蒙恬陪嬴政微服出宮那日沒多久,就被父親蒙武召至城外的藍田大營,在那裏隨今冬新征招的材官操練了一個多月,前幾日才剛從軍營返回家中。
今日他和弟弟興衝衝入宮賀壽,在鹹陽殿外巧遇王綰,聽說嬴霜公主恰巧也在宮中,登時便如兜頭潑下一瓢涼水,心裏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結識嬴霜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嬴政返秦後他入宮伴讀,很快便和同樣時常出入宮中的小丫頭嬴霜熟稔起來。她爺爺嬴祀是曆經幾朝的老廷尉,在族中年高德勳、舉足輕重。而她自小就活潑伶俐,不僅深受族人疼愛,就連一向孤高自許、桀驁難馴的嬴政,也漸漸將她視為同胞手足一般。
如今黃毛丫頭已出落成俏麗動人的婷婷少女,可是每次見到蒙恬,卻沒有了兒時那種自然隨興的親密。她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古怪,越來越難以捉摸,時而矜持、時而嬌嗔、時而熱烈似火、時而冷若冰霜,變化快得令他措手不及又茫無頭緒。
漸漸的,他在嬴霜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中察覺到一絲暗藏的情愫,終於恍然了悟她情竇初開的少女心情。由此,他變得更加惶惑不安了。在他眼中,她一直就是個可親可愛的小妹妹,他該如何回避她令人啼笑皆非的錯愛,如何將誤會澄清呢?
蒙恬被惱人的心事折磨著,腳步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遲緩。就快轉入宣政殿前那道回廊時,他忽然一拉大步走在前麵的弟弟,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就衝出回廊,沿著飛閣下一條闃無人跡的幽長夾道直奔緊鄰王宮靈囿而建的樂府去了。
走出高高宮牆夾峙的甬道,一片粉妝玉砌的銀白世界突然闖入視線中,蒙恬眼前不禁豁然開朗。他目眩神迷地望著水麵上覆蓋的白茫茫的冰雪,湖邊傲霜而立的蒼鬆翠柏,還有一大片紅如丹、燦如霞,綠萼含雪、瓊苞鬥寒的紅梅,接連深吸了幾大口蕩漾著清幽暗香的凜冽氣息,胸中的煩悶不覺一掃而空。
梅林盡頭一片館舍中傳出陣陣憂傷纏綿的樂曲,瑟聲渾厚、箏聲脆亮,伴著錚琮的擊築之聲,彈奏的並非是那些沉悶呆板的宮中雅樂,卻是秦人耳熟能詳的小曲晨風。
婉轉縈回的曲聲撥動著他的心弦,一股莫名的感動不知不覺漲滿胸膛。他駐足傾聽片刻,突然把夾在腋下的琴囊背在背上,大步跨入枝影橫斜、紅酥沁香的梅林中。
在林中走了沒多久,繞過幾株枝條上密匝匝綻滿了小花的梅樹,他的目光忽然被前方湖岸邊一個纖巧的白衣身影吸引住,詫異地停住腳步。
看側影這是一個清麗飄逸的少女,背倚著一棵老梅樹,鬱鬱不樂的目光一動不動凝望著林邊蒼茫蕭瑟的湖麵。她皎潔的麵龐上寫滿了落寞與哀傷,雖然離得遠了看不真切,不過眼底閃爍的一片晶瑩似乎就是點點淚光。
蒙恬屏息靜氣,悄悄打量著她。好半天,她一直靜靜佇立在樹邊,癡癡地凝望著,任憑料峭的寒風拂動著她鬢邊的發絲,撩撥著她的衣袂和裙裾,任憑枝上的落英輕輕灑落在她白色的披風上,點綴下一點點殷紅。她仿佛自天地初始就已在那裏佇立,仿佛經曆了亙古洪荒,早已化作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這是靈囿中的花樹幻化成的精靈嗎?她也是被動人的樂曲吸引才突然現身在這園中,聽得渾然忘我嗎?蒙恬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不禁為自己荒唐的念頭訕笑起來。他輕悄悄抬起腳步,生怕驚擾了她似的,小心翼翼向梅林深處繼續走去。
靴子踏在積雪上,細微的咯吱輕響似乎還是被她察覺了,潔白的身影驚鴻一般飄轉過來,滿含戒備的目光閃電似的落在他身上。
蒙恬尷尬地站住了。可是待他看清這回轉身來的少女之後,頓時又訝異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你——你不是那天我們在城門口遇到的女孩兒嗎?你為何——為何會在鹹陽宮裏?”
這女孩兒正是得了嬴政允諾以後,按捺不住好奇溜出館舍的羋離。雖有兩個討厭的宮人遙遙尾隨,她卻依舊興致不減,由淩漱館一路邊走邊看,一直向北步入王宮靈囿之中。
也許是那低回的、滿含憂愁的樂曲勾起了她的感懷、思鄉之情,她的腳步漸行漸緩,心情也越來越抑鬱,最後終於停在林中忘情地傾聽起來。
剛才猛然被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驚動,她本以為是跟隨而來的兩個宮人催促她回去,不想卻撞上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男子。
他一句驚呼仿佛提醒了她,睜大眼仔細辨認一番,終於認出這就是那天陪在嬴政身邊的白衣男人。
她黑眸中的警覺明顯變淡,然而迷惑卻更濃重了。
“你是誰?”她拋開他的追問置若罔聞,反而緊盯著他不客氣地問道。
“噢,在下蒙恬。剛才無意中攪擾姑娘聽曲,還請恕我無心之罪。”蒙恬望著那張精致小巧的麵龐,一股驚喜自心中油然而生,急忙向她拱拱手,爽朗地答道。
“蒙恬?蒙將軍?”羋離眼中驚異的神情更深了,在不知不覺中對他仔細審視起來。
“蒙將軍?”蒙恬喃喃自語,不禁也怔住了,遲疑片刻才展顏一笑道,“姑娘想必認錯人了。在下雖出生將門之家,祖父、父親兩代均在秦國為將,不過我自己,可是無論大仗小仗,連個陣仗的影子都沒見過。姑娘如此稱呼,真是愧煞我了。”
她怎麼會錯!蒙恬不就是那個威名遠播,讓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嗎?雖說那也許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不過看他現在這瀟灑俊雅、文質彬彬的樣子,實在很難和金戈鐵馬、叱吒疆場的英武將軍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