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3)

倏忽之間,羋離被貶為宮人,罰到宮中藏書的參微館司值已有一個多月了。

參微館緊鄰嬴政的寢殿宣政殿,三間軒敞的殿宇自成一個小小院落。殿中一排排高大結實的木架上,自上而下整整齊齊碼放著數不清的書簡、尺牘和帛書。居中一間殿宇,臨窗還放置一張長長的彩漆書案,案上筆墨、石硯一應俱全,平日不僅被嬴政視作書房,有時甚至還在此批閱奏疏,商議朝政。

羋離到來之前,館中隻有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內侍秦淵。他自昭王在位時便已在這裏當值,如今年高昏聵,腿腳也不靈便,常常被精力旺盛、脾氣急躁的嬴政搞得應接不暇,疲於應對,因此看到館中突然多了個聰明伶俐的年輕宮女,立刻打心眼裏歡喜起來。

他先花幾天時間,帶領羋離把參微館中的一架架藏書——從諸子百家的論著直至秦國的曆代文獻——大致瀏覽了一遍;然後又把製作簡冊、修補書簡的方法逐一傳授給她。羋離學得很快,沒多久就對竹片殺青、銅削鑽孔、穿冊等一套工序駕輕就熟了。

這天午後,趁著和煦幹燥的早春天氣,羋離幫老秦淵把剛剛打磨光滑平整的數十枚竹簡搬到後院中晾曬殺青,然後又將幾篇需要修補的簡冊抱到東首偏殿中,坐在臨窗一張矮幾前,仔仔細細修補起來。

一卷簡冊還未補完,聽著窗外一陣陣嗡嗡嚶嚶的蜂聲,她的眼皮已變得沉甸甸的,幾乎打起了瞌睡,銅削也好幾次險些割破手指。她急忙抬起頭揉揉額角,透過幾前敞開的木窗向院中眺眺,本想略解困意,誰知看到殿外憑窗而立的幾株含苞待放的海棠,還有角落裏一叢叢噴薄怒放的迎春,卻突然想起童年記憶中姥姥家那小小的四合院,不禁一下子呆怔起來。

流落到這裏已經好幾個月了,原來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呢?也許,齊映菡這個名字已徹底從現實世界中消失,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又有誰能猜到,她的魂魄竟然複活於一個名為羋離的戰國少女軀體中。

她下意識摸摸貼身懸掛的蠱靈石。若說當年的神婆隻是毫無根據的胡言亂語,可這石頭已經毫無疑義在她麵前顯示出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可是——為何它顯靈一次就重新沉寂下去,變回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呢?如果它再不能彰顯神力,她就要永遠滯留在這裏嗎?

她寧可死也不願這樣一輩子苟活下去!命運為什麼要如此捉弄她!一股濃重的悲愴由心底直衝而上,淚水霎時盈滿了她的眼眶。

正當她為自己的遭遇唏噓感懷時,窗外突然傳來一個熱情又帶著點好奇的聲音。

“阿離,你發什麼呆呢?”

驟然聽到這個帶著幾分熟悉的聲音,羋離不禁嚇了一跳,手中銅削一抖,嗤一聲順著竹簡邊緣擦過,猛地在手指上劃出一道又細又深的血口。一陣鑽心的疼痛頓時從指尖傳來,她不由得蹙緊眉頭,急忙用另一隻手壓住擦破的傷口。

她剛想抬頭看看這個冒失鬼是誰,就見眼前人影一閃,來人竟撐著窗欞,手腳輕捷地飛身躍進來。

羋離下意識倒退兩步,定睛一望,終於看清蒙恬那張灑滿笑容的年輕麵龐。

“原來是蒙——!”她稍稍安下心來,本要招呼一聲蒙將軍,突然想起將軍這稱呼對他來說顯然還為時過早,不覺尷尬地頓住了。

“叫我蒙恬好了。”他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立刻爽快地說道,“剛才嚇著你了嗎?”

經他一提醒,她頓時又覺出手指上的痛,低下頭看看,隻見指縫間已洇出一串血珠,連忙抬手在腰帶上用力抹了一把。

蒙恬看到腰帶上的血漬卻緊張起來,不由分說拽起她受傷的手道:“割傷了嗎?讓我看看!”

她白皙的手指上赫然露出一個殷紅的傷口,他的手指稍一用力,馬上湧出更多血來。他暗自皺皺眉頭,忽然俯下頭去,把割破的手指含在口中用力吮吸起來。

這突兀的舉動不僅出人意料,似乎還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親昵,按說他們不過短短幾次邂逅,實在是連熟識都算不上的陌生人呢。

羋離瞪圓了烏黑的眼睛,訝異地望著他。她真想立即把手抽出來,可是再看看蒙恬認真的、心無旁騖的專注模樣,又擔心如果自己忙不迭躲避,會不會顯得太扭捏、太矯情。

正在猶豫之間,他已經抬起頭來,看到傷口不再滲血,終於放心地點點頭,懷著幾分難掩的歉疚說:“我在窗外站了好半天,見你手裏握著書簡,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兩株海棠出神,根本沒發現我進來,所以才忍不住開口相詢。沒想到這一冒失,反害得你把手割傷了。”他說著說著突然留意到她依然泛紅的雙眼,再聯想起剛才的情形,不禁又關切又擔心地問,“是不是大王為難你了?”

“沒有。”羋離見他誤會了,連忙搖搖頭,“大王每次來藏書館,自有他的貼身內侍和老秦伯服侍應對。我到這裏之後,根本都沒見過他。”

羋離本不願讓他看出自己心中的惆悵與悲傷,可是蒙恬親切關懷的探詢目光一直在她臉上逡巡,就像個善解人意的兄長一樣,帶給她一絲莫名的撫慰。遲疑片刻,她終於低聲囁嚅道:“隻是有點想家。”

其實不待她說,他也約略猜到了,心中憐惜之情不禁更重,無奈地搖搖頭問:“你家在郢都嗎?家裏還有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