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天際剛剛泛出一抹魚肚白,徘徊在西天那彎淡淡的下弦月還未曾離去,秦王嬴政的車駕已經由郎中令王綰和衛尉蒼竭率領的百餘名宮中禁軍護衛著駛離了鹹陽宮。在行人寥落的南陽門外會齊了仍盤桓都城的嫪毐;成蟜、公子蕩等七八個王族子弟;還有蒙家兄弟、王賁等三五個年紀相仿的將門後輩,一行人浩浩蕩蕩越過渭水石橋,風馳電掣衝上南岸一片平坦高聳的原岡。
禦手們抽打著駿馬你追我趕,飛過一道道深深的穀道,淌過一條條淙淙流淌的溪澗,由日出行到日昳時分,溝壑縱橫的原岡上已經遠遠聳起一片連綿起伏的黛青色山影。又向前跑出幾裏之後,大家已經隱約眺見山腳下阿城宮堅固高大的城垣,而跨鳳台光芒璀璨的金頂,也自半坡濃密的林木間露出幾角彎彎翹起的飛簷。
禦手們像是受到了什麼鼓舞,手中揮舞的皮鞭紛紛加重了力道,粗厚的鐵掌牢牢握緊韁繩,“駕駕”、“呦嗬”的呼喝聲、鏘鏘喈喈的鑾鈴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須臾之間,大隊車馬已奔至閶闔門高聳的箭樓下。
嬴政扶著禦官的手臂躍下車輿,抬起手用力揉揉雙眼,透過敞開的城門凝望著佇立於高台之上、氣魄雄偉的承露堂和阿城前殿,深深地嗅著山野裏清新的花草和泥土氣息,一路顛簸的困倦不覺一掃而光。
內史韓肆早已率屬官在城門前恭候車駕到來。他急急忙忙趕上前來,趨前行了一禮,躬身奏道:“稟大王,微臣已將宮中下處安排妥當,城垣上也布好了哨衛,還派出一隊禁軍到附近山中巡查,一來為趕攏四散過冬的野獸,二來也為驅走誤入上林的農人、樵子。大王今日到得尚早,是想先入宮歇息,還是先去附近山中小試身手?”
嬴政沒有馬上答腔,先仰起頭來看看城門樓上幾對甲胄鮮明的郎門禁衛,然後又回身看看早已鑽出車駕的隨行諸人,正要開口說什麼,忽見成蟜圍繞著一駕車馬嘖嘖讚歎道:“長信君果真是大手筆!你這駕夏縵可真不賴,若論起車駕的富麗堂皇,連王兄的王駕都要相形見絀了。”
成蟜高聲一嚷,一乘停在王輿旁邊,寬大、氣派的文車馬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朱漆描金的車廂以彩繪木欄做壁,張牙舞爪的錯金虎首銅車轅頭氣勢不凡,輓革五彩的輪轂和華麗的彩繪車蓋把車駕襯托得愈發美輪美奐,再配上四匹清一色的棗紅駿馬,在眾多車駕中確實如鶴立雞群般顯眼,也襯得嬴政那駕普普通通的黑漆車輿簡陋、寒愴了許多。
大家細細打量過嫪毐的車駕之後,又心照不宣地把目光集中到嬴政身上,有人好奇、有人期待、有人幸災樂禍,都想看看大王對他的炫耀和僭越作何反應。
嬴政還沒開口,嫪毐卻搶先爆發出一陣粗聲粗氣的大笑,得意地瞅瞅身邊諸人,然後故作謙恭地說道:“長安君身為王弟,在這鹹陽城裏,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還犯得上為俺這駕破車大驚小怪!若說好車駕,鹹陽城裏最好的車駕肯定都在大王的鹹陽宮裏藏著呢。這次不過是出城小小郊獵,大王不屑動用他的好家當,都留著派大用場呢。不像俺嫪毐這個粗人,經年躲在雍城鄉下沒見過世麵,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到鹹陽開開眼界,就是根稻草也要當寶貝一樣拿出來獻獻醜。”
嬴政歪著頭,渾不在意地瞥瞥嫪毐引以為傲的駿馬華車,又回頭看看正瞧著自己的一對笑得眯成細縫的小眼,忽然露出了讓人大感意外的淺淡笑容。
沐猴而冠!望著嫪毐笑意盎然卻潛藏著一絲挑釁的目光,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幾個字眼。眼前這個虎背熊腰、方麵大耳的魯莽壯漢,即使瓊弁玉纓、錦衣華服,即使躊躇滿誌、大肆張揚,在他眼中不過就是螻蟻得誌,仍脫不去他卑下鄙俗的本色。
要對他勃然作色嗎?抑或含沙射影挖苦一番?當然不行!那樣豈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懷!
想到這裏,他像是沒聽到嫪毐的話似的,從從容容掉轉頭來,若無其事地望著蒙恬和王賁問道:“你們說,是先去歇息一刻還是趁著日頭落山之前到山中活動活動腿腳?”
“大王,換上坐騎到山中開獵吧!窩了一個冬天,我的手早癢了。”王賁早已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們在路上已經打了賭。他說今天一定能獵到頭野豬,給大王的晚宴添道美味。”蒙恬也興致勃勃地攛掇道。
嬴政剛要痛快地答聲好,遠方忽地又傳來一陣紛亂的蹄聲、車輪聲和鑾鈴聲。他抬起頭遠眺著穿過濃濃煙塵呼嘯而來的一隊車馬,細心辨認一番之後終於低聲說道:“想不到太後和昌平君的車駕也不慢。既然太後到了,本王還是先在此恭迎,其餘稍後再說。韓肆,太後的鳳輦可備好了?”
“下官早已備好。”韓肆朝宮門內吆喝一聲,馬上有一水身強力壯的內侍推著幾輛華蓋翠輦從宮內應聲而出。
嫪毐見嬴政撇下自己睬都不睬,猶如一記拳頭無聲無息落在泥潭中,連幾點泥漿都沒濺起來,心裏不禁憋得沒著沒落,怏怏不快地瞅瞅嬴政,故意問道:“大王連昌平君都邀了,為何卻獨獨漏了丞相大人呢?”
“哦,仲父年事已高,山野狩獵的樂趣隻怕他無福消受。”嬴政向他攤攤手說,“再說國中誰人不知,我這個大王離開鹹陽宮三五天不妨事,哪怕個把月不在都不要緊,而他這個輔政要臣可是一刻也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