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振聾發聵的吼聲飛出殿宇,在靜謐清幽的庭院中不停回蕩。羋離和祁橫相顧一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聲不吭從殿中退出來。
老內侍先走到院外一陣低語。等候在那裏的侍衛、宮人和內侍聽到大王突如其來的喝斥本已惴惴不安,個個麵露憂戚之色,現在聽完祁橫的吩咐簡直如蒙大赦,除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內侍一路飛奔去搬酒甕,其餘的則在眨眼間散得一幹二淨。
遣散了院外一眾人等,祁橫又折回院中,見羋離仍悒悒不樂地站在當院,暗藏牽掛與隱憂的目光始終徘徊在虛掩的殿門上。他不覺輕輕歎口氣,躡手躡腳走到她身邊說:“阿離,大王正在氣頭上,這會兒誰去勸說都隻能是自討沒趣。老奴先回宣政殿候著,勞煩你悄悄看顧點大王,等他喝痛快了,氣消了點,再想辦法勸勸他。若是情形不妙,你趕快來給我報個信。”
羋離為難地看看祁橫,吞吞吐吐小聲說:“您服侍大王這麼多年,如果——如果連您都勸阻不了他,我一個不相幹的宮女,人微言輕,說什麼他就更聽不進了。”
“唉,你若是覺著難辦,也不必非去勸說他不可,隻要多留點神就行了。老奴就是因為服侍大王這麼多年,才知道他不是個驕橫任性的孩子。今晚一定是被長安君氣極了,盛怒之下失了控製。讓他縱性喝點酒也好,酣睡一宿,明早醒了就全好了。他若是喝得酩酊大醉,今晚也不必驚動他,就在館中睡下便是。”祁橫說完又歎口氣,也不等她搭腔,就自顧自搖搖頭,長籲短歎地踱出了參微館。
羋離不安地瞥瞥那座飄出一絲微光卻靜悄悄聽不到半點人聲的殿宇,又放輕腳步在院中轉了一圈,老秦伯果然也躲得不知去向。這是怎麼回事——她從咬緊的牙縫中用力吸了口氣——莫非他們全被嬴政的咆哮嚇破了膽,所以一個個忙不迭溜之大吉,丟下她一個人應付這個暴怒之下縱酒狂飲的危險君王?
想起剛才他不由分說的一通狂吼,她真想拔腳一走了之,躲到淩漱館去找姬珩,免得自己又被他的無端怒火殃及。可是再想起他被深深刺傷的自尊和驕傲,還有遭到迎頭痛擊的一絲割舍不斷的柔軟和親情,她的心又霎時間變得溫柔起來,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和憐惜。被心底盤旋縈繞的絲絲縷縷牽絆著,她猶豫半天還是皺皺眉頭,重新走進配殿中。
庭院裏很快又傳來急促的腳步,也許是內侍們把酒送來了。她心中猜度著,踮起腳尖走到直通正殿的虛掩的屏門邊,扒著縫隙偷偷窺看起來。
剛才還鋪著地圖的那張漆案上,現在已多了兩個一尺來高的彩陶酒甕。嬴政背對她坐在案邊,昏黃模糊的燈光中,隻能看到他挺得筆直、僵硬的脊背。不知怎的,這看似冷傲堅強的背影,在她眼裏卻隱約透出一抹說不盡的孤獨和脆弱。她的鼻子忽然一陣沒來由的酸楚,眼中也猛地衝上一層熱潮。
她不願再偷窺下去,可是那遠遠的背影像有股磁力一般將她牢牢吸住,雙腳說什麼都挪不開步子。
她眼見他手舉一個大陶碗,一碗接一碗,咕咚咚一氣不歇地猛灌著甕中的酒。沒過多久,滿滿一甕竟已倒罄。他撲地一掌拍碎第二個陶甕的泥封,繼續放懷痛飲。
就算他自負海量,就算那甕中裝的不是現代的烈度白酒,照他這種喝法,很快也會爛醉如泥。他想幹什麼!盡快把自己灌醉,好忘卻心中的憤恨和傷痛嗎?
她握緊雙拳,惱火地湊在門縫中窺望著。他轉瞬間又飲幹了兩大碗酒,忽然啪一聲甩開陶碗,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殿中央,拾起扔在地上的銅劍,獨自一人忘乎所以地舞起來。
這次他使出的劍法與對戰時迥然不同,像個名副其實的醉漢一樣,腳步蹌蹌踉踉,時而縱高,時而撲低,常常被自己絆得幾欲跌倒,胡亂揮出的寶劍東指西劃,靈動詭異,看來不成章法,其實又暗藏機鋒,變幻莫測。那柄沉重的青銅劍在他手中舞得飄忽如風,悠然而來,寂然而去,舞到緊處,竟有如雷霆疾發,江海凝光。
羋離雖然是個全然不懂的門外漢,此刻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喝彩。
正舞到興濃之時,殿門忽然吱咯一響,兩個手捧食盒的宮女戰兢兢走進來。
“什麼人!”嬴政一聲怒吼,寒光森森的長劍閃電般向兩人疾掃過去。隻聽得一陣叮哩當啷的亂響,其間還夾雜著宮女尖厲嘶啞的哭喊號叫,幾個食盒全部打翻在地,盒中菜肴更是灑得一片狼藉。
嬴政勉強站穩步履,用力揉揉雙眼,似乎終於看清了在他劍下瑟瑟發抖的兩個可憐姑娘。
他的怒火不僅未消,反而燃得更加熾盛,隨手揪起其中一個癱軟在地的宮女拎到麵前,聲嘶力竭地嚷道:“誰讓你們來的!沒聽到本王剛才說過的話嗎?不是早叫你們滾得遠遠的!”
“稟、稟、稟大王,是、是老祁伯怕大王一直獨喝悶酒,才、才、才讓我們送些下酒菜過來。”
“他讓你們來就來,本王的話就全當耳邊風嗎?你們有幾條命敢擅闖進來!來得正好,本王早想試試手中這口劍,你們就留在這裏給我作個活靶子。”
說完他將手中寶劍一擺,挺劍向摜倒在地的宮女猛戳過去。
“住手!”從大殿一隅冷不防傳來一聲幹脆的喝止,蓋過兩個宮女的嚶嚶哭泣和討饒,徑直闖入他耳中。
嬴政的手一抖,懵懵懂懂在半空中收住長劍,迷離惺忪的醉眼向聲音響起的方向看看,忽然口齒不清地囈語道:“成蟜,你又來幹什麼!難道打贏了一場還不夠,還要親眼看看我失意沮喪的模樣?”
“大王息怒,是我,阿離。”羋離快步衝過來擋在兩個宮女身前,暗含一絲譴責的目光毫不畏懼地落在他漲紅的臉上,懇切地勸阻道,“當日在上林苑裏,大王寧肯被長信君奚落也不肯拿活人做靶,怎麼今日盛怒醉酒之下就迷失了本性,全然忘記自己的悲憫胸懷,竟要同他們一樣隨隨便便拿人命戲耍!”
嬴政愣愣站在那裏,急促劇烈地喘息著。他猛一下子閉緊雙眼又驀地張開,隻覺眼前的人影不停地晃動,一忽兒是成蟜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自得麵孔,一忽兒又變成阿離痛心疾首的嚴肅麵容,兩張臉孔不停地交替重疊,讓他再也分不清站在麵前的到底是哪個。
他的頭腦也被醺然酒意攪得一團混沌,仿佛所有的意識都已遠遠飄走,要集中精神思考什麼也全成了徒勞。耳邊突然傳來成蟜刺耳的**大笑,笑聲未歇又猛地變成阿離銀鈴般的清脆話語,可究竟說些什麼,他卻一個字也捕捉不到。
他忽然伸手狠狠揪住眼前那個模糊的人影,嘶啞地大吼道:“本王不要你教訓,更不許你嘲笑!你——你——,快閃開。如果你自己非要搶在前麵替她們做靶子,就莫怪我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