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一陣悠遠綿長的鍾聲已自鹹陽殿前諾大的空場上準時飄起,飛過殿頂一排排整齊的青色瓦當,在沁著涼意的晨曦中盤旋回蕩,漸漸將這片沉睡中的王家宮闕喚醒。
酣睡了一夜的嬴政也被這渾厚悠揚的鍾聲驚動,輕輕翻個身,微微睜開睡意尤存的惺忪雙眼。朦朧中,周圍模糊的陳設並非他熟悉的寢殿。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一骨碌從藻席上爬起來,渾身的倦怠和睡意登時不見了蹤影。
用力揉揉雙眼,他終於看清了殿中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和身邊擺著酒甕的漆案。這時他反而更加迷惑了。為什麼會睡在參微館中?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喝醉了嗎?怎麼一覺醒來頭腦仍不見輕鬆,混沌中還夾雜著一陣陣抽痛?
他蜷膝坐在席上沉思了一會兒,漸漸回憶起昨晚與成蟜對劍的情景。那之後呢?又發生了什麼?他恍惚記得自己坐在殿中獨飲悶酒,恍惚記得阿離那番痛心疾首的指斥,恍惚記得被激怒後對她一陣咆哮,甚至把自己深埋心底不願人知的秘密都一股腦傾吐出來。
他懊惱地搖搖頭,雙手在席上一撐,剛想一躍而起,突然嗒一聲響,不知什麼東西從身上掉落下來。
他低頭一看,頓時如遭雷擊一般呆住了。觸目所及的,竟然是一隻紅潤晶瑩,散發著淡淡光芒的瑪瑙耳玨——阿離的耳玨。
她的耳玨,怎麼會在他身上?昨晚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怪不得記憶中總閃爍著一些模糊淩亂的片斷,宛如一個纏綿、綺麗的夢境,仿佛他的懷抱中曾緊擁過她嬌小柔軟的身軀,仿佛在醉意迷離中他和她一起品嗜了突然爆發的火一樣的激情。
他的臉上一陣燥熱,心也紊亂地狂跳起來,再也不敢追憶,不敢深思下去,一把將耳玨收入懷中,心慌意亂地從殿裏衝了出去。
祁橫看到他一陣風似地奔回宣政殿,似乎大大地鬆了口氣,緘口不提昨晚縱酒的事,隻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照常服侍他梳洗更衣。
用冷水好好沐浴一番之後,他終於徹底清醒了,混亂的心緒也慢慢平複,想起今日還有拜印、授符這些煩冗又令人不快的儀式,遮擋在心頭的陰霾又一點點堆積起來。
正要用早膳時,老秦淵忽然慌慌張張闖進寢殿,低垂著頭跪在他麵前,誠惶誠恐地奏道:“大王,不好了。老奴今早一起來就發現阿離不在館中。我本來還納悶這丫頭一聲不吭跑到哪兒去,後來聽幾個郎官私下議論,原來竟是昨晚被宮中巡查的侍衛拘押了。阿離自來參微館後一直規規矩矩、安分守己,她被拘押,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被冤枉了。求大王趕快找王大人來問個清楚。”
“什麼!”嬴政驚訝地欠身看看秦淵,猛地想起掉落身邊的耳玨和自己迷離的夢境,心中一時大惑不解。他竭力壓下滿心疑團,回頭向祁橫嚷道,“快把王綰召來。”
祁橫匆匆到殿外宣召,再走回殿中時,神情卻多了點疑惑和不安,輕輕湊到他耳邊說,“大王,薑媛八子求見。”
“她來幹什麼?”嬴政不耐地皺皺眉頭,本想讓老內侍把她打發走,轉念一想又搖搖頭,沒好氣地說,“把她帶進來吧。”
片刻之間,薑媛嫋娜頎長的身影,已跟隨祁橫款款步入殿中。
她顯然刻意修飾了一番,烏黑濃密的秀發在頭頂挽起一個俏皮的雙髻,鬢邊簪的犀角釵隨著她的步履有節奏地旌旌搖動。身上一襲曳地的芙蓉色熟羅袍,繡著團團簇簇淡金色的彩蝶。衣袂翻卷飄飛間,這些彩蝶也像有了生命一般在衣褶間若隱若現。那張像貓一樣嬌媚狡黠的臉上薄施粉黛,愈發襯得蛾眉曼睩,美目如媔,比往日更多了幾分豔麗。
嬴政好奇地注視著她,立刻在她那對顧盼神飛的眼眸中捕捉到一絲掩不住的急切與興奮。他心中不知為何湧上一陣厭煩,漠然問道:“本王早已說得清清楚楚,宮中命婦無故不得擅出西內宮。你有什麼緊急要事闖到這裏來見本王?”
嬴政的冷淡並沒有讓薑媛氣餒。她興致勃勃在他麵前匍匐一稽,然後昂起頭來嬌聲說道:“大王,薑媛確實有萬分緊要的大事要私下報告大王,所以才不顧禁令冒險前來求見。”
“什麼事?”嬴政依舊淡淡地,一副拒人千裏的架勢。
“是——”薑媛突然停住,故意輕咬下唇,為難地看看仍留在殿中的祁橫和秦淵。
嬴政見狀,不禁皺皺眉頭,向他們揮揮手,等兩人躬身退出,才斜睨著薑媛道:“現在可以說了?”
薑媛掩唇一笑,輕輕傾身向前,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大王,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阿離和姬珩兩人正暗中合謀要加害大王。”
“什麼意思?”嬴政的神色一緊,雙眉擰成一團,緊盯著她肅然問道。
薑媛以為自己的指控已在大王身上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心中一喜,又不知不覺向前蹭了幾步,人已幾乎貼近他身邊。她先把那天傍晚和姐姐一起偷看到的蹊蹺事詳詳細細講了一遍,接著又把昨晚自己授意秦都尉拘押阿離的經過也添油加醋、毫無隱瞞地道了出來。
她講完之後偷眼看看大王,他的臉色卻還是那樣沉鬱,看不出絲毫變化,兩道深邃閃亮的目光,也始終停留在麵前那方茵席上。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眼來瞅瞅她,冷漠銳利的眼神駭得她一陣心慌。
“你看到姬珩與永巷的侍衛私下傳遞信物,可曾探知這信物究竟是什麼?”他不客氣地追問道。
薑媛畏怯地搖搖頭。
“既然不知這信物是什麼,現在就妄下論斷似乎為時尚早。不過你親眼所見總不會錯,這確乎是件蹊蹺可疑的事。”他沉吟片刻,接著猛地板起麵孔,瞪圓雙眼質問道,“那阿離呢?昨晚你隻是看到她獨自去了西內宮,沒有半點真憑實據,憑什麼說她和姬珩勾結,圖謀不軌!”
“我——我——”薑媛垂下眼簾,透過睫毛縫隙不安地看看他,“我見她們時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所以——所以——”
“所以就斷定她們合謀害我?!你如此捕風捉影,任意毀謗,本該交由宗正依律懲處——”嬴政話到中途忽然重重一頓,瞥瞥薑媛嚇得煞白的臉色,嚴厲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不過念你有功在先,功過相抵,這次先既往不咎。如果你真想幫本王掘出藏在宮中的禍患,搶這個頭功,以後還是把眼睛睜大、擦亮,時時留意,等找到了確鑿的證據再來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