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3)

晚膳擺上來之後,嬴政隻是略動了動箸便讓祁橫原封不動地撤去了。他心緒不寧地在寢殿中徘徊,耳邊仿佛總有個慫恿的聲音在喁喁低語:到參微館去,在那裏就能見到她了。被這個聲音**著,他幾次抬腳走向門邊,又幾次躊躇著退回來。正在猶豫不決時,祁橫突然帶著一個風塵仆仆的矮小人影走進殿中。

“大王,客卿大人回來了。”

“李斯先生?”嬴政看到這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不禁又驚又喜,連忙拋開心中糾結不休的念頭,轉身迎上前來。

也許經過多日奔波勞碌,李斯一張清臒的麵孔曬得黑黑的,微露幾許疲憊的神情,而那雙精光四溢的眼睛卻絲毫不見倦怠,依然閃爍著機智幹練的光芒。

嬴政不由自主微笑起來:“先生從關中回來了?河渠工程進展如何?先生此行實在不湊巧,偏趕上國中大事,本王一向倚重先生的真知灼見,此次卻未能及時聆聽教誨。”

“大王說的可是長安君領兵攻趙之事?”李斯眨眨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沉吟片刻說道,“臣在回鹹陽途中已聽聞此事。長安君既執意領兵掛帥,大王也不便過於阻攔,隻有由他去了。”

由他去了!嬴政在心中咀嚼著他的話,一時沉默下來。

李斯悄悄打量他幾眼,忽然聳聳眉峰說道:“大王,此次臣奉王命巡查關中河渠工程,無意中探得一件密事,因事關重大,臣不敢擅作主張,所以才快馬加鞭趕回鹹陽。”

“什麼事?”嬴政心中一緊,一瞬不瞬瞪著他問道。

“大王,主持關中河渠工程的水工鄭國,實為一韓國細作。他奉韓王之命入秦,遊說秦國修造河渠,其實此乃一疲秦之策。”

“你是說——”嬴政倒吸一口涼氣,乍舌地問道,“他遊說秦國修造關中渠,實指望憑此勞民傷財之計拖垮我大秦?”

“大王頭腦果真聰穎機敏,一點就透。”李斯讚歎地點點頭。

李斯適時的溢美之詞並沒有讓嬴政感覺一絲欣喜,想起自己登基之初既已動工,至今幾欲完工的浩大工程;想起可惡的韓惠王也許已不知暗中嘲笑過他多少次,他不禁怒從心起,憋紅了臉問道:“鄭國何在?”

“臣已將他押解回鹹陽。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所以特請大王示下。”李斯躬身答道。

“哼!本王還有什麼可說!先生徑將他交廷尉府審理,如一切屬實,自當依律懲處。”嬴政咬牙切齒地答道。

“望大王能聽臣一言。”李斯憂心忡忡望著他說道。

“先生請講。”

“鄭國入秦雖為疲秦而來,然則自河渠開工伊始卻心無旁騖,全然關注於這浩繁的工程,奔波終日,無夜安枕,惟恐河渠不能早日竣工。如今眼看就要完工,大王若是此時將鄭國交廷尉府處置,車裂也好,族誅也好,自然可解一時之忿,不過這修了近十年、耗時耗力的工程也就功虧一簣。再退一步想,渠成實為秦之大利。鄭國此舉不過為韓國延數歲之命,卻為秦國建萬世之功。對鄭國究竟如何懲處,臣懇請大王三思。”李斯字斟句酌,諄諄勸說道。

嬴政明知道李斯說的句句在理,可是正在氣頭上的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腦海中左思右想的,一忽是韓國卑鄙愚蠢的疲秦之策,一忽是韓國美人姬珩在宮中形跡鬼祟、撲朔迷離,一忽又是出身韓國的夏太後暗中支持成蟜與己為敵。

他卻想越氣,狠狠一甩手,不客氣地瞪著李斯說:“先生難道沒聽清本王的話嗎。緝查、定罪、量刑純屬廷尉府司職,我相信老廷尉一定會秉公處理,無須本王置嘴。”

甩下這句硬邦邦的話後,他居然撇下李斯不理不睬,怒氣衝衝直奔參微館而去,全然忘記剛剛自己那番委決不下,那番彷徨遲疑。

早已在偏殿中打起瞌睡的老秦伯被大王的腳步聲驚醒,急忙燃起一盞銅燈迎到正殿裏。借著那搖曳閃爍的光芒,他忽然發現嬴政臉上覆著一層慍怒之意,於是小心翼翼打疊精神候在一邊,隻等他一開口,就立刻依他的吩咐把書簡搬來。

然而嬴政今晚似乎並非為讀書而來。在案邊坐下之後,他先懵懵然對著那張依然攤在案上的地圖發了會兒呆,忽然又發現旁邊多出幾片零散的竹簡,便隨手抓過看了起來。

竹簡上龍飛鳳舞的潦草字跡看來像是羋離的筆跡,沒頭沒腦寫著什麼:“最是無情帝王家”、“帝王之術,絕人之情,絕己之情”、“獨霸高處不勝寒”。

在最後一支竹簡上,他還看到短短四句話,似詩非詩、似歌非歌,好似鄉野村夫勞作時隨口吟唱的小曲一般樸實無華: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默默看完幾支竹簡,胸中一時填滿了無法言說的感喟,心也在一刻不停地沉落,簡直要沉到望不見底的深淵。周圍,漸漸彌漫起一股無形的寒意,將他渾身上下緊緊圍裹,也讓他初來時的滿腔怒火消弭無形了。

他的手指輕輕擦拭著竹簡,眼前仿佛呈現出她伏案而書的專注模樣,也不知怎的,本來還繃得緊緊的嘴角竟不受控製地微微翹起,露出一絲苦澀的、帶著點揶揄的笑容。

“老秦伯,阿離呢?歇息了嗎?”他顛來倒去地看著手中幾片竹簡,忽然低聲問道。

秦淵也不曉得他為何看著竹簡卻突然問起阿離,納悶地搔騷頭皮答道:“阿離?沒有。她跑到靈囿去了,還沒回來呢。”

嬴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下意識拿起最後一支寫著四句短歌的竹簡握在手中,然後一言不發從殿中踱出去。

在參微館外,他屏退了跟在身邊寸步不離的一幹內侍和侍衛,獨自一人沿著寂靜無聲的、長長的夾道走向靈囿,一路上都低垂著頭,漫不經心地望著自己投射在石子路上的淡淡身影,隨著步履一忽拉長,一忽縮短,心頭仍然縈繞著竹簡上那些直刺人心的話語。

步入靈囿之中,一陣沁人心脾的清幽馨香撲麵而來,他駐足深嗅幾下,精神不覺一振。借著頭頂一輪明月灑下的滿苑清輝四顧望去,他這才恍然驚覺,原來有些日子沒來靈囿,這裏已在倏忽之間掃盡冬日的荒涼蕭瑟,變成仲春時節一片花的海洋。

湖對岸那片緩緩的土坡上,稀疏的林木間,盛開著一叢叢殷紅的杜鵑;梅林外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旁,一簇簇荊棘叢生的枝條上綴滿野薔薇嫩黃色的小花;而樂府院牆外一大片丁香花叢,淡紫色的小花擠擠挨挨,宛如瀑布一般從高高的花枝上懸垂下來,在萬籟俱寂的夜中不聲不響散發出清雅恬淡的幽香,彌漫了整個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