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離房前沿院牆種的七八棵石榴樹,火一樣紅豔豔的榴花已經凋謝,掛上了青澀的小石榴。
老秦伯也翻出了隔年的蒲葵扇,晌午吃過飯,時常搖著蒲扇,哼著沙啞的、荒腔走板的秦腔,坐在老榆樹的濃蔭下納涼。
夏天就這樣不知不覺來臨了。
這天清早,初升的旭日剛剛照亮正殿前的院落,羋離趁著涼爽的空氣還沒被明晃晃的太陽烘熱,已經在海棠樹下擺好一張矮幾,搬出老秦伯昨晚交給她的一摞要穿冊的竹簡,聚精會神地幹起來。
當當當……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鍾聲,緊接著又是咚咚咚幾陣沉悶的鼓聲。
啊,大朝會的鍾鼓聲響了。不知怎的,她的手輕輕一抖,那條又韌又細的牛皮繩頓時從剛剛穿過的孔洞中掉落,本已穿好的竹簡也嘩啦啦重新散落在案上。
小小的院落中,交相回蕩著久久不歇的鍾鼓聲,擾得她再也無心撿拾攤在麵前的一片狼藉,迷蒙的目光出神地望著鹹陽殿的方向,心思不由自主飄遠了。
這一切過去多久了?自長安君領兵出征不過才兩個月光景,他們兄弟二人拔劍相向的情景仿佛還曆曆在目,恍如昨日,然而一切的生死相拚、一切的驚心動魄都已塵埃落定。今日大朝會上,有功的封官加爵,服罪的引頸就戮,自此之後,秦國的朝局又將是另一番新天地了。
惟有嬴政依然牢牢坐穩了王位巋然不動。與他的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相比,成蟜屯留起兵謀反也好,中尉府趁機嘩變作亂也好,都顯得無比倉促、混亂,好似一場滑稽的鬧劇一般不堪一擊。
也許嬴政那顆冰冷無情的心中,對身上同樣流淌著嬴氏血液的兄弟和族人始終留存著一絲柔軟,一絲溫情。否則,他為何對長安君兵敗後逃往邯鄲避難聽之任之,為何對卷入謀反的嬴氏族人也盡可能處以寬仁。
唯獨令她不解的是,他心中的刻骨仇恨、滔天怒火,似乎全部彙聚到樊於期這個源頭禍首身上。這些天每當提起這個名字,他無不恨得咬牙切齒。當他得知這個十惡不赦的叛將居然被燕國太子姬丹收留,幾乎為此大發雷霆,不僅不顧眾人勸阻,懸賞重金要他的人頭,還將滿腔慍怒遷延到那個偏遠羸弱的小國,發誓遲早要讓秦軍鐵騎蕩平燕國。
她神思恍惚地搖搖頭又歎口氣。也許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數,嬴政今日的仇恨和殺戮之心,注定為他換來更深的仇恨和更殘酷的血腥。當年讀到荊軻刺秦的故事,樊於期的慷慨大義、太子丹的憂國憂民、荊軻的勇猛悲壯曾讓她心潮澎湃,慨歎唏噓不已。
可是現在想來,她的心情卻全然變了樣。雖然明知行刺還是很多年後發生的事,雖然明知他能化險為夷,她卻禁不住開始替他憂慮掛懷。
這未免有點太杞人憂天了。她不是一再告誡自己,要躲開這個高高在上的秦王遠遠的,不可以喜歡他,更不可以愛上他。可是他那高大的身影卻一點點融入她心裏,牢牢盤踞著,讓她無法抹去,無法淡忘;讓她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為他的開懷而喜悅,為他的憂慮而愁苦。
自從靈囿邂逅那個夜晚,他似乎到參微館來得更勤,逗留的時間也更久了,雖然每次仍是專心致誌地或讀書、或議事,難得與她打個照麵,然而偶然相遇,與她四目相對時,他那深邃明亮的眼眸中總是湧動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暗流,仿佛傳遞著隻有她才能看懂、才能了悟的無聲言語。
他們之間真的有這種無形的默契嗎?這難道不是她自己的臆想,她的一廂情願?她不敢接觸的兩道洞徹人心的灼人目光,眼底暗藏的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莫非真的有某種更深的意蘊隱含其中?
她的心越想越亂,臉上也一陣陣發燙,不用看都知道,兩頰上一定早已浮起兩片潮紅。
她把冰涼的手掌貼在臉上用力按按,正要靜下心來收拾好案上的竹簡,忽然瞥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闖進院中,竟是姬珩的隨身婢女甘棠。
還沒等她張口發問,甘棠已經哭哭啼啼地喊起來:“阿離,阿離,不好了。淩漱館裏剛才突然闖進一隊如狼似虎的侍衛,非說八子參與長安君謀反,暗中向他們傳遞消息,要把她關入永巷,聽候發落。八子那樣溫柔嫻淑的人怎會參與謀反?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聽說大王常來參微館讀書,你能不能在大王麵前替八子求求情。我知道她和你一向要好,如今這個時候,如果你不幫她,我真想不出還有誰肯幫忙,那她就死定了。”
“什麼!”不等甘棠說完,她已經從案邊驚跳起來,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問道,“他們人呢?還在淩漱館嗎?”
“嗯。”甘棠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噎道,“多虧王大人慈和寬厚,準許八子收拾些隨身的衣物用品帶走。我趁著館中嘈雜忙亂的當兒,趕快溜出來找你想辦法。”
“走,我先隨你過去看看。”她三兩下將竹簡大致歸整好,立刻跟隨甘棠趕往淩漱館。
一路上她也顧不得聽甘棠還在耳邊絮絮叨叨訴說些什麼,隻是悶頭疾走,暗自思量。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姬珩果真向長安君私通消息,參與了謀反?不可能!也許隻因為姬珩是夏太後送入宮中的,所以才引來嬴政的猜疑,於是趁成蟜潰逃、夏太後病逝之機,將身邊與他們親密之人徹底清除幹淨。如果是這樣,尋個托辭將姬珩從宮中逐出也就罷了,何須非要將她置於死地。
她忽然記起在靈囿那晚,嬴政說過的那些暗含警戒、含糊晦澀的話語。他要她提防姬珩,難道那時他已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不!決不會!姬珩對她的關懷和情誼怎會是偽裝作假?她怎會被自己視若姐妹的好友欺騙愚弄?
她的心頭掠過一陣陣涼意,再也不願深究下去。
轉眼奔到淩漱館,那一隊侍衛正擾擾攘攘要將姬珩帶走。看到她突然闖入,無論是姬珩、王綰,還是那些呼喝推搡的郎官和哭哭啼啼的宮人,無不露出一臉驚愕之色。
羋離故意對他們的訝異視而不見,徑直走到王綰麵前懇求道:“王大人,求你等一等。我聽說有人指斥姬珩參與了長安君謀反,要將她拘押到永巷聽候發落。大人真的徹查清楚了嗎?姬珩她——她這麼敦厚懦弱,怎可能參與謀反。這其中也許有什麼誤會和隱情——”
王綰是嬴政的貼身近臣,常伴大王左右,早已察覺他對這姑娘另眼相看,因此不敢魯莽怠慢,隻是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和顏悅色地答道:“阿離姑娘,我知道你和姬珩八子一向交好,為她討情也很自然。不過謀反這樣的大罪名,我們怎敢隨隨便便妄下論斷。夥同她向宮外傳遞消息的永巷侍衛早已被拘押,對一切供認不諱,就連八子自己都絲毫沒有辯白。如此一來,你總不該再堅持我們誤會屈枉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