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3)

羋離的背影雖然早已從殿外消失不見,嬴政卻依舊失魂落魄地望著外麵一片朦朧氤氳的夜色,全然不知仲父何時已從殿中退去。

鞭撲二十,這是他親口定下的懲處。他幾乎已經聽到長長的、堅韌的皮鞭抽打起來的唰唰聲,仿佛也看到鞭子落在她柔弱瘦小的身軀上那鮮血淋漓的殘忍場麵。

他的心驟然縮緊了,雙手狠狠用力扭扯著,手指的骨節也隨之發出一陣咯咯哢哢的輕響。

耳邊,忽然傳來昌平君似是嗔怪又似是疑惑的聲音。

“剛才這樁蹊蹺事,大王的處置是否過於草率?未經查實,流言是真是假很難分辨。臣本以為,依大王的脾性,定要將此事徹查清楚再作定奪。”

嬴政回頭看看他,目光一片茫然,仿佛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些什麼。

“大王——”熊啟無奈地搖搖頭,拖長聲音喚道。

“哦。”嬴政這才回過神來,皺眉瞅瞅他,心焦氣躁地答道,“難道連昌平君也不明白嗎?駐守淩漱館的那些侍衛,還有剛才殿內、殿外這麼多人都聽到婢女甘棠指斥長信侯謀反,本王不一口咬死這是惡意中傷的謠言又待怎樣?大張旗鼓地徹查清楚?衛尉、佐戈,昌平君不是剛剛稟報,連蒼竭等人都成了長信侯的密友。這宮中還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收買,甘心做他的心腹、眼線。如果本王有片刻遲疑猶豫,這消息很可能就一陣風似地傳到雍城去了。”

昌平君若有所悟,眨眨眼睛由衷讚歎道:“大王思慮周詳,這次可是微臣愚鈍了。不過明察不行,暗訪總可以。大王是否要臣派人暗中到雍城查訪清楚?”

“這個先不急,本王另有重任想交托於你。”

“大王請講。”

“仲父派去的人在雍城碰了釘子,想來也沒什麼稀奇。他和長信侯的齟齬由來已久,嫪毐自然要借此機會給他拆台、掣肘。本王想勞煩昌平君到雍城跑一趟,想方設法說服嫪毐,讓他盡快著手為冠禮做準備。現在朝臣們大多不是站在仲父一邊,就是站在長信侯一邊。難得有昌平君這樣,對誰都不偏不倚,不疏不近。所以由你做這個說客最合適不過。我想,嫪毐一定會賣你個麵子,不再故意刁難。本王加冠親政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國中剛剛平息長安君謀反,人心惶惶,仍在動蕩不安之時,因此本王的冠禮絕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好。”熊啟略一思忖,爽快地點點頭,“既是大王所托,臣自然義不容辭,定當竭盡所能,不辱使命。”說完他向嬴政鄭重其事躬身一揖,匆匆告退而去。

昌平君離去沒多久,王綰便匆匆趕回宣政殿複命了。

嬴政看到他,全身猛地一震,迫不及待衝上前去,用力揪住他胳膊顫聲問道:“怎麼樣?”

“大王請放寬心。鞭撲之前我就暗中交待好了,所以他們下手時格外當心,隻是做做樣子,雷聲大雨點小。”

呼——,嬴政重重舒了口氣,眼底的焦灼和緊張稍稍散去,輕輕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呐呐說道:“我還擔心你——”

“怎麼會。下官跟隨大王這麼久,怎能連大王的心意都不知曉。”王綰邊說邊搖搖頭,小心地看看他才繼續低聲說:“不過——不過像阿離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就算下手再輕,二十鞭也夠受的。”

嬴政咬牙望著殿外,剛剛平穩的心緒再一次被攪亂了,額頭上頓時又冒出一層細汗。沉思一刻他忽然將祁橫召入殿中,輕聲叮囑道:“你悄沒聲地到太醫院跑一趟,把那種治外傷最有靈效的油膏給我拿來。還有——”他說著說著忽然支吾起來,臉上竟微微流露出一抹難得一見的稚氣與羞澀,湊近祁橫耳邊,又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

祁橫似乎越聽越訝異,等他說完不禁驚奇地問道:“這又何需大王親自動手,隨便從何處調派一個宮人過去照看她不就行了。”

“別管這麼多了,就照我吩咐的做吧。”嬴政不由分說擺擺手。

祁橫無奈地笑笑,到底沒忍住心中感慨,心直口快地歎道:“唉,這鞭子落在阿離身上,其實是疼在大王心裏啊。”

嬴政被他一語道破心事,臉上陡地騰起一陣熱辣辣的燒灼感,難堪的紅暈慢慢透過棕色的皮膚,從顴骨一直蔓延到耳根。他艱澀地咽了幾口唾沫,極力在兩人麵前維持著君王的威嚴,凶巴巴地揮揮手說:“聒噪什麼,還不快去。”

祁橫早已看穿他如芒在背的局促和窘迫,因而對他的喝斥不以為意,嗬嗬一笑,搖搖擺擺地去了。

嬴政轉過身來,一下子又撞上強忍笑意的王綰。他不禁又羞又惱,用力輕輕嗓子,指著放回案上的那方白絹說道:“王綰,你看這帛書——”

王綰看到他眉梢眼底隱含的怒意,不敢再任意放肆,急忙斂容正色說道:“下官——實在不敢妄言。”

嬴政仿佛猜到他心中顧慮些什麼,索性不再繼續追問,背負雙手瞅瞅他,不苟言笑地說道:“這帛書所述之事,我猜十有八九並非謠言。淩漱館有宮中侍衛嚴加把守,再說長安君的餘孽經此之亂已大致清除幹淨,我不相信姬珩身陷囹圄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能與宮外暗中互通消息。”

“大王的意思是——這帛書確實為羋離所寫?”王綰疑惑地問。

嬴政遲疑片刻,眼前仿佛又閃現出阿離明澈坦誠的目光。他幹脆地搖搖頭:“不,也不是。剛才她當眾應承下來,完全是為了救姬珩免受懲處。所以本王要交代你兩件事,一是盡快派人秘密潛入雍城,無論用什麼辦法都好,一定要查出謠言是否屬實。還有就是追查偽造帛書一事究竟係何人所為。”

“臣明白。”王綰點頭領命而去。

暴君!暴君!嬴政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羋離全身僵直趴在席子上,雙手狠狠捏著身前的藤枕,竭力忍著衝到口邊的低啞**,心裏一遍遍不停地咒罵。

鞭刑,多麼令人心驚膽顫的字眼。在現代時,她就看過犯人在新加坡遭受鞭刑的新聞,僅僅幾鞭足以將人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橫飛。因此離開宣政殿時,她幾乎已抱定慷慨赴死的悲壯決心。沒想到這鞭刑遠比她想象中要輕。饒是如此,二十鞭下來,她身上的衣服還是被抽打得破爛不堪,背上也赫然印下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為了強忍住哀號,她一直死死咬緊下唇。又紅又腫的嘴唇上,好幾處深深的齒痕下,都已滲出殷紅的鮮血。

她被幾個身高力壯的侍衛半拖半架帶回參微館後,背上一陣陣火辣辣的疼不停向周圍蔓延,很快傳遍她的四肢百骸。她止不住地抽搐、**,渾身的冷汗早已濕透了衣衫。汗水混著血絲流進口中,鹹鹹的、腥腥的,充滿了說不出的苦澀。

在宣政殿裏親耳聽到嬴政的宣判時,她的心就已經徹底涼透了。難道他看不出她是無辜的,隻不過為了保護姬珩才冒認了這罪名?如果他真像姬珩說的那樣,心底埋藏著對她的脈脈深情,又怎能如此冷酷無情地濫施刑罰?

也許她看錯了,她們全都看錯了。在這個冷酷孤傲的年輕君王心裏,女人也好,愛情也好,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點綴,怎及得上高高屹立於萬峰之巔的王位那樣誘人。

痛徹心扉的絕望、憤恨和悲愴在她胸中洶湧著、咆哮著,一浪高過一浪,甚至蓋過了背上真實鮮明的傷痛。

不知一個人在心中怨恨了多久,咒罵了多久,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恍惚中,老秦伯忽然顫巍巍走進房裏,手中漆盤上平放著滿滿一大碗藥湯。

他口中嘟嘟囔囔叨念著,在席邊緩緩坐下,眨巴著一對昏花的老眼,憐惜地望著她身上血跡斑斑的破爛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