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率人在山中尋了大半夜,結果仍一無所獲。走失的侍衛仿佛有什麼法術,會上天土遁一般,一下子消失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沒留下一點痕跡。
嬴政微服出行的計劃並沒被這個小插曲打亂,他和蒙家兄弟、羋離裝扮成遠道投親的兄妹四人,又帶上兩個武功、騎射高強的郎官扮作家人,第二天晌午避過眾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覺離開了林光宮。
行出甘泉一帶的連綿群山,再往南走即是一片高高的、一望無際的平坦塬地。羋離被心中蠢動的渴望驅使著,很快便甩開那駕將她顛得頭昏腦脹的涼車,換上嬴政特意給她挑選的一匹性情溫順又善通人意的西域良駒,與他並轡而行。幸好他們走得並不匆忙,一路悠閑而行,就算是她這個馬都沒摸過幾次的生澀騎手,也絲毫不覺得辛苦吃力。
從郢都到興樂宮再到鹹陽宮,大半年的時間裏,她一直像隻**一樣被牢牢禁錮著。高高的宮牆擋隔住外麵的世界,即使囿於參微館那個不惹人注意的方寸之地,仍然逃不掉很多挑剔、惡意的目光。
這次她總算嚐到了無拘無束的自由滋味,何況身邊還有傾心相戀的男人時刻相伴、形影不離,甩脫束縛的身心變得那樣輕盈,漫溢著無盡的歡暢和幸福。一切在她眼中都顯得那樣新奇美好,無論是塬地上炊煙嫋嫋的村落、牽著耕牛在田地中勞作的農人,還是一座座點綴在廣袤田疇中壁壘堅固而又井然有序的小城池、周圍星羅棋布的集市上行色各異的作坊、店鋪,全都散發出一種原始質樸的迷人氣息。
不多幾日,他們一直沿路而行的商於直道已深入危崖高聳、險灘密布的秦嶺大山中。崎嶇陡峭的山路並未將羋離嚇退,沿途險峻雄奇的風光反而讓她愈發意氣昂揚。與她並駕齊驅的嬴政似乎同樣興奮,同樣湧動著一股指點江山的豪情。他時常興致勃勃為她講解著、與她議論著途中的種種見聞,而那神情和口吻中,無不流露出他對這片土地、還有祖祖輩輩在土地上繁衍生息的老秦人深厚的情感和身為國君的驕傲與自豪。也許是受他的熱情感染,連她都不知不覺深深愛上了這個古老、陌生,充滿神秘的秦國。
穿出群山抵達上洛,一山分開秦楚界的武關已在咫尺之間。羋離從嬴政口中得知,這裏在百餘年前已是商鞅的封邑,此後舌燦蓮花的張儀更是以此為詐計,騙得齊楚聯盟分崩離析,楚懷王客死異鄉。雖然這是她當初由楚入秦時走過的同一段路,隻是當時她對這些掌故懵懂無知,自然也體味不出古道上的曆史滄桑與厚重。現在這些讓他津津樂道的故事也好,道路兩旁堅固古樸的驛舍關隘也好,想起千餘年後全都化作隨風散去的傳奇,殘破傾頹的零星遺跡,供後人感懷、憑吊,她的心中就止不住地慨歎唏噓。
離邑治商城還有小半日路程,本來人煙寥落的冷清路上漸漸喧鬧起來。令人詫異的是,沿途被他們一隊隊趕上又超過的,並非趕著牛車辛苦跋涉的商旅,而是參差不齊、步履蹣跚的更卒。
這些更卒有的純是年富力強的青壯農夫,多半一身粗樸的短打裝扮,腳上踏著破爛的草履,肩上扛著刨鋤扁擔等農具,在旁邊幾個身著短甲、手持弓箭的騎兵監督下,默默不語快步趕路。
有的似乎是專門負責運送糧草的更役,行進速度便遲緩了許多,隊列中的人等更是形形色色、男女混雜,甚至時常看到幾個頭發花白的老翁或是總角孩童。他們或彎腰弓背,吃力地推著一輛輛吱呀作響的大車;或一聲不吭,挑著肩上沉重的擔子踟躕前行。大車上或籮筐裏塞得滿滿的,多是些灰沙土石或是柴草米糧。現在正是酷熱難耐的盛暑時節,這些人早已累得不堪重荷,全身的衣裳也被汗水浸透了。
羋離一路行來,早看得心下不忍。快到城門口時,她又忽然目睹一個身著甲衣的兵士對一個因勞累困頓跌倒在地的老人肆意毆打辱罵,終於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氣了,用力一拉嬴政馬韁,壓低聲音氣呼呼地質問道:“我們路上看到的都是官府征發徭役的更卒吧。他們難道是觸犯了律法的刑徒嗎?就算是刑徒,官兵也不能對他們如此殘暴,動輒打罵吧。秦律裏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你這個大王為何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嬴政皺緊眉頭向那隊更役看看,又和身邊的蒙恬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然後才轉向她低聲答道:“你先稍安勿躁。這些人未穿囚衣,絕對不是刑徒。看樣子他們隻是附近城邑的農人。按說現在正值盛夏農忙,依律不屬更期,不知這商於郡為何突發更役。不過我們這次是微服出行,我不想在路上橫生枝節,露了行藏。一會兒進城之後,我和蒙恬先去密訪郡丞,順便把這件事問個清楚明白。你和蒙毅他們到武關驛安頓歇息,安心等我回來。”交代清楚之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不放心地叮囑道,“記著,我不在的時候,你萬不可自己惹事。”
看到嬴政命令般的嚴厲目光,她心裏雖有一百個不情願,也隻得乖乖點點頭。
入城之後他們兩隊人馬很快便分道揚鑣。蒙恬陪嬴政往西,直奔郡丞府而去。羋離則由蒙毅和兩個郎官陪伴,一直往南穿城而過,前往南門外的武關驛落腳。
南門遠遠在望時,她突然在一段坍塌的城牆邊看到一處熱火朝天的工地。
與她並轡而行的蒙毅顯然也留意到這些穿梭奔忙的更卒,猛地一扯馬韁放慢速度,指著城牆下說道:“阿離姐姐,怪不得官府要征發更役,原來是城牆被暴雨衝毀了。”
羋離也穩住馬,又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納悶地說:“可是這段被衝垮的城牆並不長,損毀也不嚴重,按說不需要征發這麼多更卒。你看,現在這些忙著和沙土、搬磚石、砌牆的已足有百來號人,為何路上還有更卒源源不斷地趕來呢?”
蒙毅像是被問住了,聳聳肩又搖搖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繼續緩緩馭馬向城門口走,正要出城時,城牆下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正在忙碌的更卒們也紛紛停手圍攏過去。
“出了什麼事?我們也去看看。”羋離好奇的天性一下子又冒了頭,翻身躍下馬來,朝人群聚攏的方向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