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曾經男人的三少女(1 / 3)

即席致辭

現在,讓我們為本協會的創立表示祝賀吧,也讓我們為這一快樂時刻的出現而歡喜,這標誌著漫長的一天的過去和黑夜的降臨,這實在是一個勝利的時刻。我們早已經厭倦這漫漫如人生的日子。前一會兒,我們還在怨歎它的冗長,此刻,我們的絕望情緒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歡喜。雖然這小小的勝利實在是一個很不起眼的開端,要不了多久,白晝無疑要卷土重來,但白晝的統治分明已受到了挑戰,這逃不過我們的眼睛。所以,我們還沒來得及等到公認的夜的勝利,還沒來得及等到漸漸散漫的市民生活向我們暗示白晝的退隱,先就歡喜了起來。是啊,就像年華美好的新娘翹首期盼夜的降臨,我們也正渴切地期盼夜之降臨的第一縷聲跡,這第一縷聲跡是它最終全勝的一個開端。對於現在的生活,也許隻有縮短白晝才能勉強忍受,我們既然親身體驗到了這種痛苦,那麼,黑夜的降臨就越發讓我們歡喜。

一年的時間就這麼飛逝而過,我們這個協會活了下來。各位親愛的朋友們,我們應該為之感到高興,因為它活了下來,狠狠嘲諷了我們一切都將歸於無的教條。我們是該為這種嘲諷感到歡喜,還是為該協會依然存在而感到悲傷,同時又為它也許隻存在一年慶幸?我們那時就立定心意,如果它不消亡,我們也要中止它的存在——在它創立之初,我們並沒有深遠的計劃。我們很早就已經知道人類生活的殘酷,所有的存在物都變化無常,對於大自然的無情法則,我們選擇成全,如果一開始沒有預見這點,也許我們的協會早就不存在了。一年過去了,我們的成員一個也沒少。沒有一個人從生活中解脫出來,沒有一個人將從自身解脫出來,因為死亡對我們來說是最大的幸福,與生俱來的自尊也禁止我們去逃避。我們該為此感到歡喜,還是感到悲哀?我們最終還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希望生活的困擾早一點離開,希望生活的狂風暴雨早日將我們打散。這樣想在更大的程度上切合我們協會的宗旨,也更與現在的歡慶場麵和我們目前的處境相稱。

瞧,這小房間的地板是按照現在的時尚鋪的綠地毯,不客氣地說,仿佛是專為葬禮準備的,這顯得多麼別有用心而意味深長啊!在戶外咆哮的暴風雨與強風連天的吼號,不就證明了上天與我們所感略同嗎?當我們傾聽暴風雨瘋狂地傾瀉下來,劈頭蓋臉地打擊我們,強悍地挑戰我們,我們還是閉嘴好了;當我們聽到大海波翻浪湧般怒吼,森林撕心裂肺般歎息,大樹呼天搶地般撞擊,小草怯生生地瑟瑟發抖,我們還是閉嘴好了。人們說,神聖的聲音並不是從狂嘯的大風而來,而是發自溫煦的和風,這話一點不假。但我們的耳朵這麼急切地想捕捉那溫煦的和風,卻始終不能如願,隻能感受到大自然那狂烈的憤怒的大風。好,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把這些生命都帶走,把這世界了結,把我這簡短的演說了結。這短短的演說至少有一個可取之處——它很快就結束了。

讓那洶湧地裹卷一切的旋渦,讓這世界上最根本的規律消失,讓一切奔騰吧——雖然沉湎於吃喝拉撒或婚喪嫁娶的人根本不會注意這些。讓它毀滅吧,讓它奔騰吧,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這長久鬱積的怨憤,讓它將高山、民族、文明的成就以及炫耀人類智慧的種種發明一掃而光吧,讓它帶著比命運的響鼓更大的毀滅性的力量奔騰吧,讓它那一往無前的旋風刮到我們腳下空穀的懸崖間吧,我們將像鼻孔裏的輕柔的鼻毛那樣馴順!但是,夜把一切征服了,破碎的白晝顯得短暫了,我們的希望之花卻更奪目了!

親愛的朋友們,斟滿你們的酒杯,這第一杯是我敬給你們的。寧靜的夜,世間萬物的母親,我為你而幹!因為有你才有了一切,你就是一切的歸宿。我求你可憐可憐這個世界,張開你的臂膀擁抱一切吧,讓我們躲進你的懷抱!黑夜啊,我為你歡呼,因為你就是一位凱旋的英雄!我最感到安慰的是,你將一切截短了,包括白晝、時間、生命、喧嚷的記憶,全都被永恒地遺忘了!

萊辛在他著名的文章《拉奧孔》中為詩與畫的界限下了定義。關於這一界限向來頗有爭議,但自從萊辛的這一篇文章確定了詩與畫的界限後,美學家們就統一了口徑,即詩與畫的區別隻在於畫限製了空間,詩歌把時間提煉了出來;畫表現的是靜,詩歌則表現的是動。如果真是這樣,如果要藝術地再現某一主題,就必須包含一種寧靜的澄澈,這種澄澈使它的內在本質與外在形式相映襯。如果缺少這種澄澈,藝術家的任務就變得艱巨了,最後可能會束手無策。這是一條隨便提出還未加闡釋的原則,但若將這一原則運用到悲傷與快樂的關係上,我們就會知道快樂比悲傷更容易被藝術地表現出來。我們不是認為悲傷不能被藝術地表現,但確切地說,在悲傷演進的某個階段,它也許需要在內在與外在之間建立起一種對比,但正是這種對比使藝術難以再現這一切。

這一演進的過程是由悲傷的本性決定的。如果說快樂的本性是顯露,那麼悲傷的本性就是藏匿,有時甚至是欺騙。快樂是可交流的、開放性的、開誠布公的,並且渴求讓自己充分表達,悲傷則是隱藏的、沉默的、孤獨的,它拚命地想躲藏在自己之中。

對於這一點,隻要一個人稍微涉獵一下生活,就不會否認。有人天生就有這樣的秉性,感情一衝動,血流就直往外在湧,內在的情感一下子就顯露在別人的眼皮底下;還有一種人,他們天生能冷靜地將噴薄欲出的血液倒流回去,讓它們找到自己內在的庇護和隱藏。快樂與悲傷之間的關係也差不多是這樣。快樂比悲傷更容易觀察到,你在快樂的情感中看到了一種表現,通過這種表現,內在是一望而知的;但是在悲傷中,你甚至會對他內在的情感將信將疑,迷惑不解。那看得見的蒼白仿佛是內在激動的告別禮,東躲西藏的情感在思想的追逼下進入它最隱秘的地方。

我即將探討的這類悲傷正是這樣,我們不妨稱它們為反思性悲傷。在反思性悲傷中,我們至多會從外在之物上找到一點點隱藏的線索,有時甚至一點線索也找不到。反思性悲傷輕易不肯藝術地再現自己,因為在它內部,內在與外在的平衡已被打破,情感從空間上講已不能確定;從另一方麵來說,這種悲傷還會抑製藝術再現,因為它缺乏內在的寧靜,時刻都在運動中。雖然這運動並沒有改變什麼,但其本質是一種騷動。它在自身之內折騰著,像被關進籠內的鬆鼠,但又不像單單被關在籠子裏那麼簡單,它隨著憂傷的內在因素變化而時時變幻著。反思性悲傷之所以無法被藝術地再現,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它自己缺乏內在的寧靜,它從不與自己達成一種表麵上的和諧,也從不在任何單一的確定表達中保持沉默。

人生了病,感到疼痛,在床上輾轉反側,總以為會有一個方位是睡著不疼的。反思性悲傷也是如此,它不斷輾轉著,環顧前後左右、拚命地要找到合適的對象,好將自己清晰堅定地表達出來。等到悲傷漸漸歸於寧靜,它內在的本質就漸漸顯露在外麵了,也就遵從藝術再現的規律了。一旦它在自身之內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寧靜,這一由內向外的運動就會被完全啟動,反思性悲傷就會朝相反的方向運動。它像血液一樣從表皮撤回了,隻有那瞬間的蒼白留下了一絲轉變中的行跡。反思性悲傷並沒有表現出典型的外在變化,即使在孕生之初,它也是匆匆向內,在內裏奔流,隻有最警覺不過的旁觀者才能感觸到它的消失。在這以後,它就細心守護自己的外在形象了,盡可能使一切顯得不太唐突。

它就這樣悄悄縮回到自身之內,最終找到了一個藏身處,找到了內心最私密的後宅,希望能永遠藏在裏麵,乏味單調的運動隨之開始。它像鍾擺一樣前後擺動,難以靜止。它不停息地無數次重新開始,一遍遍地再三考慮一切,一次次地審問著證人,核對並檢查他們的證詞。即使這一切都已經重複了千百次,也還要重複下去,這差事似乎沒有結束的時候。單調麻木著心靈,就像屋簷下的滴水聲一樣,一種單調幹枯的聲音,又像紡輪的刷刷聲,受一種規律支配,這種規律就像頭頂天花板上來回走著一個踱步的踟躕者,單調的規律的聲響。這種反思性悲傷由於不斷運動,使心靈幾乎麻木得輕鬆起來了,這是必需的,這樣它就會覺得一切仍在行進中。最後,平衡終於完全建立起來了,它不必再將自己從外在方麵表現出來了,它曾經有好幾次是這樣努力的;從外在看,一切都近乎安寧和靜止,但如果深入內部,我們就會看到在它小小的後宅裏,悲傷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就像被投進地牢、嚴加看守的囚犯一樣。被關押的囚犯就這樣在囹圄中寂寞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且無數次不厭煩地穿過一條條悲傷的小徑。

這一反思性悲傷一方麵是由於個人的主觀特性造成的,另一方麵也是那客觀性的悲傷或這一客觀性悲傷的原因在作祟作者在諷刺普通大眾的因果判斷。。具有超常反思力的人善於將他遇到的每一種悲傷都轉化為反思性悲傷,因為他的特性及其人格構造使他不可能直接同化、吸收自己的憂傷。不過這是一種病態的情形,我們對這種情形並不是特別感興趣,因為每一種偶然現象都可以在這一轉化中變成反思性悲傷。當客觀的悲傷或其形成原因自身滋養著悲傷,成為反思性悲傷的反思時,那就另當別論了。當客觀的悲傷還不徹底,當它留下了一個讓人擔心的憂慮時,這一點就不適用了。在這裏,各種各樣不同的思想同時呈現在我們眼前:在其適用範圍和深度上遠遠超過了我們所經驗到的,也使我們不再喜好審察。不過,我絕沒有翻檢這些思想的意思,盡管它們紛紛呈現,我想單挑出反思性悲傷這一點來,因為它已經呈現在我們觀察之下了。

當悲傷的原因是由欺騙造成時,情感的特性就會給個人帶來反思性悲傷。要證明某一欺騙是真的欺騙並不容易,可是,這一點毋庸置疑是需要證明的,否則一切都要重新定義。隻要這一點仍有爭議,悲傷就安寧不下來,它將被迫在反思的領域內徘徊並尋求突破。而且,當所謂的欺騙涉及的並不是一些外在的東西,而是個人的內心生活,也就是他人格的最根本的核心時,這種引發的悲傷將更加頑固,也更加永久。對女人來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所以,當這種欺騙是由不幸的愛情帶來時,反思性悲傷就不可避免地參與其中了。不論這種悲傷會貫穿她的餘生,還是她將克服這種悲傷,總之,反思性悲傷進入了她的生活。不幸的愛情無疑是女人經曆的最深刻的悲傷,但我並不是說不幸的愛情都會引發反思性悲傷。她的戀人死亡,或失戀,或各方麵的情形使他們難成眷侶,這無疑會引起悲傷,但並不一定能引起反思性悲傷,除非那個人在此前已經具有了超常的反思力,如果真的是這樣,她就不是我們討論的對象了。但是,如果她沒有超常的反思力,她的悲傷就充滿了直接性,因此完全可以被藝術地再現,反之,藝術家是很難充分地刻畫反思性悲傷或表達出這種悲傷的本質含義的。相反,直接的悲傷就是一種內在憂傷的直接呈現,它與自己的原型完全一致,就像維羅妮卡與自己保存在手巾上的形象一樣一位耶路撒冷婦女,據說曾為耶穌擦過臉,耶穌的麵容便留在了她的手巾上。。它的腳跡在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烙印,優雅美麗、清純動人,每個人都能看清。

因此,反思性悲傷不可能被藝術地再現,一方麵是因為它總是處在轉變過程中,還從未被再現過,另一方麵是因為它看淡了一切,對外在之物和可見之物都不再計較。除非藝術家在刻畫古籍時或者真的找到一個天真的人,將他刻畫得幾乎可以再現任何東西,他可以在胸前佩戴一塊心形圓盤,然後再去引導或召喚人們的注意,使人看到那鐫刻在圓盤上的畫麵。如果藝術家需要用文字表達,那就是:請留神細看一切——他將完全放棄刻畫反思性悲傷的主張,而把它完全留給詩人或心理學家來表現。

我向你們徹底講清楚,並且盡可能用畫麵來描述再現的正是這反思性悲傷。這些隨筆被我稱為陰影錄,一部分是因為我想通過這一名稱使你們立即聯想到它們像別的陰影一樣,很難被直接見到。當我感覺到一個陰影存在時,這陰影並沒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記,也沒有給予我清晰的概念。但是,當我將它麵壁舉著,不直接看它,隻看著那顯現在壁上的陰影時,我才真正看到了它。我展示給大家的畫麵也是如此。它是一幅表現內在的畫麵,但內在的畫麵隻有通過外在之物才可以被感知。這外在之物也許看起來安分守己,但隻有看穿這外在之物後才能發現那將要呈現給你們的畫麵是什麼。它描繪得太精微了,因而很難用外在的東西來表現,它仿佛是由靈魂中最細微的情緒的絲線編織而成。假如我望著一張潔白光滑的紙,它看起來沒有異樣,可當我對著燈光舉起它,就會發現它裏麵有很多細密的紋路,輕盈夢幻。

所以,各位親愛的好夥伴們,好好地審視這些內在的畫麵吧,別讓自己被那些表象迷惑。也可以這樣說,你們自己最好不要把外在之物召喚到眼前後又不斷地將它拖到一邊。我的職責隻是想讓大家把這些畫麵看得更真切,但我並不鼓勵自己加入的這個協會也這麼做。我雖然年輕,在心智上卻已成熟,不會再上外在一些東西的當了,以後也不會上它們的當。希望這不是我想入非非,相信你們一定會有興趣,來關注這些畫麵。我的這些努力也許會被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無關你們的痛癢,而且與我們的社會格格不入,因為這社會隻知道一種激情——對憂傷抱著一種幾乎同情的興趣。我們自身也構成了一種秩序,我們不時地闖入這世界,扮演騎士或俠客的角色,然後選定了自己的職守和路線,結果卻既沒有龐然怪物可以與之搏鬥,也沒有困厄中的無辜人可以幫助,甚至在情場上也沒有什麼風險可冒。對於這些,我們沒有半點興趣,就連在情場上也是這樣,因為,從女人眼裏射來的流箭再也傷不著我們寬厚的胸膛,就連快活的少女們的甜蜜笑靨也動搖不了我們——除非憂傷在前麵神秘地召喚。讓別人去盡情吹噓吧,吹噓有多少女人無法抗拒他猛烈的愛情。我們稀罕這些嗎?我們不稀罕!我們為之自豪的是,沒有哪一種藏在幽暗裏的憂傷能逃得過我們的眼睛,沒有哪一種潛伏著的悲傷能讓我們看不出它最隱蔽的居所,盡管這種悲傷是如此怕羞且傲慢,但是我們依然可以讓它們無所遁形。

什麼樣的衝突最危險,技巧更高,酬勞更多,這些我們並不感興趣。我們的選擇已定:我們隻關注並愛著悲傷,悲傷才是我們研究的課題,我們在任何地方都能發現悲傷的痕跡。我們追逐它們,鍥而不舍,勇猛堅定地追逐,非要等到悲傷自己顯現才罷休。為迎接引發的衝突,我們全副武裝,在緊張的搏鬥中苦練。是的,悲傷是悄悄潛入這個世界的,隻有充滿同情心的明眼人,才能夠揣摩出它的存在。就像你走在街上,看起來每座房子都與它周圍的房子相似,隻有敏銳的旁觀者才會注意到眼前的這座房子,在午夜與現在有很大區別:在那裏,一個不幸的人正在彷徨,不得安寧。他爬上樓,腳步聲兀自回蕩在夜的寂靜裏。我們在街上擦肩而過,每一個都與周圍的人相像,而每個人身旁的人無非也就是人類中最普通的一員。隻有睿智的明眼人才能看出其中有一位房客,他舍棄了整個世界的紛紛擾擾,在寂靜幽深的屋子裏孤獨地生活。這一自動顯現的表象,成了我們審察的對象,但它無法激起我們的興趣。釣魚人坐在水邊,死死盯著水下的浮子,他感興趣的不是浮子本身,而是水波下麵浮子的動靜。這二者的道理差不多。表象很重要,但它不能表現出內在,它像電報號碼一樣,隻是一個聯絡信號,告訴我們那些潛藏在海底深處的東西。

有時,當你仔細地審視一張臉,仿佛在你看著的麵孔後發現另一張隱秘的麵孔。就好像一個靈魂收容了一個照看著一筆秘密財富的移民進去的人,一張麵孔隱藏在另一張麵孔後麵,就為那審察者提供了線索。他明白,隻有深入到最本質的核心,才會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臉,通常被稱為靈魂的鏡子,可以說就在這一瞬間,它產生了一種曖昧的情愫,某種抗拒被藝術地再現的曖昧。誰想看見它,就得具備一雙探測幽微的好眼睛;誰想順藤摸瓜,探到那隱含在暗地裏的悲傷的線索,就得具備專業的、敏銳的觀察力。這雙眼睛有熱烈的光,但也體貼入微,裏麵包含著焦慮,灼灼其華又不乏同情和堅定,總之,很真誠、友善。它將人帶入了某種快意的倦怠;在對悲傷的傾訴中,它找到了近乎銷魂的快感,如血奔湧的快感。現實被遺忘了,外在之物被穿越了,過去重新複活了,悲傷自由自在地呼吸著。悲傷的靈魂找到了慰藉,如同憂傷而富於同情心的騎士欣喜地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尋的目標。因為我們不是在孜孜尋找當前,而是在努力尋找過去,快樂屬於當前,我們尋找的是屬於過去的憂傷——雖然它在當前隻是稍縱即逝,想我們向轉過拐角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投去的一瞥。

而有時候,悲傷能將自己隱藏得更隱蔽,若我們從外表來看,幾乎看不出任何暗示。這可能會讓我們很長時間注意不到這點,直到有一天,偶然地,從一個眼神裏,從一句話裏,從一聲歎息裏,就是那所謂的輕顫的語聲、流轉的眼神、顫抖的嘴唇、握著的痙攣的手裏,拐彎抹角地仍將這一嚴加防守的秘密泄漏了——於是那尋根究底的激情被煽動起來了,戰鬥隨之開始了。這時,機警、手腕和毅力都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因為沒有什麼東西能像幽禁中的悲傷那樣工於心計,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有的是時間來思考巧妙地藏匿的辦法。

可是,他能像幽禁中的悲傷那樣善於將自己隱藏嗎?連不小心敞露了酥胸的少女,也比不上被突然撞見的被幽禁的憂傷掩飾得那麼快,一切都如此及時、急切。其間,這位衝突中的人需要的是無畏的勇氣,因為我們麵對的是善變的海神普拉特斯。我們的最大優勢是堅持到底,並認定對手最終會投降。它盡可以像古代的海神,不斷變換外表來使自己隱匿逃竄;一會兒像纏繞在手臂上的蛇,一會兒是恐怖的獅子,一會兒又化作一棵窸窣搖曳在風中的樹,或者劈劈啪啪地燒得正旺的火堆。最後,它一定會替神說話的,悲傷最終一定會將自己完全顯露。

看到了吧,與悲傷的追逐正是我們的快樂與消遣所在,我們的騎士風度在這個過程中受到了考驗。為了它們,我們夜裏像賊一樣起身,甘冒任何風險,因為沒有哪種激情能像同情一樣豁出去。我們不怕失去這樣的冒險機會,隻怕遭遇的抵抗太頑強,會久攻不下。科學家們不是在說嗎,他們把那抵抗了幾個世紀的大岩石炸開了,卻在裏麵發現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生物。其實在此之前,這些小生物就一直存在。人們會發現自己也是這樣活著的,脫掉堅硬的外殼,內心深處是一個被幽禁的憂傷的生命。這種可能性不會澆滅我們的激情,也不會冷卻我們的熱腸,隻會點燃我們的熱情。因為我們的激情並不僅僅是好奇心,並不隻滿足於外在和表皮之物。它是一種帶有同情之感的恐懼,搜索著心靈的情感,牽引著從不露麵的思想,並通過魔法與咒語來激發神秘之物,雖然死亡已將這些神秘之物埋葬到了我們視線之外。掃羅掃羅,以色列第一位國王。在戰爭前喬裝打扮來到安突爾的女巫前,請求她召來撒母耳的陰魂撒母耳,希伯來的士師兼先知。。他這樣做肯定不是出於好奇,也肯定不是單單想見到撒母耳,隻是想了解他的思想。他惴惴不安地等待這位苛刻的法官來宣讀對他的判決。所以,各位親愛的同伴們,並不僅僅是好奇心促使你們來關注我指給你們看的畫麵,雖然我從一些文學名著中借用了一些主人公的大名,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說的僅僅是一些虛構的人物。這隻是一些假借的名字而已,如果諸位覺得換用別的人物更好,那當然是可以的。

1.瑪麗·博馬舍

瑪麗·博馬舍是一位妙齡女郎,我們熟悉她的名字是因為歌德的《格拉維各》。我們選擇從這一作品出發,隻是我們不想將她的故事追溯到更遠的方麵,遙遠到她喪失了戲劇上的意味,這喪失了的戲劇上的意味就是在悲傷的侍從退下之後。我們是緊隨著她的。我們簡直就是一群俠風義骨、富有同情意味的騎士,既具備與悲傷同甘共苦的天生稟賦,也不缺乏一些後天技巧。她的故事很簡短:這個妙齡女郎與格拉維各結婚了,卻慘遭拋棄。這對一些人來講,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些人習慣於像收藏家在古董櫃中搜求珍品那樣來看待生活,這對他們來說,說得越省簡,聽得就越清楚。人們講到水在下巴下麵卻沒有辦法喝到的坦德勒斯,或者重複地將石頭推上山頂的西西弗斯時,一定也是這麼簡短。人的命運幾乎是來去倥傯,老是糾纏在這些事上,隻會耽擱時間,誤了正事,因為人無法預知比他已經知道的更多,因為已經知道的本身就已完整了。想要引起更大的注意,就需要把故事講出另一番風味。當我們一起坐在茶桌邊上,銅茶爐咽下它最後一聲哼唱時,女主人就請那神秘的陌生人先放寬心。她一邊放上糖水和蜜餞,一邊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講起來會很拖拉,情節也很複雜。

這是小說常常采用的手法,但與小說的手法有所不同,即故事很長、錯綜複雜,句子卻很短。對瑪麗·博馬舍來講是不是一個短故事,這又另當別論了,因為長故事雖長,也要有分寸,但從另一方麵來說,短故事雖短,卻有一種神秘的特質在裏麵,有時反倒會顯得比難以終結的長故事更長。

我已經說了,反思性悲傷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也就是說,它無法在寧靜中優美地表現自己。那內在的騷動阻礙著這一切,很是消磨外在之物。雖說內在之物的確是通過外在之物表現出來的,不過這表現不太健康,它從來沒有做到很藝術化地表現自己,它的審美趣味實在微乎其微。對於這一點,歌德已經在一些地方暗示過我們。不過,我們雖然會認可這觀察,但還是會認為它是偶然事件,如果要我們確信觀察會教給我們審美真義,那我們就必須將純詩學和美學的觀點考慮在內,這樣才能在最核心的地方領會其意義。這時,我如果想象出一種反思性悲傷,並想到是否能被藝術地再現,我們立時就能看到外在的表象與所表現得處於一種偶然的關係中。如果真是這樣,也就等於完全去除了藝術美這一觀念。那麼,她到底是高大還是瘦小,是美麗奪目還是毫不起眼?也許,是否美麗奪目還不是很要緊,那她的動作是什麼樣的,她的頭是該向這邊偏還是該向那邊偏,抑或需要低頭望著腳尖;是讓她憂鬱地凝視,還是將她的注意力固定在一個地方?這些問題其實毫不相關,也就是說,哪一種都不能充分表達反思性悲傷。

與內在之物相比,外在之物不起眼也沒什麼關係。問題是,在反思性悲傷中,憂傷一直在尋找它的對象;這尋找本身就是它的生命,而它內在的騷動就是奧秘所在。而這一尋找永遠充滿波折,假如在每一個獨立瞬間中外在之物都完美地傳達了內在之物,就必須有一整個係列的畫麵才能將它們完全表達出來——這是任何單個的畫麵都無法表達的。任何單個的畫麵都不會有本質的藝術價值,除非它是真的,否則就美不起來。我們看這些畫麵,就應該像看手表的秒針似的。雖然那手表內部的機械是看不見的,但手表內部的運動通過改變著位置的秒針被傳達出來了。這一變化是無法被藝術地再現的,但它是整個事件的要旨和根本。所以,不幸的愛情如果是因為一場欺騙造成的,它的痛苦與煎熬就在於找不到欺騙的對象,而一旦這欺騙被證實,一旦受騙者知道這隻是一場欺騙而已,那麼,這悲傷不僅不會中止,反而會愈演愈烈,最後演變成一種直接性憂傷,而不再是反思性悲傷了。這是很難解釋的,因為她為什麼還要悲傷?他如果真的是騙子,她就應該為他的離開感到慶幸,離開得越快越好,越幹脆越好。她確實該為這樣的結果感到高興,可令人難過和悲傷的是,她畢竟曾經愛過他。但是,他是騙子,這簡直就是最深切的悲傷。而關於他到底是不是騙子這一問題,這時就在她的內心裏掀起了不安與騷動,並且又時時推進著她的悲傷。要確定一種欺騙是不是真的欺騙很難,即使確定了是真的欺騙,這事也遠遠沒有結束,反思還要繼續下去。欺騙對愛情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兩難之局,所以反思性悲傷必然會出現。

愛裏包含的各種因素會以不同的形式在一個人身上糅合,因此,存在於一個人身上的愛理所當然會不同於另一個人身上的愛。其間,也許利己的因素會占上風,也許同情的因素會占上風,但無論這愛情的實質是什麼、要如何界定,無論是對具體的因素,還是對整體來說,欺騙是愛情無法思考但又必須思考的悖論。如果這裏麵的利己因素或同情因素在我們麵前絕對地顯現出來,這悖論就會消失不見,也就是說,個人通過這些絕對的東西超越了反思。他消除這一悖論的方式不是理性或反思,而是與這一悖論敬而遠之。他在自己之中,處之安然。自私的高傲的愛情會因為自己的高傲而不相信愛情有欺騙的可能。你隻要聽聽那些辯論就會知道,對有些人進行辯護或譴責都無傷大雅;這麼做絕對沒問題,因為這利己或高傲的愛情喜歡自以為是,不相信有人在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在這方麵行騙。同情占上風的愛情仿佛有一種排山倒海的信念。對於同情,最有力的辯護也算不上什麼。在這一辯護人麵前,任何指控都蒼白無力,因為他肯定不會承認,而且他不是用某一種具體的方法為自己開脫,而是用絕對來解釋。

不過,好在這樣的愛情在生活中絕無僅有,也許還沒有人見過。一般情況下,愛情中的這兩種因素通常是一起存在的,而這就使它與悖論不無關係。在我們描述的這兩種極端的形式中,悖論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若即若離,愛情卻拒絕承認悖論的存在。在後一種情形下,悖論存在於愛情的本質之中。對悖論來說,我們根本無法對其進行思考,愛情卻堅持要這樣做。雖然愛情本身就是由某一瞬間中的某個因素決定的,但它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一悖論,並且常常是帶著矛盾思考它。哪怕經曆了無數次失敗,它仍努力地想去理解它的實質。這反思的過程好像在走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個人隻有果斷地引進另一種新東西,比如意誌的決斷,才能終結這一無休止探索的路途。但如果這樣做,個人就將自己推入了倫理的範疇,一旦進入了這一領域,他的審美情趣就結束了。他不能用反思贏得的,恐怕隻有用意誌的決斷贏得了,那就是終結與安寧。

所有由於欺騙造成的不幸愛情大抵都是這樣。進一步引發瑪麗·博馬舍身上的反思性悲傷的,僅僅是一紙婚約的破裂。訂婚變成了一種遙遠的可能性,不是一個看得見的實在,但正因為它隻是一種可能性,就會讓人認為即使這種可能性無法成為現實,後果也不會太嚴重。就算有一些震驚也是正常的事情,不會產生無法接受的後果。但另一方麵,正因為毀掉的隻是一種可能性,這往往就會產生更強烈的反思。對實在的毀滅意味著與過去徹底決裂。似乎每一根神經都被斬斷了,所以這決裂也終結得更徹底。當隻是一種可能性被毀掉時,在一瞬間,痛苦也許看起來並不強烈,似乎可以很容易地忍受,但它常常會遺留一些東西,成為痛苦的根源,就像一兩根筋肉完好無損地連著,成為源源不斷地輸送痛苦的路。這種將要被消滅的可能性從表麵上看是轉變成更高的可能性了,而當實在之物被毀掉的時候,也許我們就很難那麼興致勃勃地再去想象出一種新可能性,因為實在之物遠遠高於可能之物。

就這樣,格拉維各拋棄了她,沒有任何信義的單方麵地終結了他們的婚約。她已經習慣於依賴他,他卻突然與她一刀兩斷。她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於是無助地落進悲傷的環境中了。看上去瑪麗的光景的確如此。不過,我們還可以想象另一種開頭。可以設想她立即凝聚了足夠的力量來將她的憂傷轉變成反思性悲傷,然後,為了避開別人談起她上當受騙的事,或者因為她還愛著他,所以不忍聽別人一再地貶斥他為騙子,於是當機立斷地斬斷與環境的一切聯係,獨自悲傷。

我們照著歌德寫的來對照一下吧。她周圍的環境是富有同情心的,它和她一起感受了痛苦,還充滿同情地說:這下她可要栽在這上頭啦。從美學的角度說,這是再正確不過了。一樁不幸的愛情也許會不幸到隻有自殺才能將問題解決,但當不幸的根源是欺騙時,結果卻不是這樣。來源於欺騙的愛情,自殺就失去了它的崇高性,意味著讓步了,這讓自尊心很難接受。而另一方麵,當她真的為這個死了,就等於是他殺了她。這種方式導致的結果完全與她內心強烈的激情相應和,而她也在這裏找到了慰藉。但生活並不像跟屁蟲一樣總是跟在美學之後,但事實上,很多時候它並不符合美學規範,所以最後她並沒有死。這一點使得環境變得難堪起來。環境覺得在她還活著時靠不斷地申明她將死去毫無用處。再者,它也不能像一開始那樣懷著悲慟的心情來申明這一點,但隻有這樣做才能安慰她。

於是,環境換了一種新方法。它說:他是無賴,是騙子手,是一個讓人厭惡、惱恨的人物,像這種德行的人,值得為他去死嗎?最好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徹底地遺忘,永遠不再想這回事。不就是一紙婚約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將這事從你的記憶中清除吧,然後,你就又會活力,充滿希望了。這番話強烈地煽動了她,這些看起來充滿憤怒又動情的言辭與她內心的情緒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她憤憤地想,她會將過去的一切清除幹淨,直到一切成為虛無,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這樣想後,她的自尊心仿佛得到了安撫。她告訴自己,她愛上他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麼非凡的人,她其實早就了解他的缺點,隻是不願意正視罷了,因為她潛意識裏還是想把他當成好人,一個忠誠的人,她就是因為這樣才愛上他的。但這隻能說是憐憫,並不是真正的愛,所以要忘記他並不難,反而相當容易,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地需要過他。環境似乎與瑪麗一唱一和了,而且這二重唱看起來很是動人。

從環境方麵來看,很容易將格拉維各想象成一個劊子手。因為環境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就不能算是悖論,也許還因為它曾經有點崇拜他(歌德在說到瑪麗的妹妹時也曾這樣暗示過),所以這時候反倒會倒戈相向,而這也許就使曾經的好心成了加旺仇恨之火的上好燃料。對環境而言,要抹去關於他的每一個記憶也不是很難,於是,環境也要求瑪麗這麼做。本來她的自尊心就已經憤憤地燃燒起來了,像火焰一樣,環境又一味地煽惑它的焰苗,因此她以激烈的言詞和堅決的判斷來發泄她的激情,並且似乎樂在其中,這正好中了環境的下懷。它並沒有感覺到也許一會兒她會感到虛弱或暈眩,但她死也不肯承認這一點。環境也沒有注意到一種疑懼正滋擾著她的心:她在那一瞬間擁有的力量僅僅是幻覺嗎?她會小心把這個疑懼隱藏起來,不露一點口風。環境繼續興高采烈、不厭其煩地理論著,它指望能得到什麼實際的結果,但它可能不能如願。於是,環境繼續煽惑著她。她的言語裏漸漸流露出一種內在的力量,卻感覺越來越不美妙了。環境越發不耐煩起來,窮盡各種極端的手段,甚至嘲弄她。嘲弄最管用了,它開始用嘲弄來刺激她。但是太晚了。誤解已經產生了。他成了騙子,這不會丟大家的臉,但她的臉被丟盡了。她所謂的複仇機會,以及她對他的蔑視,都對他沒有什麼作用了。隻有他去愛他,才真正管用,結果卻是他已經不愛她了,於是,她的輕蔑仿佛成了一份草稿,誰也不當真了。

從另一方麵來說,讓格拉維各成為騙子對環境來說也是無所謂的事。環境並不會因此覺得痛苦,隻是讓瑪麗痛苦而已,而且,一些人還為她辯護。她覺得她把事情鬧得過了頭,就像她冒領了一種她並不具有的力量一樣,當然,她不會公開承認這個。況且,即便蔑視了他,難道就能安慰她的心嗎?還是繼續悲傷下去吧!另外,她還保留著一兩條秘密的注釋呢,這些注釋甚至能讓全文的意思變得豁然開朗,甚至能根據具體情形為他辯解,這樣他或許有可能處在有利的位置下也未可知。她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絕不會這樣做。試想,如果他不是騙子,或許會後悔自己邁出的那一步而想重新回到她身邊。如果是那樣,就會很光彩,不過更光彩的一種情況是,他甚至不用表達自己的悔意,隻要想辦法為自己開脫就行了,讓一切大白於天下。但如果她利用了這一點,她的利用反倒會阻礙她,妨礙他們重修舊好,那就是她的錯,因為是她讓別人借助這種情勢摸清了他在暗中進行的重拾愛的行動。但是,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就是騙子,那結果也不外如此。說到底,她還是最好不要利用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