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環境妒忌她的悲傷,所以它就用這樣的方式違背自己的意願,來幫助她產生新的激情。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環境不能與她的激情相應和,因此她蒙上了麵紗。她並沒有進修道院,但她蒙上了憂傷這一麵紗,躲避所有陌生的目光。她看似安寧,好像忘記了過去,與人說話的時候也不會讓人懷疑到什麼;她立下了憂傷的誓言,要開始她孤獨而隱秘的生活。一切好像在一瞬間都走了樣:以前,她仿佛還能將身上的包袱推給別人,如今不僅被這默默的誓言捆綁,還不知道該怎樣做或者從什麼地方開始了。這誓言是由她的愛同意的,是她的自尊心從她身上催生出來的。她被誓言捆縛,不知如何開始,這一狀況的產生並不是由於新因素的加入,而是因為反思征服了一切。如果這時有人問她因何而悲傷,她無法回答,或者會像某個被問到宗教問題的聰明人那樣回答,說還沒想清楚,還需要再深思熟慮一下之類的話。再次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時,她還是要求提問者給點時間考慮,這樣就永遠無須作答了。這時,她就等於在這世界中迷失了,她完全掉進了環境的牢籠中,被環境監禁了。她最後的出口也被憂傷封住了。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仍覺得可以說幾句話,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被永遠隔絕了。但這是注定了的,如同那些被囚禁的人們,不過,她沒必要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滅亡,就像把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麵包和水吃完一樣,不同的是她有的是供她長期需要的給養。她也不用害怕無聊,因為她有很多的事情可做,甚至會很忙。她的外表平靜安寧,看起來並不引人注意,而她內在的那個自己並不安分,那種骨子裏剛直不阿的精神就像一場爆發在裏麵的騷動的精神,隻是沒有顯現出來而已,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她尋求孤獨或與孤獨相反的東西。在孤獨中她就不用非要讓自己看起來怎樣,那是很耗費精力的事。就像一個僵著四肢站著或坐了很長時間的人終於可以伸伸手、縮縮腳一樣,又像那被強力約束的樹枝鬆開身,可以自由地搖曳一樣,她也在孤獨中釋然了。要不,她就尋求孤獨的對立麵——像喧囂、擾亂等,這樣,當別人都專注在別的事情上時,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悲傷了。這時候音樂就顯得重要了,嘈雜的空間,聽上去卻非常遙遠,遙遠的就像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坐在小房間裏。假如她這時正好傷心落淚,很容易被誤解為喜極而泣。人活在受迫害的宗教教會中時,發現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上正好與大家共同的表達方式相吻合,這無疑會讓人感到欣慰。與之前相比,她更害怕平靜地交流,因為這種情況通常讓人不設防,很容易露出破綻,很難不留一點蛛絲馬跡。
所以結果就是,她外表上雖然風平浪靜,心裏卻翻江倒海,喧騰不止。在這裏,她就像在經曆一場審訊,那簡直可以說是痛苦的審訊,但看起來合情合理。每一個細節都被認真地詢問,做到事無巨細、錙銖必較,包括他的身材、氣質、聲音、話語等。有時,法官難免被被告的美貌弄得神魂顛倒而失去理智,以至於無法繼續下去,隻得中斷審訊。法庭翹首期盼審訊的結果,但這結果遲遲無法出來。但這絕不是法官玩忽職守,獄吏可以作證,因為獄吏幾乎每晚都到場,是最好的見證人。獄吏可以證明,這被告每天都被帶到他麵前,每天至少要被審問幾個小時。毫無疑問,法官是他見過的最兢兢業業的。從這些方麵可以看出,法官完全有理由得出結論,即這是一樁極其複雜的案子。這同瑪麗的情況差不多。這種情況並不是隻發生一次,而是每一次都是這樣,且持續了很多次。她完全都是照著它們發生時的原狀來回顧的,精確地回顧,不遺漏任何細節,因為法官是這麼要求的,自己內心深處的愛也是這麼要求的。她還清楚地記得被告被傳喚到法庭上的情景:他轉過拐角,接著推開邊門,走了過來,看起來神色匆匆。他多麼渴望見到我,才不耐煩地把一切推到了一邊,就是為了早點回到我身邊。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了,很急促,比我的心跳還急。他來了,他到了。至於審訊,已經不知不覺地被推到了一邊。
在這種情形下,判決當然是很難做出了。雖然一個妙齡女郎比不上一個法學家,但這並不是說她就不能做判決了,可她下的判決是什麼?乍一看時覺得像判決,但裏麵總有某種成分使得這份判決看起來不像真正的判決,而且好像過一會兒就會做出相反的判決。他絕不是騙子。如果他是騙子,一定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騙子。但事情不是這樣的。我的心告訴我他當時的愛多麼真切,他分明是深愛我的。的確是這樣,假如我們恪守騙子這一概念,那麼大概還不曾有真正的騙子。如果用這種理由宣告被告無罪,未免太袒護他了,是違背法治的嚴肅性的,將毫無道理,不能服眾。他是騙子,是讓人討厭的家夥,他的冷酷無情害得我如此不幸,這不幸似乎沒有盡頭,何時才能到頭啊?
認識他之前我是自由自在的。的確是這樣,我一點也想象不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那麼快活,或者說那簡直就是一大筆快樂的財富,就像一開始他展現給我的那樣。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他會害得我這麼不幸。所以我恨他,鄙視他,詛咒他。是的,我敢這麼說,我詛咒你,格拉維各,在我靈魂的深處我狠狠地詛咒你。我不能讓別人來詛咒你,隻有我才有這個權力。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恨你,因為沒有人像我一樣識穿了你的詭計。啊,好心的神,請將你手中的複仇之劍借給我吧。我不會濫用它,我不會沒有限度的殘忍。當他要愛上別的女人時,我將鑽進他的靈魂,我不會去屠戮他愛的那個女人,因為那根本就不是懲罰。我知道他愛她與愛我一樣少,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會真的愛任何人。他愛著的,一心一意愛著的,隻不過是他的觀念、思想、法庭上的權勢,以及精神力量。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愛那些我完全不懂的東西。我就剝奪這些,他最愛的這些,那樣他就能體會痛苦的滋味了,像我一樣。但當他真的麵臨絕望的時候,我會將這些原封不動地還給他,他不用感激我。在這個過程中,我終於報仇了。
不,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騙子。他是真的不再愛我,才離開我的,這怎麼能算欺騙?假如他不愛我了,卻仍和我在一起,那他才是真的騙子!那我就成了把愛當成養老金來領的人,靠他對我的憐憫為生了。雖然這憐憫很豐厚,但這對他來說就是負擔,對我自己也是折磨。可憐的心,膽怯的心,蔑視你自己吧,讓自己更舒坦一點吧,好好地跟他學習一下吧。他愛我超過我愛自己,而且他更知道怎樣愛我。因為這樣,我就生他的氣嗎?不,我將繼續愛他,因為他的愛更熱烈,他的思想如此高傲,我卻如此軟弱和怯懦。而且他也許仍愛著我——也許,他愛我才拋棄我呢!
這下我可看清真相了,我不再疑慮了,他真的是騙子,我已經看清了他。他看起來多麼高傲、得意,嘲諷的眼神目空一切地掃過我全身。他有一個西班牙女郎作陪,美得不可勝收。啊,她為什麼這麼美,我真想上前去殺了她,為什麼我比不上她呢?我真的沒有她那麼美嗎?我不知道,但他已經告訴了我答案。我為什麼不美呢?誰的錯?這是對你的詛咒,格拉維各!你要是仍與我在一起,我會越來越美的,因為我的愛是由你的言辭和盟誓滋養的,而我的美會隨著愛的增加越發繁盛蔥茂。如今我容顏凋落,不再繁盛。與出自你口的微不足道的字眼相比,整個世界的溫柔又算得了什麼?啊,要是我能再美麗,要是我能再一次讓他因我而動心,為這個小小的願望我也該美麗起來!嗚呼,但願他不再愛青春和美色,否則我會更悲傷,而又有誰會像我這樣悲傷?
是的,他是騙子,如果不是騙子,他怎麼會不再愛我呢?難道我也不再愛他了嗎?或者說男人有男人愛的法則,女人有女人愛的法則?抑或男人是比弱者還弱的一個種類?興許他愛我也是個錯誤,一種幻覺,會像夢一樣煙消雲散,對男人來說是這樣嗎?或者也有可能是他暫時不堅定?難道男人不堅定是好事嗎?可他為什麼一開始就要我相信他是真的深深地愛著我呢?如果連愛情都無法持久,那還有什麼可以持久?格拉維各,你剝奪了我的一切,你奪走了我的信念,我對愛的信念,而不隻是我對你的愛的信念!
他並不是騙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力量將他從我身邊奪走的,我並不理解這一神秘的力量,但這無疑給他帶來了痛苦,深深的痛苦。他不希望我知曉、承擔這一痛苦,於是他裝成了騙子。要是他真的愛上了另一個人,我一定會把他當做騙子,這世上再也沒什麼東西能讓我完全相信了,但他沒有那樣做。也許是他想讓自己顯得像個騙子,以此來減輕我的痛苦,好讓我去對付他。這就是他為什麼要不時地與那些美麗姑娘們泡在一起,所以他前些天才那麼嬉皮笑臉地看著我,他要讓我憤怒,就是不讓我作繭自縛。不,他不是騙子,絕對不是!他有那麼好聽的聲音,怎麼可能是騙子呢?這聲音多麼平靜而飽含感情,就像是從岩石的心中發出來的,聽著就像發自一個無法測知的深穴。具有這樣好聽的聲音的人也會騙人嗎?如果真是那樣,這聲音成了什麼?難道僅僅是在舌頭的翻動下,胡亂發出的噪音嗎?但我相信,在靈魂的某個地方一定有這聲音的家,有它的誕生地。它是有家的。他心靈中最隱秘的住所就是它的家,在他心靈中最隱秘的地方,在那個住所,他曾愛過我,我相信他仍愛著我。但是,他還有另一種聲音,冷漠而淡薄,這種聲音好像殺死了我靈魂裏的每一個快樂,窒息了我每一種歡快的思想,甚至將我火熱的吻冰凍,吻得我自己也覺得枯燥無味。哪一種聲音是他真正的聲音?他可以用其他辦法去騙人,但我敢肯定,這一顫動著激情的發抖的聲音絕不會騙人,也不可能騙人。另一個聲音是真的嗎,難道是某種邪惡的力量控製著他?不,他絕不是騙子!這聲音,這將我與他永遠聯係在一起的聲音絕不會騙人。雖然我還沒有真正理解他,但我相信,他絕不是騙子。
審訊還未結束,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轉變,因此判決也就下不了——這僅僅是一種情緒。這一步一旦邁出去,就能無限地繼續下去,永遠看不到結局。隻有通過決裂,徹底擺脫這一思想路線,才能讓它停止。但這樣的好事幾乎不可能發生。
有時她也想辦法使自己脫身,但看來不太容易,所以我們說這隻是一種情緒,一種瞬間的激情,反思卻始終勝利在望。沉思是不可能的。假如她想重新開始,那麼,她的這一新的開始多少仍是她反思的結果,她立即又會被卷進去。意誌必須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必須凝聚自己全部的力量去理出頭緒,這才算開始。如果真是這樣,她也許會從此找到一個開端,但我們在以後就不會再對她感興趣,會自願地將她推諉給道德家或那些對她關心的人。我們會祝願她早日喜結良緣,還答應在她大喜的日子裏去跳舞祝賀。那時,由於出嫁後改名換姓,我們甚至會忘記這就是我們曾經談論過的瑪麗·博馬舍。
但我們現在還是回到瑪麗·博馬舍身上。她悲傷的源泉主要是不安與騷動使她找不到悲傷的對象,這一點我們在上麵已經提到了。她的苦難無法平息,原因是她缺乏生命必須具備的寧靜。在她獨自忍受痛苦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或幻覺能帶給她恬然的寧靜。一找到愛的幻覺,她就會失去孩童時的幻覺。格拉維各呢?當他欺騙她的時候,她連愛的幻覺也失去了。如果她能獲得悲傷的幻覺,就證明她有救了。那樣的話,她的悲傷就會像男人一樣成熟,她的損失也就可以得到補償。然而,她的悲傷並沒有成長起來,因為她沒有失去格拉維各,他隻是欺騙了她而已。她的悲傷就像一個長著小尾巴的孱弱的嬰孩,一個失去父親或母親的孩子。如果格拉維各已經從她身邊被搶走了,她已經完全失去他了,這嬰孩也會有一個父親存在,那就是關於他的忠貞的愛情的回憶,那麼同時也會在瑪麗的狂喜中有一個母親存在。而如今,她沒什麼養料來供養這個小孩子,因為這經曆雖美妙無比,本身卻毫無意義,隻是對將來預先品嚐了一下而已。而她無法指望這出生即遭憂患的嬰兒能長成快樂的孩童,就像她無法期望格拉維各會回來,因為她已經無力去憧憬未來了。她失去了歡歡喜喜陪伴他的自信,即使是走向瀕臨深淵的懸崖,也隻是多了一些猶豫,在猶豫中最多隻能與他重溫一下過去的生活。
格拉維各離開她的時候,她麵前曾展現出一個光彩奪目的將來,這個將來幾乎攪亂了她的思想。這將來也隱隱約約地開始發揮力量,她開始改變。但這時,所有的進展都放慢了腳步,連她也停止了轉變。她模糊地感覺到,一種新生命已經在她的心裏誕生。接著這新生命被壓垮了,她被放在了後麵,她再也沒有任何補償了,無論對於這個世界還是對於那將來的世界,都不再有什麼補償。未來正向她微笑著走來,未來的珍寶映到了她愛的幻覺上,一切仍是那麼清晰。無力的反思也許隻能為她描繪無力的幻覺,連她自己也不能被這幻覺誘惑,但這幻覺暫時還是給了她安慰。她就將這樣消磨掉以後的時間,直到她咽下那些讓她悲傷的對象。這悲傷現在已經不能和她的悲傷畫等號了,隻是一個為自己的悲傷尋求對象的因由罷了。
一個人如果手頭有一封信,這封信裏詳細地闡述了她應該在生活中把什麼看成自己的幸福,這封信卻因為字跡很淡、筆觸太細而無法辨認。那麼,她就會帶著充滿焦慮和激情的心去讀它,也許這會兒讀出這種含義,過一會兒又讀出另一種含義。她深信,隻要確定某個字的含義,就能理解別的含義。隻可惜,這個含義永遠無法確定,她將永遠像開頭時那樣沒把握去理解、闡釋。她焦急地盯著它,越來越焦急,但越是這樣死死地盯著,看到的就越少。她眼裏似乎充滿了淚水,但越是這樣,就越是什麼也看不清。時間飛逝,字跡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辨認。最後,就連紙頁也風化了,什麼也沒留下來,除了眼中的淚。
2.多娜·艾爾維拉
在歌劇《唐·璜》中,我們見到了這位年輕女郎,細心看一下歌劇中關於她早期生活的內容,會對我們後麵的研究有所幫助。在早期的生活中,她是修女,被唐·璜從修道院的寧靜中分離出來,這就表明了她具有狂熱的激情。艾爾維拉可不是一個來自寄宿學校、在學校裏就已學會如何愛人、在舞會上已會跟人調情的輕狂少女,相反,她是在修道院的嚴格教育下長大的,不過這種環境也隻是教導她抑製激情,而不是非要扼殺激情,因此這激情一旦有迸發的機會,反而比平常更狂烈。她正是唐·璜最好不過的獵物。他懂得怎樣將她的激情引導出來,使它變得更野性、更難以控製、更貪婪,弄得它隻能在他的愛中才能滿足。隻有在他那裏才有她的一切,而她的過去毫無價值。假如失去了他,她就失去了一切,變得一無所有,包括過去。她已經先舍棄了這世界。正在這時,一個她無法舍棄的人向她走來,他就是唐·璜。從此,她寧願舍棄一切和他一起生活。放棄的那些東西越是看似珍貴,她就越是緊緊地抓住他,順從他。越是緊緊地將他依偎,他離開時,她就會越覺得痛苦。她的愛甚至從一開始就隻是一種絕望。她覺得萬事萬物都沒有意義,除了唐·璜。
在歌劇中,艾爾維拉隻是因為她與唐·璜的關係對唐·璜很重要,這才引起了我們的興趣。那麼她與唐·璜的關係到底多重要?可以這樣說:她就是唐·璜的史詩一般的命運,而司令官是唐·璜戲劇一般的命運。為了找到唐·璜,她不肯放過每一個隱秘處、每一個角落,這種激情就像火炬一樣,要照徹最暗晦的隱蔽之處。如果這樣還找不到唐·璜,她還擁有愛,這種愛一定能找到他。她在追求唐·璜這一點上與別的女人沒什麼不同。但我想,假如這所有追求的力量都被中和了,假如追求者的努力互相扯平了,艾爾維拉終於可以跟唐·璜單獨在一起,而唐·璜也完全控製了她,那時,她心中長久抑製的仇恨就會攛掇她去謀害他。但是,她的愛將禁止她去害他,並不是因為憐憫她,而是因為唐·璜對她來說太偉大了,最終,她仍會讓他活下去,因為如果她殺了他,就等於害了自己。因此,如果歌劇中的力量隻來自唐·璜和艾爾維拉的關係,那歌劇本身就不會結束了。因為隻要能夠,艾爾維拉就會阻止閃電去劈唐·璜,這樣就能讓她親自報仇了,但她還是報不了自己的仇。這正是歌劇中最吸引我們的地方;單純的關心她與唐·璜的關係對她有多麼重要很容易。對她感興趣的人很多,但興趣點都在不同的方麵;早在歌劇開始前,唐·璜就對她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戲劇中讓人產生興趣的地方並不多,我們,憂傷的老朋友們,不僅追蹤她到了附近的十字路口,不僅追蹤她走過了舞台,還將順著她那條孤獨的小道繼續追蹤。
事實確實是這樣。唐·璜勾引了艾爾維拉,又拋棄了她。他幹得幹淨利索,就像猛虎踩碎百合花。見奧爾林史萊格爾的《阿拉丁》。他在西班牙勾引了1003個姑娘,而他是有意而為之。他拋棄了她,卻沒有讓她暈厥在他的懷中。她不用害怕環境不允許她這樣,相反,環境放鬆了束縛,她很容易就脫身了;也不用害怕誰會覺得她遭受什麼損失,也許有人會熱心地描述它,但她根本不用介懷。她孤獨地站著,沒人依靠,也沒有任何懷疑可以支撐她。很明顯,他是個騙子,他奪走了她的一切,然後讓她蒙受羞辱。不過從審美的角度看,這並不是她遇到的最糟糕的事,這會暫時將她從反思性悲傷中拯救出來,因為反思性悲傷痛苦得多,也直接得多。這毋庸置疑!
而反思不能一會兒就給它一種意義,一會兒給它這種意義,一會兒又給它另一種意義。從她自身的欲望來看,如果像瑪麗·博馬舍愛格拉維各的欲望那麼強烈,那麼不顧一切,那麼洶湧澎湃,恐怕就要發生對她而言最糟的事了。不過,她寧願事情這樣發展。因為這樣的話,故事就會有一個結局,她就更有把握去對付他,但她最終失望了。當時的情形很曖昧,而真正的本質特性始終都是她與格拉維各之間的秘密。她想,他為了欺騙她,必須用冷酷的狡詐和可憐的算計,好讓世人看到一個無辜透頂的形象,好讓她成為人們同情的犧牲品,可以對她說:我的天,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還差得遠,它本來會更可怕。想到這裏,她就無法控製地產生了反感。一想到那高高在上的權威,把她貶得一文不值,還給她加上了種種限製,她就要發瘋。不過,整個故事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一種更美的方式來解釋。但解釋不同,事實就看似不同。於是,反思就讓自己不斷地去解釋,反思性悲傷也就不可避免了。
唐·璜拋棄了艾爾維拉。一瞬間,一切都在她麵前真相大白,沒有任何懷疑,亦不是錯覺,她在絕望中喑啞了。心髒每一次搏動都將這絕望灌輸到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裏,絕望是顯露於外的。她被熊熊的情焰照亮,她的絕望看起來更明顯了。仇恨和愛一齊迸發出來。在這一瞬間,她看起來美若天仙。想立刻讓她的形象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外在的一切不是毫無道理地橫陳在這裏的。它的反思絕非毫無意義,而其活動很重要,它是有所拒絕、有所選擇的。
她自己在這一瞬間能否被藝術地再現出來,這是另一個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一瞬間她看起來熠熠生輝。這當然不是那個真實的艾爾維拉,仿佛從來沒有人發現那個真實的人,我的意思是,我們看到了想象中的艾爾維拉的本質。至於繪畫能否用明暗襯托出她的表情,使她的絕望完全顯現在我們眼前,這我就很難說了,但她可以被描繪出來。這描繪出來的畫麵就像既不增值也不跌值的記憶的期票,它本身也是一種實據。況且,沒有人會無視這一切的!
一次,清晨,我在西班牙的浪漫山穀中徒步旅行。大自然剛剛醒來,林中的小樹晃著腦袋,綠綠的葉子仿佛在揉著惺忪的眼。這棵樹向那棵樹探過頭去,要看看對方醒了沒有,整座森林都沐浴在清新的涼風中,整個大地籠罩在薄霧中。太陽掀開了一切,仿佛掀開蓋了一夜的毯子,像個慈愛的祖母一樣俯視著所有的生物,好像在說:好了,醒來吧,親愛的孩子們,太陽公公已經爬得那麼高了。在一條小徑上徘徊時,我看到了懸崖頂上的一座修道院,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通到那裏。
我久久地看著這一景象,在心裏對自己說:這聳立在崖頂上的修道院真像上帝的住所啊!向導告訴我,這座修道院以嚴厲的戒條而聞名。我放慢了腳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對自己說:不用著急,有什麼好著急的,修道院不是近在眼前了嗎?要不是懷著好奇心東看西看,我差不多就要呆呆地站在那兒了。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我轉過臉去,原來是一個騎士從我身邊經過。多麼英俊的騎士啊!他的腳步輕捷而有力,他的舉止威武而奔放,他的眼神溫柔而犀利!當他回過頭時,他俊美的麵容完全俘獲了人們的心、攝人心魄。原來他就是唐·璜。他是趕去某個地方幽會,還是正從幽會的地方趕回來?不久,他就從我的視野內消失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回過神來,看著那所修道院,想到了生活的快樂與修道院的寧靜。
這時,我從高高的山上瞥見了一個女性優美的身影。她正沿著小道匆匆地走來,路太陡了,她看上去好像要從山坡上滾下去。她走近了。她臉色蒼白,但眼睛裏好像燃燒著什麼,看起來很嚇人。她看起來弱不禁風,胸脯起伏著,好像裏麵蘊藏著痛苦的波浪。她卻越跑越快,散開的發卷迎風飄舞,但這沁人心脾的晨風和這劇烈的奔跑也沒能使她的臉色變好,她依然看起來很蒼白。她的修女的麵紗被撩到一邊,在身後飄揚著,她的臉上帶有一種激情,那種激情無疑會吸引男人的目光,甚至包括最卑微的男人。她透薄的白晨袍裹著她美好的身軀,那些尖銳的眼睛一定能看出點什麼來。她很快就超過了我,我不敢和她打招呼,因為我看到了她眉額間的高貴的氣質,這讓她的眼神顯得太威嚴、激情顯得太昂揚。這女人來自哪裏,屬於哪裏?她來自修道院嗎?難道修道院也能催生激情?或者是來自塵世的?可這服裝怎麼解釋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著裝?她為什麼形色匆匆,她要去哪裏?她是要竭力掩飾屈辱,還是為了追趕唐·璜?她急三火四地趕到森林裏,森林包圍了她,將她攬進懷裏藏了起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隻能聽見樹兒歎息的聲音。可憐的艾爾維拉!難道樹兒看出了什麼?不管怎麼說,樹兒比人通情達理多了。它隻是歎息幾下就閉嘴了,人恐怕會不停地竊竊私語。
在第一個瞬間裏,艾爾維拉還是可以被藝術地再現出來。即使藝術很難一下子把她的激情透徹、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這事真不好做,但靈魂仍要求能明明白白地看見她。這正是我上麵想象的那一切要傳達的。這些畫麵並不是在我思想的引導下,將她充分地描述出來的,我隻希望能證明描述本身就屬於她。它不是來自我某個武斷的意念,而是對這一意念的認領。不過,這僅僅隻是一瞬間。
接下來,我們將更深入地了解艾爾維拉。和我們關係最密切的運動是時間中的運動。就像上麵描述的那樣,在一瞬間,她一直站在深淵前保持自己優美的儀態,她因此有了一種奇妙的戲劇意味。她飛快地超過我,終於追上了唐·璜。相信這一切也是順理成章的,他確實拋棄了她,他卻將她帶到了自己的生命運動裏,因此她必須追上他。如果她真的追上了他,她的注意力又要全部轉到他身上了,我們就很難得到反思性悲傷了。事實上,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當她選擇了世界,就意味著失去了天堂;當她失去了唐·璜,就意味著失去了整個世界。因此,除了與唐·璜在一起,她再也找不到別的庇護所了。隻有擁有了他,她才可以遠離絕望,或者是用仇恨和悲傷來發泄出內心的聲音,而這聲音在唐·璜麵前會宣泄得淋漓盡致,抑或用希望安慰自己。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反思性悲傷的基礎已經奠定,但它們還來不及支配她。她首先必須被說服,雖然很殘忍。克魯索改編《唐·璜》劇本的人。解釋道,而這一要求同時也暴露了其真實想法。
如果麵對事實還無法使她相信唐·璜是騙子,那她永遠也不會相信。但隻要她仍要求證明,還是會沉迷於對唐·璜的追求。那是一種充滿騷動的彷徨的生活,是一種逃避幽暗、孤獨中的絕望的內心騷動。悖論早就埋伏在她的靈魂深處了,但隻要她能通過那種解釋,能闡明唐·璜目前的處境,並將自己的靈魂保持不安寧的動蕩的狀態,她就能避開反思性悲傷。仇恨、悲戚、詛咒、祈禱和誓言輪番出場,但她的靈魂還沒有回歸她的身體,回到她受騙的反思中。她向外麵尋求別的解釋。於是,克魯索讓唐·璜說:你給我聽明白了,我這會兒可是句句當真——你總對我將信將疑。老實說,使一切一定會發生的原因等肯定很離奇、難以置信。
我們必須要時刻小心,這也許在觀眾聽來隻是一番油滑的戲弄之言,但艾爾維拉並不以為然。聽到這番話時她深感欣慰,因為她希望得到的就是那難以置信的解釋,她想相信它,深信不疑,理由就是它的難以置信。
現在,我們該讓唐·璜和艾爾維拉相會了,但他們倆誰更堅強,這需要做出選擇。假如唐·璜比艾爾維拉堅強,那就證明她毫無內涵。她要求得到什麼被殘酷地說服的證據;殷勤的唐·璜一定會主動送上門。但她不僅沒有被說服,還要求提供新的證據。要求證據就像一種積極的表現,而不確定性如同一種沁人心脾的味道。最終,她淪為了唐·璜的風流業績的又一個見證者。當然,我們可以設想艾爾維拉比唐·璜堅強。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對女性殷勤點似乎是一種本分和美德,我們暫且就這樣認為吧。那麼,她仍將昂首於她的美。因為盡管她傷心落淚,眼淚卻沒有完全澆滅她的欲火;盡管她很傷心,卻遠遠沒有耗盡她青春的活力;盡管悲傷襲擊了她,但她的悲傷還不足以蓋過她的活力;盡管她臉色蒼白,如同病後初愈,但這讓她的麵容平添了一種別樣的美;盡管她不再像孩子般天真地舉步翩翩,但她帶有一種來自女人的激情,邁著堅定、奔放的步子向前走。
艾爾維拉用這樣的方式與唐·璜對峙。她本來非常愛他,勝過愛這個世界,甚至將自己靈魂的救贖也置之度外。可以這樣說,她為他舍棄了一切,甚至包括她的貞節,他卻變心了。現在,她滿心的仇恨,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複仇。於是,她和唐·璜一樣有威力,因為有本事勾引到所有女人,是男人本性的最真實、最全麵的寫照,也是男人魅力的最好證明,而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然後比任何做妻子的女人們更強烈地去恨或愛,也是女人本性的最真實、最全麵的寫照。她就用這樣的方式與他對峙。她並不缺少與他對峙的勇氣,她不是為道德原則而戰,而是為愛而戰,為一種沒有建立在尊重基礎上的愛而戰。她並不是想竭力成為他的妻子,隻是純粹地為自己的愛而戰,這種愛不會滿足於一種反悔後的忠誠,她想要的隻是複仇。她真的愛他,所以為他舍棄了一切,假如她曾失去的一切又回到她身邊,她還會為複仇而舍棄它們——因為她不會為此妥協。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給唐·璜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懂得該怎樣去親澤青春美麗、馥鬱的花蕊的芳香,他明白這一切隻是曇花一現,也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他曾無數次眼看著那些姣好的人兒轉眼凋零,但現在發生在眼前的簡直就是奇跡,仿佛那製約著萬物生長的自然法則被打破了。這個妙齡女郎雖然被他勾引了,但她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毀滅,她的美也沒有因此而減少或凋謝。相反,她改頭換麵、容光煥發,變得比以前更美了。從來沒有哪個女人能使他如此著迷,包括艾爾維拉。聖潔的修女除了那種獨特的氣質外,和別的姑娘們差不多,他對她的愛也像是他對別的美人兒的愛一樣。但這個女人是個例外。她全副武裝,這並不是說她在衣服裏藏著刀槍在克魯索改編的《唐·璜》一劇中,艾爾維拉的乳間真的藏了刀。之類的東西或者佩帶著秘密武器,從而使別人很難侵入;她並不對那些滔滔的言辭和雄辯的高調感到滿足。這武器很難被看到,就是她的仇恨。唐·璜的情欲再次從沉睡中醒來,他想再次擁有她,但事情沒有這樣發生。是的,假如是一個沒有被他勾引卻恨他的女人知道他的邪惡,那他一定會成功,但眼前這女人絕不會再上他的當。即使他的甜言蜜語更多,手段也比原來的更難以招架,還是無法打動她;即使天使們下凡替他求情,即使聖母瑪利亞願意做伴娘,也是枉然。就像迦太基女王黛朵,在陰曹地府裏堅持拒絕對她不忠的厄依諾斯。不過,艾爾維拉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拒絕唐·璜,她會比黛朵更冷酷。
但艾爾維拉和唐·璜的這一次對峙隻是設想的轉變的一瞬間。她經過舞台,幕布落下來了,但我們,親愛的同伴們,卻偷偷地尾隨她,因為這時的她才是真正的艾爾維拉。隻要她當著唐·璜的麵,她就會不自在,而一回歸自己的內心,她就會開始思考那個悖論。盡管有自以為是的現代哲學,盡管有現代哲學的年輕、魯莽、衝動的追隨者們,思考一種矛盾也並不容易,因為一思考就容易牽動那了不得的黑格爾主義。如果一位妙齡女郎認為這很困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可原,可這畢竟是她的任務——思考她的愛人是騙子這一問題。在這一點上,她與瑪麗·博馬舍相似,但她們之間也有區別,即她們遭遇這一悖論的途徑不同。瑪麗不得不一直遭遇悖論,這一點本身就很矛盾,她必須反思自己是在急迫中還是在當下遇到了悖論。但對艾爾維拉來說,要證明唐·璜是騙子其實很簡單,證據也很明顯,不過很難深入地了解反思是如何在瞬間抓住這悖論的。因此,它是從事物的另一側來進攻的。艾爾維拉一無所有,她麵前卻展開了一幅全新的生活畫卷,她的靈魂隻需要一點點興趣和希望就可以繼續。
這裏有兩種可能性,艾爾維拉要麼落進傳統的倫理和宗教的範疇,要麼繼續愛唐·璜。如果她選擇的是前者,我們肯定會對她失去興趣。我們很樂意她隱退到裏麵去,那是為抹大拉的瑪利亞瑪利亞,《聖經·路加福音》中的人物,是一個犯了淫亂罪的女子,後因悔改而得救。悔罪而準備的,或者去她喜歡的任何地方。不過對她來講,要做到這些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她必須穿過絕望的領域才能到達那裏。她曾經一度領教過宗教,很難嚐試第二次。宗教這股勢力可不是好惹的,它妒忌自己,還由不得別人發出嘲諷的聲音。當初選擇修道院的時候,她高傲的靈魂很可能得到了滿足,因為無論你怎麼看,她都做了天上的新娘,其他女人肯定配不上這般金玉良緣,不會有這種好歸屬。而如今,情形反過來了,她成了悔罪者,必須在悔恨中才能重歸天堂。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她還能找到一個像唐·璜那樣的人來教她悔悟。唐·璜就像她生命中一個有力地傳播著福音的牧師,所以她必須緊緊地抓住唐·璜的愛,才能將自己從絕望中解救出來——既然她仍然愛他,這很容易做到。第三條路很難想象,因為很難想象她竟然會通過愛另一個人來尋求安慰,這是所有事情中最可怕的。所以,她就算是為了自己,也必須繼續愛唐·璜。這是自衛,她隻有服從的份兒,但這恰恰就像刺馬釘一樣來催生反思,並驅使她目不轉睛地盯住這一悖論:她能夠原諒他騙她而仍愛他嗎?每當絕望降臨,唐·璜就成了她的庇護所——對唐·璜的愛的回憶。為了心安理得地藏在這所謂的庇護所裏,她總是竭力否認他是騙子,雖然她已經深思熟慮過這個問題。女人的辯證法總是很獨特,隻有明白她們心思的男人才能體會這一點,即使是曆史上最厲害的辯證法大師,要做到像她們這樣去辯證,也會絞盡腦汁,逼得自己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