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總的來說,我的運氣還不錯,收獲了兩三個極好的例子,所以有幸跟著她們從頭至尾地辯論了一番。說來也怪,我們雖然指望在首都碰上她們中的一些人,卻沒能如願,因為嘈雜的市聲和熙攘的人群把她們藏得嚴嚴實實的。所以,當你說想找一個完美的例子來說明時,記得不要抱太大希望。在省外,在小城鎮,在鄉村,你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很好的例子。說這些話時,就有一位瑞典的女貴族縈繞在我心頭。她的初戀情人不像我對她這麼熱烈,不像我——她的第二個戀人,拚命想依循她心靈中的思想。不過,我得老老實實地承認,將我引上這一道路的並不是我的急切和狡猾的個性,而是一次偶然。說來就話長了!她出生在斯德哥爾摩,並在那裏結識了一位法國伯爵,但最終被拋棄了。她現在依然生活得很好。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她並沒有給我留下特別的印象。不過她確實很美麗,並且言談舉止間流露出驕傲的氣質,顯得貴氣十足。她很少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發生了一個小意外,暴露了她的秘密,我差點就注意不到她。但從那一瞬間起,她對我而言就和以前不同了。她使我不由得想起艾爾維拉,並且讓我百看不厭。
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同一個時間出席一個重大的社交晚會,我比她先到,已等了很長時間。這時,我起身來到窗口前,看她到了沒有。不一會兒,她的馬車出現在大門口。她一跨出馬車,我就被她的服裝吸引住了。她穿著一件薄薄的飄逸的絲綢外套,幾乎跟芭蕾舞中艾爾維拉亮相時的外套一模一樣,這使她顯得雍容華貴。之後,她進了門。她的黑綢裝顯得樸素而充滿趣味;她沒有戴任何首飾,光著脖子,雪白的肌膚幾乎勝過新雪,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這麼強烈而美好的對比——她的黑綢裝與她白花花的胸脯形成的對比之美。光潔的脖子或許並不少見,真正稀罕的是你看見了一位脖子下有完美胸脯的妙齡女郎。她優雅地向全體在場者行了屈膝禮,然後,主人殷勤地迎上去。她向他禮貌地鞠躬,她的臉上看起來隱含著微笑,而且嘴唇微微開啟,但她沒有開口說話。從我這裏來看,她實在是太有風度了,太完美了,也許我隻能用描述神靈的話來描述她了:她既沒有說出也沒有隱瞞,她隻運用了暗示赫拉克利特用這些話來描述克德爾斐的神諭。。
我從她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至少證實了我的觀察所得的結論,那就是隱藏憂傷的人日子久了就會習慣某個敏感的字眼或念頭,他們用這些向自己或周圍的人表達一切。這樣的字眼或念頭仿佛彌漫著一種悲傷的氣息,如同我們在生活中使用的昵稱。它常常與它應該表達的內容是一種偶然的關係,它的出現要歸咎於發生的某個偶然事件。當我贏得了她的信任後,當我完全消除了她的懷疑後——因為某件意外的事她和我開始交流,當她告訴了我一切後,我就常常和她一起回顧和理解各種情緒產生的淵源。有時,她不想沉溺在裏麵,為這些事糾結,但一旦脫離出來,又極想表明她的靈魂正處在悲傷中。她拉著我的手,望著我,說:我是如此纖弱,就像河邊的一根蘆葦,他卻比黎巴嫩山脈上的香柏還要偉岸。她從哪兒找到這些字眼的,我不得而知,但我深信,當黃泉路上的渡夫卡爾隆將駕船把她渡到陰界時,他肯定在她口中找不到那枚應該有的銀幣,而會看到這樣的字——我是如此纖弱,就想河邊的一根蘆葦,他卻比黎巴嫩山脈上的香柏還要偉岸。
從這裏來看,艾爾維拉肯定找不到唐·璜,此時的她必須先在生活的迷宮中為自己找到出路,先做回自己。她周遭的一切全部改變了,使她將自己的悲傷導向外部的力量也消失了。她的新環境對她以前的生活毫不知情,也不想理會她,因為她的外表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也沒有任何悲傷的烙印和表達她的悲傷的信號。她控製著自己的每一種表情,失去貞操反而使她學會了這個,她幾乎不再相信男人們的判斷,反正她總是能避開他們的安慰。因此,一切都有條不紊,有據可循。她完全可以放心,用不著擔心會不會引起人們的好奇和疑惑——雖然他們的好奇和愚蠢是成正比的,他們有多愚蠢就有多好奇,她絕對可以平靜地度完餘生。她順理成章地擁有自己的悲傷,隻有當她倒黴地碰到像我這麼專業的竊賊——專偷人家心中秘密的竊賊時,她才會害怕那尋根究底的盤查。她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很悲傷嗎?的確如此!但我們怎麼命名這悲傷呢?我還是想把它稱為對生存的憂慮,因為一個人的生活不是有了肉吃有了酒喝就可以滿足的,靈魂同樣需要滋養。她還年輕,而滋養她靈魂的東西早已沒了,雖然這靈魂的幹渴並不等於說她已經死了。這是什麼話,恰恰相反,她是一天還未結束就已經期盼新的一天開始了。她無法放棄愛他的心,他卻欺騙了她,他的愛已經無法滋養她了。
要是他沒有欺騙她,要是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將他從她身邊拖走,她的靈魂必然不會因此缺乏,而是依然養料充足,就像女人們渴望的那樣,因為對唐·璜的回憶比丈夫在身邊時激發的感情多得多。但假如她摒棄了自己對他的愛,那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她就必須在羞辱中重新回到修道院。唉,要是這樣能贖回他的愛也好啊!於是,她活了下去。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似乎還能忍受,還有生活的給養,但以後怎麼辦?這是她最害怕的事。她思前想後,想抓住可能的每一條出路,抓到手的卻一條也不是。前後不一致,所以她無法做到真正的切實的悲傷,但她總想知道獲得這種悲傷的方法。
我要徹底忘掉他,我要將他的形象從我心中除去,我要像熊熊火焰一樣遍搜靈魂深處的秘密,把每一種關於他的想法都毀掉。隻有這樣,我才可以拯救自己——這隻是自衛而已。要是我不把關於他的每一個念頭,包括最不著邊際的念頭忘掉,我就會再度迷失。隻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而我自己,充滿了可憐和悲慘。我對我的初戀負了心,難道我是想通過對第二個戀人的負心,來彌補第一次的負心嗎?
不,我肯定會恨他。隻有這樣,我的靈魂才會滿足,才能讓自己的思想安寧並且有著落。我要將一切我想起的關於他的事物編成詛咒的花環,每一次吻都意味著詛咒,每一次對他的擁抱都意味著十倍的詛咒。對於他的每一次誓言,我發誓都將回報以恨。這將是我的事業、我的任務,我將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獻給它,一切都為此。我在修道院學會了念玫瑰經,我因此成了修女,一天到晚誦經。難道我應該滿足於他曾經對我的愛?既然知道他是騙子,我就應該變得理智,足夠理智地帶著傲慢、輕蔑拋棄這份感情;也許我應該做一個賢惠的妻子,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在縫縫補補中想著如何使東西用得更久一些。不,我要恨他,唯有恨才能讓我離開他,才能證明沒有他我照樣活得很好。可是,正是多虧了他我才能恨他嗎?我不是依靠他的慷慨而活著嗎?喂養著我的恨的,不是我對他的愛嗎,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他不是騙子,他根本就不知道女人會多麼痛苦,他根本就不知道,不然他就不會拋棄我。他是男人,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難道我就靠這個安慰自己嗎?當然是這樣,因為我的痛苦和折磨向我證明了自己曾經多麼幸福,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曾經的幸福。那我為什麼要責怪男人不像女人,責怪他沒有像她在幸福時那麼幸福,沒有像她在不幸時那麼不幸?就因為她的不幸與幸福都是無法避免的嗎?
他欺騙我了嗎?沒有!他許諾過我什麼了嗎?也沒有!我的唐·璜可不是個求愛的人,也不是個可憐兮兮的懦夫。如果,他要真是這樣,一個做修女的犯得著屈尊將就嗎?他並沒有抓住我的手,向我求婚,而是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把我抓了過去。他望著我,我就屬於他了;他張開懷抱,我就在裏麵了。我像葡萄藤一樣纏繞著他。我把頭靠在他的胸膛,盯著他那俊美非凡的臉,他就是用它來吸引住整個世界的,而此時這張臉正靜靜地在我的肩頭歇息,仿佛我就是整個世界。而我就像一個吃奶的嬰孩一樣,盡情地品嚐著豐足、財富和祝福。我怎麼還好意思要更多東西呢?我不是他的嗎?他不是我的嗎?假如他不是我的,我不也是他的嗎?天上的神下凡愛上地上的女人,怎麼可能個個都白頭偕老呢?可誰也沒說這些神欺騙了她們。為什麼沒有,難道女人們因為被神愛而來不及自豪嗎?然而比起我的唐·璜,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又算什麼?!難道我不該為擁有他而自豪嗎?難道我應當在心中貶低他,在思想中侮辱他,任自己將他置於一種嚴酷的律則之下嗎?但是,這律則原本是為普通男人設下的啊!不,我將為他曾經愛我,為他比神更高偉而自豪,我願意用自己的卑微去烘托他的偉大。我愛他,不僅因為他曾屬於我;我愛他,即使他拋棄了我;我願意時時刻刻屬於他,我心甘情願把揮霍濫用的東西視若珍寶。
不,我已經不記得他了。每次想起他,我的思想都會逼近那一塊區域,就是我心中的庇護所,我都像犯下新的罪孽一樣。我忍受著痛苦攻心的滋味,這種痛苦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就像我坐在修道院幽寂的小房間內等他,卻始終不見他的蹤影的痛苦一樣,而一想起下麵這些,我不由得驚恐起來:修道院院長的輕蔑看起來沒有一點憐憫,修道院院規的懲罰也嚴厲至極,而我對上帝的不忠又是多麼大的罪過。但是,不正是這錐心的痛苦證明了我對他的愛嗎?沒有了這些痛苦的代價,這愛還叫愛嗎?他的確沒有委身於我,我們也沒有得到教會的祝福,教堂的鍾沒有為我們敲響,唱詩班也沒有為我們唱過讚美詩。但是,與其中的痛苦相比,教堂和音樂已經不算什麼,它們遠遠不能左右我的情緒!可他來了,我的那些痛苦自動地變成了最寧靜的和諧了,隻知道一種甜蜜的顫抖在震撼著我的靈魂。難道我為這痛苦感到害怕了嗎?它不是使我記起了他嗎?這不是他即將到來的保證嗎?假如我隻是毫無痛苦地想到他,我也就無法想起他了。這時,他來了,他統率著寧靜,統率著那些幽靈,那些想將我從他那兒拖開的幽靈。我是他的,我隻有在他那裏才能感覺幸福。
我有時候想到一個在海上觸了礁的人,想象他再也不關心自己的死活,不知道自己該搶救什麼,但知道船上還有自己應該搶救的東西,於是毅然決然留在了沉船上。每當腦子裏出現這個意象時,我就會想到艾爾維拉。她在海上遇了險,毀滅就在眼前,她卻看起來一點也不驚慌,還在為該先搶救什麼而矛盾著。
3.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是歌德《浮士德》中的一位妙齡女郎。這妙齡女郎出身中產階級家庭,並不像艾爾維拉那樣注定就要進修道院,但瑪格麗特仍是在對上帝的恐懼中長成的,雖然她充滿天真的靈魂並沒有把這恐懼當真,就像歌德說的那樣,當然,歌德說得很妙:孩童般的嬉戲,上帝安居在這孩童般的心裏了見《浮士德》第五幕。。我們特別喜歡這姑娘,因為她有單純謙卑而顯得迷人的純潔靈魂。第一次遇見浮士德時,她覺得自己太卑微,不配得到浮士德的愛。後來,她偷看浮士德的日記,看他是否真的愛她,這並不是出於什麼好奇心,而是出於謙卑,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不配做出選擇,於是屈從於一種來自神秘力量的暗示。唉,讓人憐惜的瑪格麗特!歌德已告訴我們你是怎樣一邊摘著花瓣一邊在心裏說這些話的:他愛我,他不愛我。可憐的瑪格麗特,你現在已經步入別人的後塵了,僅僅換掉幾個字就行了:例如他騙了我,他沒騙我。這樣的矛盾的花兒夠你種滿一小塊地了,在以後的時間裏夠你忙的了。
早就有人指出,民間傳說也是這樣,那就是唐·璜僅在西班牙就勾引了1003個女人,而歌德故事中的浮士德隻勾引了一個女人,這一點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千萬不能忘了這一點,因為它在下文中會有別的含義,能幫我們確定瑪格麗特反思性悲傷的特點。一眼看去,艾爾維拉和瑪格麗特的差別隻是兩個經曆各異的女人之間的差別,但她們其實有更大的差異。這差別與其說是基於兩個女人的不同個性上的差別,還不如說是基於唐·璜和浮士德的根本區別。
一開始,艾爾維拉就和瑪格麗特之間有一個很大、很明顯的區別,即一個使浮士德動心的女人一定不會讓唐·璜動心;即使我們想象成同一個女人吸引了他們兩個,那也一定是這個女人身上有兩種不同的質素。這一區別起初僅僅隻是一種可能,但與浮士德或唐·璜一進入某種關係後,就演變成了一種實在的東西。浮士德確實隻是唐·璜的一個翻版,但恰恰因為他是一個翻版,就使他在被我們稱為唐·璜的人生階段中與唐·璜有了本質的區別。因為翻版成這一階段並不僅僅意味著成為這一階段,而是在這一階段中同時包含了前一階段中的所有因素。即使他與唐·璜期望的是同一件事,他也是用自己不同的方式來向往的,但如果要讓他換一種方式去向往,這件事也必須以另一種麵貌呈現出來。他身上的特性使他的方式不同於別人的方式,正如瑪格麗特身上也有一些屬於自己特性的方式一樣。他的方式與他的性向有很大關係,而他的性向又與唐·璜的性向不同,雖然他們兩個在本質上很相似。
曾經,大家都自作聰明地認為浮士德最終成了唐·璜,但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毫無意義,因為真正的問題是他在什麼意義上成了唐·璜?浮士德與唐·璜一樣,都是一種魔鬼般的人物,不過浮士德高了一級。隻有當浮士德徹底脫離從前的世界,肉欲的重要性才能凸顯出來,但他最記掛的仍然是那個失去的世界。它時時出現在他的眼前,因此他在肉欲的刺激中尋求著快樂。不過,與其說是快樂,還不如說是心靈的排遣。他充滿懷疑的心找不到可以安頓的地方,而這時他就勘探愛情了。倒不是因為他信仰愛情,而是因為愛情能為他帶來短暫的安寧,並試圖將他暫時從懷疑帶來的虛無中引開。因此,他的快樂中缺少一種典型的唐·璜式的愉悅寧靜。他的麵容上沒有浮現出一點微笑,他的眉額看起來一點也不晴朗、不明媚,甚至還離他遠遠的。年輕女郎們也並沒有跳著優美的舞蹈爭先恐後地投進他的懷抱,與其這樣說,還不如說,她們是帶著驚恐倒在他懷裏的。他尋求的並不是純粹的來自感官的享樂,相反,他更渴望精神新鮮、直接的觸摸。就像一個常年居住在陰府的死鬼,每每逮住一個活人,就迫不及待地吸幹他的血,溫暖自己,給他們提供營養,浮士德也終於逮著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並從它那兒重新獲得生命。
從這方麵說,有什麼東西能抵得上一個妙齡女郎的生命呢?如果在愛的懷抱中將她的生命吸盡,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啊!相傳,中世紀的方士們煉長生不老丹,認為吃了這種丹會返老還童,煉丹的原料就是純潔無瑕的孩子。浮士德餓急了的靈魂也正需要這樣一副強身劑來讓自己精神煥發,這是唯一能滿足他的東西。他病了的靈魂需要青春之心的嫩芽去安撫,況且,有什麼能比一個純潔無瑕的姑娘的心更適合青春之心的嫩芽這個比喻呢?如果我把它說成是盛開,那就是太小看它了,因為它根本就是怒放:希望和信念破苞綻放了,百花齊放,輕柔的脈動激蕩著這青春的新芽。它召喚著浮士德的靈魂,就像平靜的海上那個寧靜的島嶼一樣召喚著騷動的海水般的靈魂。浮士德當然知道這一切隻是暫時的,他也不是最相信它。但是,它畢竟是真實存在的,他在愛的懷抱中使自己相信這一切。隻有純潔無邪和童趣的靈魂才能暫時使他停住腳步。
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在鏡中讓浮士德看到了瑪格麗特。他的眼睛看到這美麗的影像時無疑感到了快樂,雖然他接受了她的美色,但他要的不止這些。他要的是一個女人的靈魂,這靈魂是純潔的、豐富的、寧靜的、快樂的。對於這樣一顆靈魂,他不是從精神上,而是從感官上去追求它。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像唐·璜追求女人一樣去追求她,但這種追求是一種相反的行為。說到這裏,恐怕隻有少數幾個人相信自己曾這麼做過——要不然,他怎麼能成為有名的唐·璜呢?研究浮士德專題的大學無俸講師曾說,浮士德要求的女人比瑪格麗特的文化修養更高。也許很多人覺得無俸講師說得很對,他們的妻子和心上人或許也會表示讚同。但這完全是另一回事,浮士德其實必須這樣要求。但是,一個所謂的有文化、有教養的女人跟他一樣屬於相對性,這對他來說還有意義嗎?當然沒有意義。她要用自己的僅有的文化渣滓誘惑這容易懷疑的老頭將她帶往時間之溪嗎?在那兒,她如果不允許就會陷入絕望。但是,這純潔無瑕、青春無敵的少女屬於另一種相對性,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幾乎不會麵對浮士德,而從另一種意義上講,他們又是很嚴峻地麵對著,因為她就是直接性本身。隻有在這種直接性中,她才是他期望的目標,因此我說他期望的直接性,不是從精神上而是從感官上去期望的。
歌德顯然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看到的瑪格麗特其實是一個普通姑娘,一個不起眼的姑娘,幾乎不能引起人們注意的姑娘。考慮到瑪格麗特如此憂傷,就讓我們看一下浮士德給這位姑娘留下了什麼印象。在這裏,歌德強調的個別特性無疑具有很大的價值,但我相信,為了更圓滿一點,我們必須用想象來做一些修改。個性天真單純的瑪格麗特不久就會發現,浮士德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忠誠。這一點在歌德的教義問答一幕中有所體現,這無疑體現了歌德的匠心。問題是,我們這樣的探究會影響他們的關係嗎?浮士德出現的時候就是懷疑者的形象,對歌德來說,他或許也希望浮士德繼續用他懷疑者形象去麵對瑪格麗特——雖然他並沒有暗示這一點。他企圖將她的注意力從所有有待探究的問題上引開,讓它隻專注在愛這一現實上。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對浮士德來講很難做到,而且我也認為這不符合心理學。我不細究這一點,不是為浮士德,而是為了瑪格麗特,因為如果他不是以懷疑者的身份出現,她會更傷心。所以,浮士德雖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懷疑者,但並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傻子,隻會通過懷疑別人的信念來讓自己顯得了不起,而是以他自身作為懷疑的基礎的。我這麼說,一點沒偏袒浮士德。
不過,當他將別人卷進他的懷疑的時候,這種激情就像摻進雜質一樣。等他開始懷疑別人,妒忌就開始起作用了。這妒忌是專門剝奪別人信以為真的東西的,但為了在懷疑者身上催生這一妒忌,與之相關的人就必須做些反抗。沒有反抗,或者一點也不想反抗,誘惑就無從談起。這最後一點完全印證了年輕少女的情況。麵對她的時候,那懷疑者會覺得很難堪。剝奪她的信念吧,他又不想那樣做;相反,他覺得她是由於自己的信念而變得不同凡響的。他覺得自己很掉價,因為她身上有一種出自天性的需求,就是如果她沒有了主心骨,他應當去保護她。可悲啊,這個可憐的懷疑者,這個半吊子竊賊!他或許最滿足的地方就在於奪走這妙齡少女的信念,隻因為嚇唬不了男人,所以才以嚇唬嚇唬女人和孩童為樂。但浮士德絕不是這樣低下的人,他怎麼會做這樣的事?他可是個高尚的人,絕不會幹這種不要臉的勾當。所以,我們還是相信歌德的,認為浮士德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一點對我們很重要。那麼,我們應該怎樣認識瑪格麗特呢?
浮士德一直覺得瑪格麗特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天真、單純,如果這一點被奪走了,那她就沒什麼價值了,對他而言,她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好歹得留住這天真、單純的天性吧!他是懷疑者,正因為這樣,他才肯定這一切的,否則他就真的是可憐的懷疑者了。他沒有得出最後的結論。從這一點說,這所有的成分又成了否定性成分。與此相反的是,她手中握著結論。她有的是童趣與天真,因此,捐助她再簡單不過了。經驗教導他,他的那些懷疑常常會正麵地影響別人。現在,他用自己的生活觀這一筆財富來讓她充實,並以此為樂,他直接和盤端出了全部財富——信念。他喜洋洋地用它們裝點她,因為它們與她非常般配,這樣,她在他眼裏就更美了。此外,他還從中得到了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她的靈魂更依附他了,與他更密切了。也可以說,她並不是真的理解他,她隻是像個孩子似的依附著他,因為他懷疑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是真理。不過,他在這樣向前推動她的信念的同時,也在耗損這一信念,因為他最終成了她信仰、崇拜的目標,是神,而不再是人。
在這兒,我們必須預先澄清一個誤解,否則會使事情看起來像是我把浮士德弄成一個卑鄙的偽君子的。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的,是瑪格麗特自己不小心說漏嘴的。他才看了她半眼,就已測出了她認為自己具備的全部光彩。察明了一切,他就很難在自己的懷疑前站穩腳跟了,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去消除這種懷疑,他對她的所有做法完全被某種仁善左右著。對他來說,她的愛為她增添了新的魅力和光彩,可她還是一個小孩子。他俯下身子,降到她的高度,明白了她是怎樣占領了一切的,並從這裏找到了快樂。不過,這對瑪格麗特的未來是很慘的。假如浮士德是以懷疑者的形象出現在她麵前的,那她後來或許還能挽回自己的信念。後來她雖然受辱了,但受辱歸受辱,她總覺得他高遠的思想不是她能明白、領略的;而如今,她隻能緊緊地抓住自己的一切。可現在她是因為他才有可信仰的東西,被拋棄後,她才發現他自己都沒有真正信仰過那些東西。但是隻要他還和她在一起,她的眼睛就像被蒙住了,看不到這點。但他一離開,她的一切想法就全變了,她似乎隻剩下懷疑了,她沒有辦法控製這懷疑了,因為她總是會思考的,而且總是放在連浮士德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情形中思考。
在歌德的描寫中,浮士德對瑪格麗特的吸引力不是像唐·璜那樣的誘惑力,而是浮士德感到的無上的優越感。就像她曾經可愛地承認,她簡直想不通浮士德到底為什麼喜歡她、愛她,但他給她的整個感覺是壓倒性的,和他一比,她簡直一無是處。因此,當她屬於他的時候,與艾爾維拉屬於唐·璜完全是兩碼事。與唐·璜相比,艾爾維拉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出現的,但瑪格麗特完全被浮士德掩蓋了。為了屬於他,她不會與上帝決裂,因為那意味著自己反駁自己。悄無聲息地、在沒有任何反思的情況下,他成了她的一切。這時,恕我大膽直言,就像她一開始就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一樣,此時她越是把他看得神聖、優越,她就越什麼都不是了;而她什麼都不是,她的價值隻存在於他身上了。歌德曾說,哈姆萊特的靈魂就像一棵栽進花盆的橡樹,最終會茁壯得撐破肉體的花盆,就像瑪格麗特的愛一樣。在她看來,浮士德太了不起了,她對他的愛最終一定會把她的靈魂擠崩的。這一刻很快就會到來,因為浮士德已感到她不該在這一直接性中滯留了。他沒有帶她進入所謂的精神的超境,因為這一切正是他自己要逃避的,他隻想在感官上得到她——然後再拋棄她。
於是,瑪格麗特成了棄婦,損失慘重,連環境也在那一刻忘掉了那原本難以忘掉的東西——她蒙受的羞辱。她陷入了一種無力的狀態,甚至連她受了什麼損失也想不起來了,也無力理解她遭受的不幸了。假如這一狀態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反思性悲傷就再也沒有插足的餘地。然而她的環境給予了她安慰,有了這安慰做基礎,她慢慢地回歸了自己的身體。她的思想似乎被加上了脈衝,這脈衝開始推動思想運轉;而一運轉,她看起來似乎連一個思想、一個念頭都抓不住了。她傾聽,仿佛這些思想、言辭不是對她發出,沒有一個字眼能製止或使她的思想起伏。她的問題就像艾爾維拉的問題,她在想浮士德是不是騙子,但她的問題明顯更棘手,因為浮士德留給她的印象太深了,遠遠超過唐·璜留給艾爾維拉的印象。這樣,他就不僅是騙子了,還是個十足的偽君子。她雖然從來沒有為他舍棄過什麼,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功勞,而她現在還擁有著這一切,但現在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欺騙。可是,難道因為他不相信那些,他的話就不真實了嗎?事實並不是這樣,但對她來說就是如此,因為她是通過他的眼睛和心去相信的,而不是自己相信的。
從表麵上看,瑪格麗特身上的反思似乎很難進行下去了,其實真正阻止她反思的是她一直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可這個問題本身存在著一種巨大的辯證彈性。如果她堅持認為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是,那麼反思就無法繼續下去,那樣的話,她就不會上當了。因為當一個人什麼都不是了,就不會與任何人發生關係;沒有關係了,欺騙也就無從談起了。看來,她應該是心平氣和的。可是,這一想法在瑪格麗特那裏無法確認,相反它還會立刻轉變到自己的另一麵,直接否定自己什麼都不是這一說。她的這一感覺隻表明她將他們的那些差別都反麵化、絕對化了,這似乎成了她愛情的很好的表達和證明,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又為她做了絕對的辯護。於是,他的行為不僅是一種欺騙,而是一種絕對的欺騙,因為她的愛是絕對的。可她還是無法從這個說法裏找到慰藉,因為他既然在某種意義上是她的全部,那麼隻有通過他,她才能確認這種說法。但是,她已經無法通過他來思考了,因為他是騙子。
由於瑪格麗特對於她所麵臨的環境越來越陌生,那內在的運動就開始運行了。也許她不僅僅是全身心地愛著浮士德,他是她活力的源泉,隻有通過他,她才能存在。這使得各種情緒都已經少了些狂烈,雖然她的靈魂中掀起的風暴並不比艾爾維拉少。照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形成、習慣一種情感基調了,我們可以這樣形容:一些個別情緒就像從深水處冒上來一樣,但又不能撐住自己的泡泡,它雖然沒有被新的泡泡取代,卻融入了總的情緒中,也就是說,她什麼都不是了。這個情緒又成了一種隻能感覺,無法完全宣泄的心情了;它是無法表達的,無論什麼情緒去催生它,去滋養它,統統是白搭。因此,這總的情緒就像一種基調隱藏在每一種個別的情緒背後,並且創造出一種蒼白無力的、虛弱的和聲來襯托它,每一種具體的情緒都是對總的情緒的表達。但是,它不能讓人得到安撫,也不能讓人解脫。恕我套用瑞典籍艾爾維拉的話,它就像一聲隻會使人更絕望的假歎息,不過男人很難感覺到這一點,那真正有益的歎息卻能讓人心振奮。那單個的情緒也產生不出雄渾有力的氣勢,因為它的表達裏有太重的拖累和牽絆。
我怎麼能忘掉他?難道小溪在奔流中就會忘了源泉,忘了自己的根,將自己與源頭隔絕嗎?如果是那樣,它就會不斷地流不下去。難道箭鏃就因為速度快了點,就能忘掉那張把自己發出去的弦嗎?難道雨滴因為降落到了大地上,就可以忘記天空是自己的故鄉嗎?如果真的是這樣,它自己就會融化的。難道我可以成為不是我的一種存在?難道我可以由一個不是自己母親的母親重生我一次?難道我能忘記他?如果是那樣,那肯定不是我。
我能把他記在心裏嗎?用記憶。雖然他已經消失,我自己也隻是一種關於他的記憶。難道我的記憶仍能將他喚到眼前嗎?難道這黯然的麵容真的就是我崇拜的浮士德嗎?我還記得他的話,但我無法用他豎琴般的語音說出來。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但我很心虛,無法把它們說全。對於聾子的耳朵,它們沒有任何意義!
浮士德呀浮士德,請你回來,請你來充實我這饑渴的靈魂;請你為我赤裸的身體披上衣衫,為暈厥的心吹去新意,為孤寂著的人帶來愛吧!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愛對你沒有什麼意義,我也不奢望什麼。我的愛就這麼謙恭地俯伏在你的腳下,我的歎息就像祈禱,我的親吻充滿感恩,我的擁抱帶著崇拜的熱忱。難道你是為了這個才拋棄我的嗎?難道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這些嗎?莫不是我愛你,沒有你我的靈魂就會枯竭,這個理由還不足以讓你愛我嗎?
主啊,原諒我愛上了一個如此了不起的人,並且我現在仍然愛他——盡管我知道這樣跟你說話是一種罪孽。永恒的愛啊,請你憐憫我、保佑我,聽我的話,把親愛的人還給我,讓他再次愛我。可憐可憐我吧!求萬能的造物主可憐可憐我,讓我的祈求再次呈現在你腳下吧!
那麼,難道我要詛咒他嗎?我是什麼,竟敢如此膽大妄為?難道土坯製成的器皿竟敢冒充陶罐嗎?我是什麼?什麼都不是?我隻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杯幹土,是他身體裏的一根肋骨。我是什麼?我隻是一棵低微卑賤的小草,他卻看見了我。他是我的一切,是我的上帝,是我思想的源頭,是我靈魂的養料!
我還在悲傷什麼?不,不能再悲傷了!悲傷像夜霧一樣籠罩著我的靈魂。轉過頭去吧,讓我放棄你,徹底地放棄。我再也不要求屬於你了,隻請你坐在我身邊,看著我,我才又能歎息。和我說說話吧,像對陌生人一樣和我說說你自己吧!說吧,就讓眼淚盡情地流出來吧。這樣看來,難道我真的什麼都不是了嗎?沒有他,我是不是都不會哭泣了?
我能在哪兒得到休息與寧靜呢?思想在我的靈魂中一個個地出現,它們互相爭鬥、作對。你和我在一起時,你隻要示意一下,它們就熱切地服從,我就會像孩子一樣和它們做遊戲。我將它們編織成可愛的花環,戴在頭上,任憑它們像蓬鬆的發絲一樣在風中飄揚。但在這時候,它們正瘋狂地糾纏著我,像蛇一樣纏繞著我,絞扭著我苦惱的靈魂。
我現在卻像一個母親一樣!一個生物嗷嗷待哺。這麼說,饑餓的人竟然也能讓饑餓的人飽足,已經口渴得快暈過去的人也能解救口渴的人嗎?我真的應該成為一個凶手嗎?親愛的浮士德,回來吧,即使你已經不想救那母親,請從繈褓中救走嬰兒!
她看起來很受感動,不是受了情緒的感動,而是在感動中進入了情緒。然而,隻是這單個的情緒並不能讓她解脫,因為單個的情緒還會融入到總的情緒中,那時她就無法解脫了。唉!假如浮士德是從她這裏被奪走的,瑪格麗特就不會苦苦尋求解脫了。如果是那樣,她一定會覺得自己的命運仍然是令人欽羨的。但事實正好相反,她受了騙。她缺少的是一個悲傷的背景,因為她無法一個人悲傷。她要是能像童話中的弗羅琳瑞典民間傳說中的人物。那樣找到走進回音洞的入口,知道每一聲歎息、每一句埋怨都可以通過這個洞進入心上人的耳朵,那她非但會像弗羅琳一樣在那兒待三個晚上,甚至會不分白天黑夜地待在那兒。但是,浮士德的宮殿中根本沒有回音洞,也沒有長在她心裏的長耳朵。
親愛的同道們,我這些素描式的自言自語也許占用了你們太多時間,如果再繼續下去,恐怕會浪費更多,因為無論我怎麼講,都無法將不可見之物呈現在你們麵前。不過,這並不表示我的描述不真實,這並不是欺騙,而是由於事情本身太過於活泛,而悲傷又太過於巧滑。當適宜的、有利的情形出現的時候,那隱藏著的看不到的因素就連忙冒出來。在這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就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讓這三位悲傷的新娘走到一起來吧,讓她們在悲傷的和聲中互相擁抱吧,讓她們在我們,這個聖堂麵前結成伴,讓悲傷之音永遠繚繞,讓歎息之泉永不停歇吧!因為在聖禮的慶典上,她們比那些獻身於維斯塔的處女們要更小心、更忠誠。難道我們應該憑空打斷她們的職守,去期望她們找到失而複得的愛情嗎?這對她們來說是一件好事嗎?她們不是已經接受了更高的供奉嗎?這一供奉將使她們相互協作、錦上添花,在聯合中促使她們更好地得到解脫。因為隻有被蛇咬過,才能了解、體諒其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