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月芷蘭(1 / 3)

雲深九嶷廟,日落蒼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還。

越過寬可容百許人的天然石台,九嶷神廟的正殿問天殿赫然立於眼前。粉牆殿壁之上,烏漆大字所書的,便是這五言詩句。

蒼勁凝重的隸體,映在簷下風燈微弱的光芒裏,越是顯得鮮明清晰。

已是熟讀人間詩書的我,自然知道這四句詩詞乃是唐朝才子高駢所寫的著名《湘浦曲》。夜色深沉,遠山蒼茫,麵對著那幽然的神廟深殿,再讀這一首詩時,方覺自有一股蒼涼鬱沉之氣,迎麵而來。

陵訶引我入殿,言談間甚是客氣。他叫了一聲:“迦兒!”燈影裏有人應了一聲,款款自內殿出來,手中托有一盞香茶。她是人類女子十八九歲的模樣,眉目秀麗,長發順滑,情態間溫婉動人;隻是腰間也係有紅絛,仿佛那是神廟中人身份的一種昭示。

迦兒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順地奉上茶來,但隨即急切地問道:“陵訶哥哥,那搶奪寶珠的魔頭可攔住了麼?寶珠有沒有奪回來?”

陵訶答道:“我們雖追了上去,卻不是那魔頭對手,幸好在山下遇見了大司命……”

迦兒身子一顫,問道:“大司命呢?”

陵訶歎了一口氣,回頭望了望殿外,當然殿門口不會有林寧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還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說道:“大司命讓我們先回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天青明羅’法術一旦施展,法力稍弱者定會受其波及……我們也真是沒用,這種時候一點忙也幫不上。”

迦兒垂下頭去,良久,方才說道:“我聽說大司命早在年方十五之時,便輕易突破了道家‘上清’之界,又獲‘誅邪’仙劍,幾可躋入地仙之流。若論道行修為,在那時的九嶷山中,僅屈居於老宗主之下,被譽為神廟創始三百年來第一奇才……其實他根本無需動用‘天青明羅’之術,此術雖然具有降魔奇效,但既傷不了那魔頭性命,又大大消耗大司命自己的真元;他隻需祭出‘誅邪’仙劍,那妖魔立時便要伏斃當場……卻為何……”

陵訶望了我一眼,歎道:“這位白姑娘先前於我有救護之恩,又是大司命帶來的朋友,咱們原也算不得外人——迦兒,我便講件舊事與你聽,你聽完之後,當知大司命為何寧棄那‘誅邪’不用,卻要修煉‘天青明羅’之術了。”

“咱們九嶷神廟,也有將近千年之久的曆史。雖說本是為祭祀那舜帝所建,其實卻是道家始祖李耳當初遊曆人間之時,一脈傳下的修真之派。廟中暗藏當初道祖傳下的許多寶符仙藥、神珠法器,所修習的又是正宗的道門玄功,故此弟子雖是凡胎肉身,卻具有斬妖伏魔的高深法力,曆來修仙得道者不下二十之數。直至第三代宗主青葉之時,他老人家眼見九嶷各族爭鬥殺戳太重,故此大發慈悲之心,發願將由本宗世代相傳,擔負起守護九嶷之責。”

迦兒點了點頭,道:“這些我都聽別的師兄們說過。”

陵訶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痛惜之色,又道:“嘿嘿,十年之前,大司命初破‘上清’境界,得入地仙之流。他風華正茂,英姿勃發之時,又何嚐不是萬般自負?他曾對我說起,那時自以為天下正義之道,俱在我一點赤心以論;天下曲直之分,俱由我掌中青鋒而斷……卻不知這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原也是難以辨別之事。”

他又歎息一聲,說道:“那時大司命隻道這三界之中,仙、人、鬼本來分明,可這妖怪,卻不是這三界任何一屬,既與人類雜居,也能成仙,若未能成仙,死後居然也淪入鬼道輪回,委實擾亂了三界秩序。且它們既為人類雜居,定然也是為害人間的作孽之輩。所以隻要在山中見著妖怪,他輕則打回原形,重則幹脆誅殺,還以為自己是以菩薩之心,而行金剛手段……嘿嘿,那時山中妖靈但聞林寧二字,都是為之色變顫栗,視同惡魔一般。若是迦兒你那時見了大司命,隻怕是……”

他望了迦兒一眼,見她臉色煞白,便停住了話頭。我聽在耳中,心裏卻是一凜:莫非這個迦兒她……苦於我此時不能運用法力,故此也看不出她的原形。

陵訶又道:先師那時,雖是喜歡大司命——哦,那時我們都叫他大師兄,他入門不是最早,但不知為何,一入門輩份便排在我們之前。先前大家都有些不服,但後來也確是他最為出眾,大家也就漸漸習慣了。

先師常說,大師兄修習功法的聰穎悟性,確是萬中無一,但殺氣過濃,恐為前生孽根所致,而非是九嶷福祉。他老人家苦口婆心,常與大師兄講解道家丹經要詣,隻盼與他除去身上戾氣,不再妄動無名之嗔。

大師兄雖然將那些道經背得滾瓜亂熟,講起經來也頭頭是道。背後卻置若罔聞,仍然是對妖怪不分青紅皂白,便要大開殺戒。

直到他將滿十六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事情,從此改變了大師兄的一生性情。

那時在眾弟子之中,又是他第一個練成淩空禦劍之術。他自己也頗為得意,有空便在山中禦劍飛行。剛剛飛過碧虛洞時,卻突然看見前方山道之上,有一年輕女子在蹣跚而行。

他若有所思,仿佛心緒又飛回了十年之前,接下來說道:當時大師兄心中覺得奇怪,因為這山中猛獸甚多,尋常百姓根本不敢獨自入山,更何況她是一個纖纖弱女?他法眼已開,當即定晴看時,才發現那女子並非人類,而是一隻大鹿,且是身懷有孕,才會行走如此笨拙。

迦兒,以大師兄那嫉妖如仇的性子,隻道她既已會變幻人形,必然會為禍人間,迷惑人間男子,以供自己增進真元之需。更何況身懷六甲,將來誕下小妖怪來,隻怕禍患更多。故此不由分說,禦劍直飛過去!

那女妖一見他氣勢洶洶而來,知道是劍仙之流,嚇得現出原形,望草叢之中落荒而逃!大師兄也不去追趕,當下祭出誅邪劍來,施以飛劍之術,終在三十步開外之處,剌入了它心髒之中!

我想起那血淋淋的場麵,不覺也是心頭一顫。

陵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又道:當時那寶劍正中那女妖的心髒,論理來講生機當場立斷,可是不知為何,她倒在地上,人的形體已漸漸化出獸毛,竟然是一隻大鹿。一時她也沒有斷氣,反而四蹄亂蹬,仿佛在經曆什麼巨大的痛苦,口中咿咿哀鳴不已,眼角中流下兩滴淚來。那淚珠晶瑩剔透,倒好似是人的眼淚一般。

大師兄心中奇怪,候它掙紮稍緩,走過去看時:隻見它腹下皮毛之中,居然緩緩露出一隻小小的腦袋,雖然皮毛猶自濕潤未開,雙眼緊閉,但已看得分明——那是一隻剛剛生下的小鹿!

小鹿既然生出,那鹿妖似乎心願已了,它那雙圓圓的眼睛看了看大師兄,長出一口濁氣,當即氣絕身亡。唉,後來大師兄時常對我談起這鹿妖臨終之態,他說十年以來,最令他不敢忘記的,便是它臨終時看向他的那一眼。

它本沒來招惹任何人,卻最終慘死山中。

當時那鹿妖中劍重傷之下,本來早該死去,想必是不舍得腹中小鹿,所以才拚了最後一絲力氣,將小鹿生了下來,卻是剛剛見麵,便要天人永絕……大師兄理應是它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它看向他的那一眼之中,卻全無怨毒之色,反而極是祥和安然,甚至還帶有幾分母性溫柔的神情……好象在對他說,他也隻是個不懂事的傻孩子,它也並不怨他一般……

當時大師兄怔怔地站在它的屍身之前,隻在一刹那間,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倒仿佛經過了千萬長劫的時間。

曾經堅信不疑的信念,在那一刹那間,卻仿佛全被顛覆得十分徹底——難道妖怪這種被視作是天地間不該出現的生物,也是最邪惡自私的一種生物,居然也會有那樣溫柔、堅強和博大的胸懷麼?難道斬妖除魔的誌向,竟然是從一開始,就完全是錯誤的麼?

我心中顫栗,忍不住問道:“那……那小鹿呢?小鹿怎麼樣了?”

陵訶長歎一聲,答道:“它本未到生產之期,是其母在臨終之前,運用法力將它提前催生出來的,又無母乳哺養。雖然後來大師兄將它帶到舜源峰上,細心哺育,但終是隻活了短短四天時間……”

“一念之差,斷送了兩條無辜的性命,大師兄始終認為,這是他終身不能洗脫的罪孽。”

頓了一頓,他接下去說道:“當時小鹿死後,大師兄真是肝膽欲裂,心中傷痛之極,飛快地跑到先師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師父玄功精妙,大師兄雖沒有開口言述,但先師自然知道他是為何事心痛。”

他說到自己師尊,一向平和的神色之中,也略略帶有悵惘之意,顯然是引起了孺慕之思:“我當時正好隨侍先師身旁,卻見師父拍了拍大師兄的肩膀,隻說了兩句話——往事已矣,來者可追。”

“迦兒,後來大師兄便似變了個人一般,他竟然封存了那柄具有無上神通的‘誅邪劍’,宣稱畢生不再用劍。並隨手折下一枝斑竹,作為自己法器。他對我們說,且不論我道家精義,便是佛家亦有雲——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上從諸佛,下至傍生,平等無所分別……天仙神佛、人妖鬼魅都是一般。神仙也不敢說自己一定沒做過錯事,妖怪也不一定就是十惡不赦……”

“正因為此,十年之後,當初妖靈懼之不迭的林寧,才會成為今日這令九嶷百族共同景仰的大司命啊……”

迦兒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大司命他當初救我之時,也說……”她沒有再說下去,眼中卻閃動著瑩亮的淚光。

陵訶歎了一口氣,說道:“隻可惜我也太過沒用,遇上冥夜魔頭,卻是一點也幫不上大司命的忙。”

隻聽殿門外一人笑道:“你胡說什麼?怎會幫不上忙?”

驀有清涼山風自殿外吹入,燈火跳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赫然正是林寧。

他迎著我們驚喜訝異的眼神,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掌心上托著一隻小小的翠綠玉盒。陵訶和迦兒“呀”地一聲,驚喜地叫了出來。林寧淡淡道:“冥夜走了,這清淨寶珠,我就拿回來了。”

雖是寥寥數語,一帶而過。然而他的神情間卻有些疲憊,顯然方才與冥夜一場爭鬥之激烈,絕非如他所說那般輕描淡寫。

我們一起用過神廟中齋客的茶飯,用飯時偶聽陵訶言談,似乎這廟中眾人年長者雖多,但卻都算是林寧的下屬,且大部分人的道術,還是由他代師傳授。

然而眾人於他雖有敬重之意,日常相處卻極是隨意,並非是肅然如對大賓;觀這林寧的起居飲食也極是普通,毫無奢華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