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迦兒要領我去客房休息。我雖想向林寧詢問招魂之術,但見他精神有些不濟,想來是方才激鬥之故,當下又將話頭咽了回去。
迦兒領路前行,柳腰款擺,徐徐緩步,姿態嫋娜動人。寬大的黑袍掩蓋之下的一搦腰肢,搖擺起來竟似流水一般靈動,不覺看得呆了,喃喃道:“這姑娘走路的模樣真是好看。”
林寧望了迦兒遠去的身影一眼,低聲道:“白姑娘,二更之後,你還是不要多看這姑娘才好。”
九嶷的夜晚山林靜寂,連鳥鳴都不曾聽聞,隻有風簌簌吹過屋頂。然而我卻久久不能入睡,捱到半夜,終於忍不住披衣起身,開門出去。如水月色瀉了一地,山風徐來,精神頓時為之一爽。遠山蒼茫,在暗藍的天色襯映下,隻是一抹黛青的影子。
客堂至前殿之間,尚隔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初秋的深夜,已略微有了寒意。月色下隱約可見路草衰黃,葉尖上秋露如珠,閃耀著冷冷的光芒。
忽聽一陣“索索”微響,似是有人穿越草叢而來。我吃了一驚,待要用隱身之術,卻又想起舜源峰頂,早被設下了禁絕法術的‘絕仙界’。當下疾速跳下路旁草叢,那裏草長足有半人多高,極是茂密,恰好掩住了我的身形。
“索索”之聲卻越是近了,我從草叢縫隙之中,向外望了出去。
這一望之下,我險些叫出聲來!
迦兒!是迦兒麼?
走在前麵的那名女子,正是白日裏我所見到的那柔順嫵媚的迦兒。此時她脫去黑袍,僅著家常白衫,上身山巒起伏,曲線玲瓏,著實有些誘人。然而當視線移向她的下半身時,卻看見本該有兩條修長的腿的地方,竟然變成了一條粗長的蛇尾!蛇尾慘青,鱗甲間隱現金紋,那樣豔麗而妖異的顏色,在這暗夜之中陡然看見,著實有些可怖。
那“索索”之聲,便是她扭動蛇尾,一路行走時所發出來的聲響,無數的野草伏地倒下,在她麵前自動分開。
迦兒是蛇?怪不得林寧叫我二更之後便不要與她獨處,想必是因為這蛇妖本來修行較淺,白日尚可借日華保持人身,夜深之時便不得不化出部分原形。奇怪的是我怎麼感受不到她有絲毫的妖氣?況且這神聖的廟宇之中,供奉的都是煌煌的神明,為何竟會允許蛇妖留在此處呢?
迦兒身後還跟有一人,身形婀娜,顯然乃是一個年輕女子。隻是她全身覆以黑紗,紗長幾可及地,就連麵貌也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她二人自後山而來,一路行向前殿,卻是默然無語,情形著實有些詭異。
我悄然躡在其後,裙腳都被露水染得有些濕了。直到前麵終於出現了一帶牆垣暗影,外繞長廊,朱漆柱子撐起廊頂,一直接到了殿堂中去。
這不是問天殿外的長廊麼?
沿廊兩邊俱擺有一排暗褐色的土陶矮盆,隻有一尺來高,窄口圓肚,顯然是當地土窯燒製的成品,沒有花案紋路,質樸得近於厚重。臨睡前迦兒帶我經過此處,曾經告訴我說,盆裏植著的那種葉片修長翠綠的植物,是出自九嶷的奇葩,名字叫作芷蘭。它香氣清幽,花形甚美,然而花期也不過隻有六天,而且隻在夜深人靜之際,方才悄然綻放。
記得當時迦兒還笑著對我說:“白姑娘來得真巧,聽大司命說,這些芷蘭恰在今晚是第一天花期。隻是姑娘遠來體乏,不然倒可前來觀賞呢。”
白天我看見它們的時候,那些白色的花苞合得極緊,掩藏在葉片深處,幾乎看不清其真實麵目。
然而現在,在幽暗的夜色裏,那些花苞卻悄然綻放,舒展開了薄紗般纖長潔白的花瓣。遠遠望去,便如是一隻隻小巧玲瓏的花燈,果然極美。
迦兒和那個女子,默然地穿行在開滿芷蘭的長廊之中。清涼的山風,送來了細微而淡雅的香氣。
突然,我看見了林寧。
他極隨意地披著一件灰色長衫,立於長廊的盡頭,手中執有一隻鐵水噴壺,正在細心地為每一盆芷蘭澆水。他的袖袂寬大而飄逸,使得他的每一個動作看上去,都是那麼的舒緩而自然。無數細密晶亮的水珠,溫柔地自噴壺徐徐澆下,沿著葉片滾落開去,一直滲透到了根部的泥土之中,空氣中頓時有了濕潤的泥土味道。
芷蘭花沐浴在水珠的清涼裏,每朵花上都幻出一張小姑娘的俏臉來,對他甜甜一笑,又悄然隱去了。
那該是芷蘭花的精靈吧?
林寧對花靈回報了一個柔和的笑容,放下手中噴壺。不知為何,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柱後,卻恍然覺得這情景如在夢中經曆。
良久,他仰起頭來,天幕暗藍,月彎如線。隻聽他輕聲吟道:“浮生歡愛如明月,半夕團圓半夕缺。悲喜無端翻舊曲,忍將明月填新闕。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宮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詩句清雅別致,不知是出自於何人之手。然而淡淡憂愁之中,又似是蘊藏有無限蒼涼之意。
這該是個什麼樣的男子啊,他的舉止是那樣的溫和而藹然;可是在他的心中,卻分明隱藏著一個神秘的世界。
忽聽“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我凝神看去,卻是迦兒身後那身覆黑紗的女郎,兩隻白如玉雕般的素手,淩空輕輕地擊了兩下。
林寧向她微微一笑,但聽她道:“大司命好雅興,居然還在學那些凡人書生,臨風感歎,對月抒懷!”
聲音清雅柔和,煞是動聽,卻略帶有三分薄謔之意。
迦兒上前躬身道:“大司命,奉你之命,迦兒已將這位……這位姑娘請上山來了。”
林寧點了點頭,迦兒悄沒聲地退了開去。偌大的長廊之中,隻餘下林寧和那黑紗女郎二人——還有藏於柱後的我。
那黑紗女郎放下手掌,淡淡道:“倒要多謝你遣人前來,否則以我自身之能,斷不能上得峰頂呢。”
林寧似是對她頗為熟悉,答道:“每日天黑之時,神廟山門即時封閉。兼之又有這隔絕法術的‘絕仙界’庇護,若沒有我神廟弟子引導,尋常人仙妖魔,確是都不能上得峰頂。這‘絕仙界’本是我道家祖師老君所創,除了我宗派之中的道術以外,其他任何法術,在此結界之內均不能施展。為的也是在人間留下一方淨土,保護我道門弟子,不受妖邪侵害——不過以姑娘之能,這‘絕仙界’倒也不見得……能隔絕姑娘玉趾之所及。”
那黑紗女郎笑了一聲,聲音清澈悅耳,說道:“太上老君麼?那白發老兒,現在隻是藏於兜率宮中,等閑難以見著他的尊顏。”雖雖是閑閑幾句,卻已是悄然引開話題,林寧淡淡一笑,話鋒一轉,說道:“今日鬥膽請姑娘移尊鄙處,姑娘自然清楚,林某乃是為了何事。”
那黑紗女郎眼中笑意斂去,道:“我……我卻並不明白。”
林寧仰首望著那彎明月,輕輕說道:當初湘水初見,我二人把酒暢談之際,也正是如今夜一般的月夜,湘水上清輝如銀,碧波微漾……而姑娘你妙語高論,意境幽遠,風度迥異常人,英風豪氣卻又一如男兒,實令林某大為欽敬……
你當時寫過的那首詩,我還記得很清楚呢。
他輕聲吟道:湘江初冷碧水沉,山氣空矇月色昏。蘭舟隨波輕觸浪,清風過舷緩餘溫。江上對歌當侑酒,抒懷何寄難成文。若得人生終如此,自然朝暮是良辰……
以姑娘心性之淡泊,隻需有對歌侑灑、嘯傲江上的生活,便覺得朝朝暮暮,皆為良辰;時值今日,卻為何一定要身涉這些紛爭之中呢?
那黑紗女郎低下頭來,道:“你……你還記得這樣清楚麼?”
我藏在柱後,心中卻更是驚訝莫名:聽他二人話中含意,竟似是許久之前便已經相識,而且交情非淺,那……那林寧他……
多麼靜謐而美麗的夜晚,還有這玉樹瓊花般的兩個人兒。他們並肩而立,身披銀輝,芷蘭花在他們的身邊輕輕搖曳……是那樣的安然、和諧……
驀然之間,一種莫名酸楚的痛感,竟是自我的心頭緩緩升起,是在哪裏,我曾依稀見過,這樣美好的一幅畫麵呢?
隻聽林寧道:“今日再與姑娘相逢,卻是意外之意……一切皆是命中注定,隻怕強求不來。姑娘本是聰明人,難道還要林某出言點破麼……”他看了一眼那垂首不語的黑紗女子,似有些不忍之意,便沒有再說下去。
那黑紗女郎幽幽歎了一口氣,說道:“情之所鍾,如之奈何?”語意中頗多悵惘之意。
林寧衣袖一拂,向後退出兩步,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動手罷。”
休道是我,便是那黑紗女郎也是吃了一驚,明若朗星的眸子之中,射出兩道驚疑的神色來,脫口道:“你……你怎知……”
林寧苦笑道:“你雖是應我之邀上得峰頂,身上卻暗藏‘碧煙塵’。你雖刻意收斂了法力,但仍然難以掩蓋‘碧煙塵’天生的寶氣。放眼三界之中,唯有這件出自兜率宮中的寶物,才能抗拒道祖布下的‘絕仙界’……起先冥夜來時,我便有些疑心了,如今你……你若不是為了前來奪取清淨寶珠,卻是為何?”
他挺直身子,語氣雖然平和,直視那黑紗女郎的眼神之中,卻隱有凜然之意,緩緩道:“姑娘法力高強,林某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姑娘也請再三思量,我九嶷神廟弟子,若都是浪得虛名之輩,隻怕守護九嶷百族之責,也不過是一番空口白話罷了。”
那黑紗女郎默然凝視,林寧泰然對之,隻是再也不發一言。一時之間,連那月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偶然一瞥,但見那黑紗女郎垂下的雙手緊緊相握,指縫間陡有碧光閃動,顯然掌心中隱藏著一件極為厲害的法寶。
林寧灰色的袖袂,在九嶷的夜風中飄動不已,一如山間最溫柔的那抹晨靄,卻也隱隱含有無限殺機。
黑紗女郎掌中碧光亮了一亮,終於黯淡下來。
隻聽她長歎一聲,說道:“罷了……林兄,你我相交之情,永銘於心……我終是不能與你為敵……”
她身形陡轉,淩空騰起,身姿輕盈嬌軟,有如煙霧一般,果然是能夠自如施展法力。
林寧仰起頭來,揚聲道:“姑娘,林某還是有一言相勸——謀事雖是在人,成事卻隻在天啊……”
黑紗女郎破空飛去,聞言方才於半空中回過頭來。山風過處,她身上黑色的綃紗層層臨風飄飛,風姿飄緲,清麗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