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魂斷石蘭(1 / 3)

林寧的兩道目光,停駐在冥夜麵上,淡淡道:“方才九嶷木族遣使來報,族中長老辛艾,被發現死於石蘭澗中。”他停住話頭,目光漸漸清亮起來,冥夜貌似冷邪,此時卻有些不敢迎視,微微掉過頭去。

林寧語氣雖然溫和,其中卻隱隱透出無限威嚴:辛艾法力修為甚高,又是木魅之體,尋常人等根本連要傷他都極是不易,何況是將他殺死?但據來使稟告,致死之因卻極似是出自於天魔一派的‘齧心焚’。冥夜公子,作為天魔唯一傳人;無論是否與你無關,於情於理,都請公子隨林某前往石蘭澗一行。

這位龍女白姑娘也請同行,以作見證,如何?

天魔傳人?原來這位冥夜是出身於魔族,怪不得他的氣息非妖非仙呢!隻是素聞魔界與人界、仙界、冥府一向都是不相往來,遠處於九重天外。他卻為何與他的師父來到了人間界,隱藏在九嶷山中?而九嶷神廟又為何竟會容許他師徒二人容身?天庭竟然也沒有派兵前來捉拿?

無數的疑問湧了起來,我本不想前去,但此時卻動了好奇之心,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石蘭澗。

若非親身所曆,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人間界中,還會有這樣幽靜而美麗的一處所在。借著燦爛的星光,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架巨大的紫色藤蘿。四麵俱用粗如碗口的長木高高架起,便於藤蘿在這強有力的花架之上,得以恣意地生長蔓延。

無數的紫色藤花,從木架頂上向四麵高高地瀉了下來,形成了一幅極為壯觀而華麗的紫蘿瀑布。地麵上生滿了那種叫做石蘭的香草,都隻略略高過腳背,草葉柔軟嬌嫩,白色的小花開得極盛,遠遠望去,那草上如是飄落了一層冬日的微雪。

前來報訊的木族使者恭敬地將我們迎入了藤蘿架下,裏麵已有數人相候,他們的服飾色作深綠,頭頂樣式古怪的高冠,此時也迎了上來。聽林寧與他們的寒暄,顯然這幾個人也都是木族長老。

我無暇顧及其他,卻驀然發現,門楣之上掛有一塊極精致的玉匾,題道“紫雲洞天”。

四麵都垂下了淡紫色的輕紗,紗的淡紫與藤蘿的深紫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更是濃淡適宜,體現出一種和諧的美感,難怪我先從外麵看時,並沒有發現這層紫紗的存在呢。

紗幕之內,桌幾床榻一應俱全,陳設雖不華麗,每一件物什卻都是十分精巧。看得出主人布置之時,是費了極大的心思。

忽聽嫵青讚道:“林……大司命,你快看,那女子生得好美啊!”

我們循聲望去,但見臨西的紗壁之上,竟然懸有一軸絹畫。軸為青玉所製,畫麵卻有些陳舊,從那略略發黃的顏色來看,應該還是一件頗為值錢的古董。

林寧脫口道:“是飛天!”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過去。就連一向沉穩的林寧和冷然莫名的冥夜,也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凝神向畫上望了過去:

畫中是一個梳著高鬟的女子,額墜花飾,胸佩瓔珞,懷中抱有一柄曲頸四弦的琵琶。那女子的衣著大是古怪,衫裙輕軟,舞帶飄越。然而上衣竟無袖領,且極其短小緊身,露出一截纖細如柳的腰肢,大異於當下女服款式,倒更勾勒出了優美起伏的曲線,越發顯出了她那曼妙而又豐滿的體態。

她的容貌卻是端莊秀美,眉宇間隱含的那種莊嚴之態,卻令觀者不禁肅然。

此時她逆風飄飛而上,左臂抱緊琵琶,右臂向後高高揚起,作散花之狀,姿態異常輕盈而優雅。挽在臂上的那兩條絢麗如霞的披帛,也隨之淩空飄蕩。

她赤裸的雙足之下,但見彩雲冉冉飄浮,香花四下散落。整個畫麵,都充溢了那種自由而輕快的氣氛,使人宛若身處西天佛界之中。

畫者描筆精細,著色鮮明,那女子容貌體態,直是栩栩如生,仿佛立時便能自畫中翩然而出。

飛天?我也曾聽說過,他們是佛前專司供奉之神,在佛經裏稱為天歌神、天樂神,或是散花神。傳說中飛天能歌善舞,每當佛在講法時,他們便淩空飛舞,奏樂散花。因為每當飛天淩空飛舞之時,全身還會散發出芬芳馥鬱的香氣,所以又稱之為“香音神”。

不知西天佛界之中真正的飛天,是否亦如這畫中女子一般美麗眩目?

正凝思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道:“木族辛夷,拜見大司命、少司命。”

我這才回過神來,卻見眼前地上,不知為時,竟跪有一名女子。紫紗紅衣,鴉襪筍履,想必還沒來得及換上孝服,遠望有如姣花一般明豔照人。此時低低垂首之時,那如墨的鬢發與紫紅衣領之間,便露出一截白膩如玉的肌膚,甚是惹人暇思。

這倒是一個美人胚子啊——雖然她隻是一個木妖罷了。此時我的法眼之中,已是看出她身子周圍,繞有一層淡淡青氣,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嚴素秋也具備的花木青氣。

所不同者,不過是素秋修為高深,那青氣更是濃鬱一些罷了。

這女子既是自稱辛夷,莫非她的本身,便是一株辛夷花麼?

林寧溫言道:“辛夷姑娘,你不必太多禮了。聽來使說,是你首先發現了令叔父辛艾遇害之事,這才遣人向我告知的,對麼?”

辛夷抬起頭來,白玉般的臉龐之上,一雙明眸已哭得紅腫起來。不知為何,我卻是微微一怔,覺得這女子容貌,倒象在哪裏見過一般。

倒是林寧“咦”了一聲,笑道:“辛姑娘與這畫中飛天的容貌,竟有幾分相似之處呢。”

果然。隻是眼前的女子清麗猶勝,美豔不足。不知是否畫師之工,相比起來,倒還是那畫中的飛天更嫵媚靈動,遠勝生人。

辛夷臉上微微一紅,正顏道:“大司命謬讚。辛夷蒲柳之質,哪裏比得上這樂音神?”

她哽咽道:“妾身少失父母,全由叔父精心照料,這才得以修成木靈,通曉道術。叔父於妾身而言,便如親生父親一般,如今卻不明不白遭人暗害……”

她自袖中抽出一方絲帕,掩麵飲泣,略顯瘦削的雙肩此時微微聳動,更是惹人憐愛。

嫵青口快,一把扶了她起來,說道:“辛姑娘放心,如若讓我們查實凶手,管教他天涯海角,都是無所遁形!”

一邊說,一邊已是狠狠地瞪了旁邊的冥夜一眼。

冥夜陰沉的臉上,浮起一抹冷冷的笑容,卻也沒有答她之言。

林寧責怪地看了嫵青一眼,快步走向設於最裏麵的床榻,口中問道:“辛長老的遺體,可是設在此處麼?”

辛夷一邊拭淚,一邊當前引路,走到那床榻之傍,哽咽道:“叔父他……他的身體,正是置於此處了。”

紗帳輕籠,隱約有男子仰臥在床。仔細看時,方看出他是一副中年男子的相貌,臉龐線條柔和,雙頰清臒,頗有幾分英俊;神態卻極是安祥,便如在睡夢一般。

他發上沒有束冠,身著也是睡臥時所穿的那種白色單衣,顯然是正待就寢之時,突然遭到毒手的。

最令人觸目驚心之處,是他左胸上那碗口大小的一個血洞,裏麵血肉模糊,實是令人不忍卒觀。四周白衣之上,也濺了許多血紅的點子。

不過令我驚訝的是,這辛艾本是木靈,死後卻未顯原形,顯然生前修為極高,已是經過了脫胎換骨,真正脫去木胎,煉就了人身。

嫵青倒也當真膽大,她俯身下去,仔細端詳了那傷口片刻,臉色居然一絲未變。她直起腰來,轉頭對林寧道:“大司命,心髒有三分之一已是被炸得粉碎,死者卻狀極安祥,死前並未有絲毫痛苦之感,顯然確是受魔音所惑致死。傳自天魔的‘齧心焚’曲,能奪人心魄,聽者往往在極樂的享受之中,便即心髒爆裂而死……大司命,如此看來,定然是冥夜這魔頭造下的惡業!”

她圓睜雙眼,瞪向冥夜,顯然認定他是凶手無疑。

林寧喝道:“嫵青,你身為執掌醫藥查驗之職的少司命,可不能胡亂說話。冥夜公子,”他轉向冥夜,問道:“依你之見,辛長老之死因,是否是出自於貴派的‘齧心焚’?”

冥夜不可置否地一笑,臉上陰冷之色卻無絲毫改變,說道:“大司命,這辛長老身死之時,當時在兩個時辰之前。你自然是知道的,那時我正與……”

林寧擺了擺手,道:“我知道。”

嫵青幾乎難以置信,叫道:“大司命!他這一番花言巧語,你便相信了?”

林寧微微一笑,道:“少司命,我有一位故友,恰在那時前來拜訪冥夜公子。冥夜公子雖然法力高強,但要在她麵前使出分身之術而不被察覺,卻實是不可能之事。”

故友?莫非是……我的眼前,刹那間閃現出了那神秘的黑綃女郎的模樣。

嫵青撅起嘴巴,問道:“那辛長老所中的‘齧心焚’……”

我終於按捺不住,出聲道:“齧心焚‘曲可以使聽者心髒爆裂、而死者不覺痛苦之事,古來典籍中確有記載……不過,同樣能令人致死之曲,似乎也不止是隻有’齧心焚……”

冥夜眼中光芒一閃,突然道:“不錯,與之威力相似的還有一支曲子,喚作‘天香令’,據說,本是出自於西天佛界之中……”

話音未落,但見林寧轉頭麵向那軸絹畫,淡淡道:“這位飛天姑娘,事已至此,你竟還是不願從畫中現身出來麼?”

忽聞一聲輕柔的歎息,自室中幽幽響起。怡人肺腑的縷縷芳香,刹那間彌漫開來,不知從何處飛來無數香花,自空中飄然飛落。

那軸絹畫之下,盈盈飛下一個女子,飄然落於地上。

她懷中抱著一柄曲頸琵琶,光滑的琴麵上繃有四根絲弦。此時素手隻在絲弦上輕輕一拂,便有清幽的“琮琮”樂音傳揚開去,令人為之耳目一清。

那幾個木族長老卻是如臨大敵,他們掌上一翻,俱都顯出一柄光滑瑩亮的古藤拐杖來,喝道:“妖孽!原來是你!”

自她飄然落下,那畫麵便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的服飾裝扮,卻與畫上女子一般無二,顯然確是畫中之人無疑。但觀其神態端莊柔和,卻萬萬跟“妖孽”二字難以扯上幹係。

一木族長老上前對林寧道:“大司命!此畫為辛長老生前,於一集市之中偶然購得,據稱是唐朝珍品。我們也驚歎那畫中女子形態逼真,誰料辛艾卻極是癡迷,居然將此畫掛於臥室之中……我們雖然笑他,卻不知此女原來早已成為畫中精魅……看來定然是她……”

隻聽冥夜笑道:“飛天神,你是叫做乾闥婆呢,還是叫做緊那羅?”我以前也曾聽說,唐時慧琳經中有載:“真陀羅,古作緊那羅,間樂天,有微妙間響,能微妙音響,能作歌舞。男則馬首人身,能歌;女則端正,能舞。次此天女,多與乾闥婆為妻也。”

故此冥夜方作此一問。

那女子淒然一笑,竟不回答他的問話,卻望向了床上辛艾的屍身,輕輕道:“他……”

忽聽一聲淒利之極的尖叫,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卻是一抹紫紅的身影奔了出來,寒光閃處,已是向那畫中女子襲了過去!

林寧衣袖往那寒光一拂,宛若雲靄平地浮起。我們眼前都是一陣模糊,耳邊聽得“當啷”一聲,卻是一柄晶光閃爍的匕首落在地上。但聽他說道:“辛姑娘,雖說是傷痛親人亡故,但還請慎行才是。”

那美麗的木族少女辛夷怔怔地站在地上,掌中雖已空空如也,手腕卻仍保持著拿匕首的那種姿勢。看她臉上神色,卻是一片蒼白,悲淒之色,令人動容。

突然,她“啊”地一聲,痛哭出來,叫道:“大司命!你為什麼要攔我?我要殺了這個妖孽!殺了這個賤人!”

她含淚一指那畫中女子,叫道:“一定是她!我叔父身為木族長老,族規是不能娶親的,然而他的人品又是樸直不過,平生見著女子,無不是繞道而行,極遵禮節。可是自從買回了這軸妖畫,他便跟著魔一般,日日將這畫卷掛於室中,相對喃喃而語,便如與人說話一般。當時我未曾想過其他,隻道叔父不過是欣賞畫中技法罷了!旁人雖然笑他癡迷,但都想不過是軸畫卷罷了,他又不曾真的違過族規,故此也並不在意。誰知竟然是……竟然是……”

她淚流滿麵,雙手痙攣般地緊緊扣在一起,卻是再也說不下去。

嫵青同情地將她雙肩緊緊摟住,輕輕拍打,以示安慰之意。

那畫中女子隻是望著辛艾的遺體,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忽聽林寧問道:“這位飛天姑娘……看你寶相莊嚴之態,並不似是畫中精魅,你……”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輕聲道:“我是來自於西天佛界,供奉於佛陀座下,專司散花之職。我的名字……你便叫我緊那羅罷。”

真正的飛天!是那能舞的女飛天麼?乾闥婆的妻子?可是她為何手執琵琶,善歌的應該是她的丈夫乾闥婆才對啊!

我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卻已看到了站於一旁的我,眼神中陡然閃過一抹驚詫的亮光,款款排眾而出。

許是她那種莊嚴與嫵媚的美態,大大地震懾了在場的眾人。雖然已將她視作是殺死了杜艾的凶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攔阻,讓她筆直地走到了我的麵前:“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