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水中篇(1)(1 / 3)

秋夜澄靜,明月高遠。淡銀色的月華映入粼粼的水光,整條清溪如綴銀的亮緞一般。遠遠一道石橋,宛若垂虹跨越,俯臥在清溪之上。

“潑剌”!突然一聲水響,恍惚中有一物事從溪水中躍了出來,銀緞般的水麵立時被打得碎濺開去,金光閃處,瞬間化出一個亭亭玉立的雙髻少女。

許是方從水中變幻出來,少女烏黑的額發尚是濕漉漉的,滴落無數晶瑩的水珠。她駐足水麵,仰首急切地叫道:“姑娘!姑娘!小憐蒙召前來,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淡淡黃影一閃,橋上顯出一個身著黃衫的女子來,月色淡薄透明,仿佛是給她披上了一層極輕的綃紗。顧盼生輝,裙袂飄緲,宛然洛神淩波一般。

小憐偶然瞥間,兩道明亮如水的眸光落到了我的臉上。一種惹人憐愛的羞赧淺紅,淡淡暈染在少女的雙頰。越顯得腰身如柳,清麗如花,她低聲叫道:“你就是白……白公子?小憐已聽姑娘說起過了。”我點頭為禮,心裏不禁有些好笑:“這清溪中的小小鯉魚精,畢竟也是所識有限,竟認不出我是個女子。”

黃衫女子與我對視一眼,有意無意往四下裏一掃,微蹙峨眉,疑惑地問道:“小憐,那些揚州百姓所說的水妖,當真便是在此處出沒麼?”

小憐甩了甩額發上的水珠,大力點了點頭,明亮的眼波裏,帶著一抹掩不住的懼怕之情。

黃衫女子玉指微屈,神情凝重,似是在推算神數。過了片刻,方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奇了,依我當初自東君座下所學,為何竟還推不出此處妖氣來源呢。”

這位黃衫女子嚴素秋,乃是我在渝州結識的朋友,她原本是世間的名伎,不知為何退隱江湖,卻在渝州開設茶館為生。我們一見之下,意氣相投,她竟也關了茶館,與我相約同遊江湖。

她自稱是菊花之精,自然不是凡人,然而身上妖氣卻也不甚濃烈,倒還隱隱透出幾分清逸之氣來,許是花木之妖質本清奇的緣故麼?我回想那鬆樹精南山老人仙風道骨的模樣,暗暗想道。

數天之前,我二人棄舟登岸,在這處名叫“揚州”的地方落下腳來。當日渝州茶館之中,我們曾聽一個仕子講起關於“揚州鶴”的故事。“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既然是世人所企盼的最高境界,我們又為何不能嚐試一番呢?

隻是一入城中,卻是大出我們的意料之外。早聽得這揚州城是如何一處繁華錦繡之所,這裏的美人更是薈集如雲。可我們進得城來時,卻看見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不要說個美人,連稍稍年輕些的女子都不曾看見。

大街上的女子,盡是些臉麻膚黃、闊口深目的婆子,委實讓我們看得大皺眉頭。更讓我們不可理喻的是,我外形化作男子,倒還不甚引人注目,嚴素秋卻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走在大街之上,那些揚州人投來的眼光當中,不僅隻有豔羨之意,竟似乎還有些驚懼、訝然、甚至是幸災樂禍的神情。

終於我們覺得有些不對,我甚至還硬著頭皮,去了一趟那種歌館樓台之地,可惜不是大門緊閉,就是隻留了幾個醜婆子待客,自然也是門可羅雀,竟完全沒有世人所宣揚的那種銷金窟的模樣。

我們找了一家客棧落下腳來,那掌櫃的年歲將近七十,白發長須,麵相倒也慈和。他一看到嚴素秋,竟如見了鬼魅一般,麵色先自變得蒼白。及至終於回過神來,卻又呑呑吐吐了半天,方問我道:“這二位娘子,可是公子……公子你的……什麼人?”

我毫不在意,張口答道:“是我家娘子。”一邊促狹地向嚴素秋笑了笑,那神情落在掌櫃的眼中,卻無異於是小夫妻打情罵俏之舉。

嚴素秋神色淡然,也是微微一笑,皆因我近來唯恐父王找到自己,便想與嚴素秋假扮夫妻,父王再神通廣大,知會到各地城隍山神,那些散仙一定是四處留意有無年輕美貌的女子,卻再也猜不到我竟成了別人風度翩翩的夫君罷?

那掌櫃的欲言又止,歎了口氣,道:“原來是尊夫人……公子,敝處近來,倒有些不甚太平。如尊夫人這般模樣,可千萬不要隨便出門,免招……邪穢的窺測。”

我聽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一驚,轉過臉去,正好嚴素秋的眸光也看了過來。我二人眸光一對,心中會意,我便故做不經意地問道:“素聞揚州水土最是養人,揚州美人容色更是天下揚名,賤內姿色粗陋,哪有什麼好模樣招來窺測?”

掌櫃的苦笑一聲,漸已混濁的老眼垂了下去,喃喃道:“揚州美人?嘿嘿,再這樣下去,揚州隻怕百年都難見一個美人哪……”

他擺了擺白發蒼蒼的腦袋,坐下身去撥弄他的算盤,不再與我們搭話了。

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卻也不明白他話中究竟是什麼意思。

隻是這樣一來,這揚州城未免顯得也太索然無味,及至到了夜間,我們客棧本在街心,卻也看不到街上有任何行人。遠處的民居聚集之處也是燈火闌珊,幾點昏黃的燈光下,一陣夜風吹過,青石道上的枯黃落葉被吹得翻滾不休。這一片蕭瑟冷清的景象,哪裏象是號稱朱欄畫橋、人煙阜盛的煙花揚州?

我輕輕地關上窗槅,回頭看了嚴素秋一眼。從彼此的眼中,我們都看到了一種詢問和疑慮。

第三日早上,我和素秋便化為遊方的道人,以問卦驅邪之名,來打探打探這城中情形,看那老掌櫃口中的“邪穢”是否真是有妖精做怪。

屋中一道青光、一道白光閃過,我倆已變幻出另外的模樣來。

嚴素秋化作的道人年紀稍長,約摸五十上下,身著一件褐色半舊道袍,頭上發絲已有大半變作了銀白之色,頜下垂下三綹長須,也是銀色居多。此時隻見“他”左手執一柄蒼黃顏色的拂塵,右手握著拳頭大小的金鈴,正是道家驅邪不可缺少的法寶。“他”往那裏一站,端的是相貌清臒,大有仙風道骨之態。

我走上前去兩步,深深一揖到地,言道:“師父在上,徒兒這廂有禮了。”

“他”斜了我一眼,將右手金鈴也交換到左手,騰出右手來摸了摸自己三綹長須,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道:“罷了、罷了。”

我再也強忍不住笑意,大笑出聲。嚴素秋也繃不住臉皮,邊笑邊將我拉到床頭銅鏡之處,說道:“你倒是看看你自家的模樣,還要來笑我!”

我含笑向鏡中望去,凡間銅鏡雖不如我龍宮之中的寶鏡那樣清晰得毫發可見,但仍能大致照出我此時的相貌。

隻見鏡中人穿白色交襟衣衫,腰間係著玄色絲絛,兩隻發髻作“丫”字形聳立在腦袋兩邊,正是個標標準準的小道童。

變幻之術,向來都發自於施術人的內心。所以從古到今,但凡是妖精鬼怪修成人道,化為人形之時,往往都是照著自己心中最美之人幻化。所以,與這些妖精們相貌肖似的,在世上必有其人。

但神仙及我們龍族,還有人族,卻是天生的這般相貌,並不是模仿他人的外形。尤其是我們龍族,我們天生就有龍形和人形兩種形體,並可以自由轉換。我化為少年公子在世上行走時,其實也是我的真實相貌,隻不過改為男裝而已。

而我此時幻化的這個道童,也並不是我的本來麵目。但不知為何,我總覺鏡中人的相貌有些熟悉。

那鏡中的少年童子,隻有十二三歲的年華,有兩道微微上揚的眉,一雙黑如點漆般的眼睛,眸光流轉之間,麵孔上竟似有著淡淡的光華。那一種別樣清朗的氣度,宛如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我的心中,似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微微牽動了一下:那是……那是幼時的大表哥麼?

是他與我初見時的模樣,隻是不知,原來自己還記得這樣清楚真實。

那一年,聽說西海三叔帶著長子來東海做客,宮人們喚了我的姐妹兄弟們,去與他們廝見,然而我從小性子孤僻,不喜熱鬧,覷空便一個人悄悄溜出宮去。

我在碧藍的海水中遊啊遊的,不知遊了多久,遊入了一大叢豔紅的珊瑚之中。那些珊瑚經年時久,密密地聳立在海水之中,高過人頭,宛若人間的樹林一般。聽說這樣大枝、色澤這樣純正的珊瑚若是拿到人間界,將會是君王們珍藏的寶貝。可是在我們東海之底,卻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

我在海水中輕盈地遊動著,不時伸出手逗逗那些外形豔麗,但又羞怯懼人的小魚。我還將外裙的裙角係了起來,做成一個布兜的模樣,裏麵裝滿了我在珊瑚根處淺沙裏拾到的扇貝。這些貝殼都是我精心挑選拾到的,每個的色彩形狀都不一樣,有的顏色是藍瑩瑩的,象是這東海的水波;有的卻是鮮亮的橙色,象一隻形狀怪異的小太陽。

如果能把它們放在我宮中床前那隻水晶盒裏,該是非常漂亮的吧?

我正在滿意地端詳著我的寶貝時,突然一股暗流過來,帶來了數聲低微的啜泣聲。

有人在哭麼?我惕然地張開我的耳朵,凝神聽去,那哭聲仿佛是出自我身後左邊的一叢珊瑚礁中。

我悄悄地循聲遊了過去,將身子躲在一塊礁石之後,慢慢向前探望。

隻見一個白衣的少年,盤腿坐在豔紅如火的珊瑚叢中。他低頭飲泣,雙手緊握放於膝上,哭聲細微,幾不可聞,然而那些哀怨的氣流卻在他的喉頭盤旋,化作了陣陣低沉的哽咽。

這樣拚命地壓低哭聲,情緒得不到真正的宣泄,哭的時候,應該比不哭還要難受罷。

我的心裏莫名地有些難過起來。

鼓足勇氣,我怯生生地從礁石後麵出來,慢慢地遊到他的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小哥哥……”

他不意背後有人,猛地轉過頭來。

他有著一雙多麼漆黑的眼睛!就象是……就象是我們東海龍宮中最珍貴的兩顆黑珍珠。在長長的酷似小扇子一般濃密的睫毛下,那來不及掩去的淚花,閃動著晶瑩奪目的光采。

此時那雙眼睛所射出的光芒裏,有驚疑、畏懼、悲傷……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隱隱的渴望和溫柔……

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本來有話要說的我,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在哪裏,我曾見過這樣的眸光?

那一瞬間,仿佛時空停止了運轉,海水停止了漾動。在萬籟俱寂之時,我仿佛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心裏輕輕地說:“小哥哥,你別傷心了。以後……以後隻要有十七在你的身邊……十七發誓,終其一生,盡我所能,決不會讓你再傷一次心,再流下一滴悲傷的眼淚。”

是的,盡我所能……此時如果有哪位神仙可以讓他開心起來,我寧可送給他我裙中最心愛的扇貝,甚至是送光所有的扇貝,我也絕不吝惜。

倒是那個少年霍地站起身,從珊瑚中跳了出來,愕然道:“你……”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的距離,所以隻能低下頭來凝視著我。他的麵部輪廓如刀刻一般,正麵看時尤顯俊美。這小小的白衣少年,麵龐雖略顯稚嫩,但眉宇之間已隱有英氣顯露。他眼中還帶著淚花,但那種複雜的神情,不知何時已然悄然隱去,他的嘴角,甚至已然是含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了。

他頭戴銀冠,上麵鑲有一顆奪目的明珠,碧色光芒耀目,與我鬢發上的碧色明珠交相輝映,照得海水中一片明亮。這不是龍族中人用以彰明身份的碧海明珠麼?莫非他,也是我們神龍一族?

他的笑意卻更深了:“十七表妹,真是許久不見了,若不是你發髻上的碧海明珠,我還真是認不出你來了呢。”

我後退一步,疑惑地看著他。隻聽他柔聲說道:“十七表妹,你定然是不認得我了,可是你出生的時候,我曾隨父王來東海看過清遠姑姑和你呢,”

清遠姑姑?那不是我的母親清遠夫人麼?

他定定地看著我,聲音更加溫柔了:“十七表妹,我是敖寧啊,西海龍王的太子,你的大表哥。”

人生若隻如初見,那該會有多好。

那年大表哥在東海共停留了七天。跟我的哥哥們相比,他顯得溫柔又有耐心,對我更是嗬護倍至,在宴會上我們無數次地偷偷溜走,他帶著我四處遊玩,我們騎魚釣龜無所不為,甚至還合謀偷走了父王最為鍾愛、而我和大表哥都特別討厭的飾品黃金瓜,把它丟在了人跡罕至的荒海。

那短短的七天,該是我在龍宮中最為美好的時光罷?

到我漸漸長大之後,我還是會常常回想起初見時他的淚眼,並且開始明白自己那一瞬間莫名心痛的涵義。我在寧靜的海波深處,突然捂住了自己滾燙的臉,不敢深想下去,心裏卻有著隱隱的企盼與惶恐的甜蜜。

一別數年,再相遇時,作為眾望所歸的西海龍神,他已被冊封為威儀赫赫的龍宮太子,一呼百應,從者如雲。我躲在殿上厚厚的帷幔珠簾之後,遠遠地看著他端坐在父王的對麵,寒暄自然,應對自如。昔日那種溫暖動人的神采,似乎已在他的身上蕩然無存。唯有眉宇間那種冷峻挺拔的英氣,更是日益明顯起來。

我們再也沒有重演當年的淘氣故事,或許是因為我們長大了,或許是他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我。我一直都想問他那天哭泣的事情,但根本沒有機會。我想讓他帶我走,可是他亦不肯給我機會。

當然,我更加沒有機會對他說起,在年幼的十七心中,暗暗許下的那個誓言。

“叮鈴”“叮鈴”,素秋手中的金鈴被她輕輕搖動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揚州的街道寬闊而潔淨,初冬的涼風吹過我手中執著的長幡,幡布嘩啦一下舒展開去,清清楚楚地顯出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驅邪降魔”!

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有小孩子膽子大的還跟隨在我們的身後,歡聲叫道:“驅邪降魔!驅邪降魔!”

素秋目不斜視地緩步前行,她那超凡脫俗的相貌,一路收集了無數人仰慕的目光,我隻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哎呀,這位道長真是……嘖嘖,長得好象神仙啊!”“長得象神仙有個屁用,我們這前前後後來了那麼多和尚道士,都說是有大神通,可李員外家那妖怪怎麼也驅不走!”

妖怪?我與素秋幾乎是同時霍然轉身,兩隻手不約而同、奇準無比地揪住了一個漢子的衣襟。那漢子正是方才說到李員外家妖怪之人,約莫四十上下,臉色黃胖,打扮得象是個尋常商賈,此時被我二人揪在手中,嚇得一張黃臉變得煞白,結結巴巴道:“你……你們想……想幹什麼?”

“哄”地一下,他身邊的人全部都退後三步,恐懼地望著那個漢子,方才與他說得正熱鬧的另一胖子更是滿臉難以置信之色,望著他道:“你是妖怪?”

那黃胖漢子慒了,大叫道:“我不是妖怪!我怎麼會是妖怪?趙老二,我是黃家武啊,你難道得了失心瘋了,怎麼會說我是妖怪?”

那趙老二又退後一步,麵上大是驚懼,瞪眼道:“你說你不是妖怪,那這兩位道長為何同時都將你捉住?你看看那上麵,”他短胖的手指指向幡上,一字一頓說道:“驅、妖、降、魔,難道你看不清楚嗎?”

原來如此!我和素秋相視一眼,兩個人幾乎笑出聲來,我將手掌一鬆,素秋也連忙放開那黃家武,向四周避之不迭的人群揚聲道:“各位誤會了,我們隻是聽這位施主說到妖怪之事,一時心急,便將他揪住,實在隻是想打聽打聽那妖怪的始末,這位黃施主倒是個真真正正的人,並不是什麼妖怪!”

她這麼一說,眾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便有人不滿地說道:“你這位道長忒也性急,這樣冒冒失失將他揪住,咱們揚州人都是被妖怪嚇怕了膽子的,哪裏經得起你這樣咋乎?”他周圍的人都紛紛稱是,皆來埋怨我二人行事魯莽。

我和素秋哭笑不得,但經此一事,也看得出此地妖氛確是極為猖獗,否則當地人也不會這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但這樣一來,距離倒是拉近了許多,眾人七嘴八舌地講起揚州城中妖怪之事,倒省了我二人去著意打聽。

我仔細聽了聽,終於把事情理出了個脈絡。

原來在數月之前,那妖怪第一次露出痕跡,卻是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大戶李員外的府第之中。

那日恰逢李員外愛女青嬋小姐十六歲的芳誕,李員外以販鹽起家,家資殷實,雖然娶得了十來房姬妾,卻隻養下了這個愛女,當真是看得如同掌上明珠一般。所以雖是僅是個少女的生辰,李員外也請了城內外許多名門大戶的女眷前來祝賀。李府偌大的花廳之中,一時鶯聲燕語,花團錦簇,煞是熱鬧得緊。

眾女眷飲酒作樂,賞花聽曲,足足玩了大半天的時間。當時女子聚會極是難得,那些女眷平時也難得這樣放縱輕鬆,所以一直到了深夜還不肯散。李家財大氣粗,那李員外隻想著愛女熱鬧快活,巴不得這些女眷們再多陪些時候,當下命家人再續酒菜,同時在園中到處高高掛起無數八角宮燈,那晚燈火耀目,笑語鼎沸,直傳出花牆之外,這附近居住的許多人家都聽得十分清楚。

及至到了半夜,那李小姐因妝容微殘,貼身丫環繡兒便送她回房去整理,她唯恐照顧不周,便先打發繡兒出來照應宴席。其他女眷不以為意,繼續飲酒作樂。過了一兩個時辰,中有一個女眷發現李小姐還未出來,便叫繡兒去請。誰知繡房中竟然是空無一人,哪裏還有李小姐的蹤跡?

起初家人們都以為她是到別處去隨意走走,隻到繡兒找遍府第還未見李小姐蹤跡之時,李府才發現大事不妙。

李員外命人掌起燈籠找尋,但四處角門上守夜的家丁都說未見過任何人出府門一步。繡房中整齊如初,小姐用來抿發的梳妝用具也極為隨意地擱在梳妝台上,仿佛是主人剛剛用過,並無任何淩亂跡象。活生生的一個人兒,竟是平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家慌成一團,第二天就報了官府,官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家還在城中遍貼告示,重金追尋小姐下落,也有人貪著銀錢來報些線索,便查到最後,總是些子虛烏有之事。

這樣亂了有個兩三天,李員外幾乎要悲痛欲絕之時,那李小姐卻又突然出現在後花園的花叢之中。

李員外喜出望外,但無論怎樣詢問情形,她總是沉默不言,絕口不提這幾天的去向。李員外雖是滿懷疑竇,便既然女兒毫發無損地回來了,也就不再追問。隻是那李青嬋此次回來之後,卻似是變了個人兒一般。先前隻是嬌怯怯的一個少女,每頓飯量跟隻貓的食量差不了多少,而且因為篤信佛教,一直是茹素戒葷。現在她每頓飯卻足足要吃四大碗,且極為嗜好食用小魚小蝦。

以前李青嬋心靈手巧,尤擅針指女紅,也愛好些詩詞書畫之類;李員外怕愛女勞神,總是勸她多多歇息,現在她卻將這些一概置於腦後,天天隻是在床上臥著睡覺。

但饒是如此,也不見她長得健壯起來,依舊如以前那般弱不禁風。但無論誰對她說話,她總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先前那種與生俱來的靈秀之氣,竟是沒剩下半分。

李員外見愛女如此情狀,唯恐她是得了病症,但請來大夫診治,卻又總說她並沒有什麼毛病。漸漸的家裏人開始起了疑心,懷疑她在平空失蹤後,是否犯見了妖崇邪侵一類,方才變得如此古怪。

恰巧李員外一次上街之時,遇上個遊方道人,一眼便看出李員外氣色不對,口口聲聲說李員外家中有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李員外一聽正中下懷,連忙請了那道人來到家中。那道人一口咬定妖氛便在李青嬋所居的繡樓之中,當下在花園中設下神壇,作起法來。誰知到得最後,那道人連焚三道神符,天際烏雲翻滾,眼見得確是招來了昊天神雷,誰知“轟隆”一聲,那天雷不曾擊中繡樓,卻正打在那道人身上,那道人滾下壇來,全身上下有如木炭一般漆黑,狼狽之極,更險些兒丟了性命。

那道人神色驚惶,從地上爬起身來,連銀子也不要了,慌慌張張地就跑出府去。

經此一事,李員外更深信青嬋是著了邪崇,也曾暗中查訪些法師,延以重金請來家中。但無論是道法也好、佛法也罷,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

漸漸的這揚州城中的女子也如那李青嬋一般,往往是上街購物,或是走個親戚,憑空便失了蹤跡,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再回到家中。

李員外更是著了慌,家中這個女兒,雖然是毫發無損地回來了,卻是越來越不對勁。周邊街坊也是議論紛紛,甚至懷疑是妖魔附在了李青嬋的身上,誘走了其他的女子。但所有法師都奈何她不得,也隻好退避三舍。

我和嚴素秋站在李府花園之中,隔著黑越越的假山石和那些交雜纏繞的樹藤的黑影,冷靜地望著百步開外的繡樓。

那李家小姐青嬋所居的繡樓,是一座極為玲瓏的兩層樓閣,周圍花樹環繞,十分幽靜。園中別出心裁地引來一道活水,當中潺潺而過,更是為這寂寞的庭院增添了幾分生氣。小樓的簷下高高地挑起兩盞八角宮燈,在夜風中閃動著暗黃的光芒。遠遠望去,那些窗槅上都粘著一層淡碧顏色的輕紗,映在燈光之中,越顯得朦朧柔和。

李員外抖抖索索地緊靠在我們身邊,身後還跟著四個如臨大敵、手執棍棒的家丁。雖然我們一見他麵,便將自家的法術大大吹噓了一通,但顯然他還是半信半疑。不過他因為驅妖心切,也便大起膽子帶了我們進來。

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一扇窗子,那窗上也粘著碧紗,隱見窗內燭火跳動,卻似乎沒有看到人影。

李員外結結巴巴道:“那……那便是小女的繡樓,現時她……隻怕是已睡了,她她,她現在一天到晚都不出樓門,總是在睡覺……”

嚴素秋點點頭,肅然說道:“明白了,稍後貧道會帶徒兒前去探看,如果真有妖邪來侵害令媛,貧道定然會斬妖除魔,為員外去了這心頭之患!”

李員外張了張嘴,想要說句什麼,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話。身後的家丁們卻有些著急,催著他趕快出去。他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眼望著我們,期期艾艾道:“兩位仙長……小女被妖邪所侵,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她生平性情溫和,連螞蟻都舍不得殺死一隻,請兩位仙長……對小女……”

我望著他那種殷切而又擔憂的神情,心下莫名有些難過,輕聲說道:“員外請放心,我們師徒二人都是修道者,此舉隻是為你保家安宅,斷不會妄起殺心……總之,定然會員外救出小姐,員外你還是先請回罷。”

送走了李員外,我們靜悄悄地走上樓來。夜色沉靜,我們的腳步聲還是驚飛了燈籠邊的飛蛾。時已深秋,飛蛾壽命將近,樓板上早死了厚厚一層,但剩下為數不多的十多隻飛蛾,還是奮不顧身地衝向那閃動的燈火,撲到琉璃燈罩之上,翅膀撞擊出輕微的“啪啪”聲。

“吱呀”一聲,嚴素秋輕輕推開了李小姐臥室的門扇。我緊隨其後,邁步走入屋中,刻意地放低嗓音,扮作是府中小鬟,柔聲叫道:“小姐,老爺怕你睡久了肚餓,叫奴婢送了新熬的燕窩銀耳羹來……你先起來喝上兩口可好?”

屋子不大,但陳設得頗為講究。四麵牆上掛著山水長屏,靠牆的書櫃中滿滿地磊著書冊,南窗下退漆長幾之上,置有一張模樣古雅的瑤琴。在室內銀燈昏暗的光線下,我看見身側的椅子上,還胡亂地丟著一方月白的絲帕。

我又試探地叫了兩聲:“小姐,小姐!”一邊俯下身子,悄悄地撿在手中。隻見那方帕子上繡著半朵嬌豔欲滴的牡丹,一枚細小的銀針斜斜地插在牡丹的花瓣上,針鼻裏穿著一根細細的紅線,顯然還未完工。

我正在翻來覆去地看這幅絲帕時,嚴素秋已挨身進來,扯扯我的衣袖,又指了指我的手指。我舉起手掌,藉著燈光一看,隻見指尖上已擦著一層薄薄的黑灰。再看手中的帕子,本來月白的底色也有些泛灰。我吃了一驚,仔細看時,才發現連那些瑤琴、書冊之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塵,顯然是許久都沒有碰過了。

看來李員外所言不虛,從這房中陳設來看,這位青嬋小姐是才貌俱佳的女子,那些琴書繡品自然也是她平日所喜。隻是看現在滿是灰塵的情狀,她確實是許久都不曾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