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隻聽屋中有人懶洋洋地“唔”了一聲,嬌聲道:“什麼銀耳羹,拿來放在桌上,一會候我起來後再嚐嚐罷!”聲音嬌媚悅耳,猶帶有三分慵懶困倦之意。
我和嚴素秋神色一緊,循聲看去:隻見屋子的西角處設有楠木雕花大床,上麵懸著一幅精致的藕色床帳。床前的踏板上,端端正正放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此時帳幔低垂,隱隱看得到帳內被褥堆積,似乎確實有人正在安睡。
我們交換了個眼色,但我聲音仍是鎮定如恒:“小姐,奴婢服侍你起來罷。”言畢便向床榻走去,嚴素秋也跟了上來。隻聽那女子“啊”地一聲,叫道:“不要過來!我不用你來服侍!”
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中已有了幾分驚惶之意。
驀然之間,我隻看見帳幔之中,隱然有一道微弱的黃光閃動!妖氣!說是遲,那時快,我和嚴素秋一躍而上,疾如閃電一般,齊齊向床上撲去!嚴素秋臉上一道青氣閃過,已是運起了她的先天真元!我三指成訣,當空一劃,已先在我倆身外設下了一道護衛氣界。
帳中人驚呼一聲:“你是誰?”顯然已是識破我們並非是李府的家人。“砰”地一聲,帳幔紛飛而起,我隻覺一陣激蕩的勁風撲麵而來。嚴素秋嬌叱一聲:“疾!”金鈴脫手而出,疾飛而入帳中,隻聽“叮”地一聲,隨即便是帳中人“哎喲”叫了出來,顯然已被金鈴打中!
我揮袖一拂,已將帳中人擊出的一掌氣勁化解,但經此一來,那層層帳幔經受不起數重壓力,隻聽“喀啦”一聲,整幅床帳頓時全都垮了下來!
我一拉嚴素秋的手腕,身形雙雙向後彈出,避開了烏雲壓頂一般的帳幔。但那帳中人卻在驚叫聲中,被一堆帳幔裹了個嚴嚴實實。
哧拉!我手腕一翻,掌中避水神釵迎風而化,頃刻間幻作一柄精光閃爍的短劍!嚴素秋看了一眼那柄短劍,眼中神色一動。我手起劍出,白光閃處,層層帳幔應聲而被劃開,露出倒在地上的一具被床褥緊緊包裹的身體來!
嚴素秋厲聲喝道:“你就是李青嬋?”
那“李青嬋”在地上打了個滾,被褥散開,我們定晴看時,地上哪裏還有什麼俏生生的二八佳人?隻有一條碩大無比的“魚”橫躺在地上,那“魚”頭小身長,渾身烏溜溜地極為光滑,此時躺在地上,身子還在極為溜滑地遊來遊去,這條“魚”看上去不象是鯰魚、也不象是黑魚,這是……這竟然是一條極大的泥鰍!
泥鰍?
我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泥鰍卻在地上又是一個翻滾,黃光閃處,卻已變作了一個容貌美麗的妙齡女子,僅著貼身單衣,跌坐在地板之上,嬌怯怯地偷偷看著我們。
我眉頭一蹙,喝道:“李青嬋呢?”
“她”也不回答,隻是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們。嚴素秋早已失去耐性,大喝一聲:“歸!”隻聽鈴鈴數聲,那隻金鈴如有靈性一般,又飛回到她的掌中。嚴素秋冷冷道:“妖孽,你若再不說實言,我就要再讓你嚐嚐我的金鈴的滋味了!”
“她”“啊”地一聲驚叫起來:“千萬不要!仙長,你那金鈴方才一擊,已是損了小妖不少真元,念在小妖修行不易……且從來都是憑借吐納修行……從不肯殺過一縷生靈,請你定要高抬貴手啊!”
“全憑吐納修行?”嚴素秋冷笑一聲,說道:“你害了這揚州城中許多少女,居然還說自己未曾殺生?”
“她”卻一連聲叫起冤來,急急辯道:“仙長你誤會小妖了,這城中少女接連不見,小妖也曾聽說起過。但小妖這等修為,若幹下這樣傷天害理之事,早已被天雷誅殺,哪裏還能在這裏與二位仙長說話哩?”
我心中疑雲頓起,問道:“既然你說自己從未害人,那為何會出現在這李小姐的房中,假扮作了她的模樣?真正的李青嬋小姐呢?她去了哪裏?她是不是……是不是已被你害死了?”
說到最後,我的語音已在微微發抖。
嚴素秋臉上冷色愈重,眼看著隻要“她”說個是字,隻怕當場就要被其誅殺。
誰知泥鰍“哇”地一聲,居然大哭起來,一邊嚷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我那麼喜歡她,我隻要天天在爛泥巴裏看看她就行了……我三天兩頭地修修行,也不是為了成什麼仙,隻是要多活幾年,能多看上她幾年……其實我就喜歡在爛泥巴裏睡睡覺……她要去看那個美貌公子,天天想得茶飯不思的……
我,我的法力雖然不高,但她那樣求我,我還不是千方百計的,將她攝出牆去,讓她去二十四橋邊見他……誰知道她……她竟然一去就不回來了……還害得我天天扮作她的模樣……生怕讓她的父母發現……
“什麼?她出走了?”我與嚴素秋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泥鰍抽噎了一下,又大聲嚎啕起來:“是不見了!她定然是被那個公子拐走了,她那麼美貌、那麼溫柔可愛,她以為這世上都是好人呢……嗚嗚……青嬋……我對不起你……我以為你跟那公子見麵,不喜歡我在旁邊……所以我悄悄地鑽到泥裏去玩……我以為你隻是見見他便算了……誰料到……誰料到……”
泥鰍越哭越是傷心,一時間涕泗橫流,嚴素秋卻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老在這裏哭個什麼?還不變回你的本來麵目!一個男妖,卻變成人家嬌滴滴的女兒家模樣,真是惡心死人了!”
泥鰍精看來對她實是畏懼,當下黃光一閃,化作了一個人類男子的模樣。也隻在二三十歲的樣子,個子矮小,相貌普通之極。此時他哭得雙眼紅腫,臉上淚痕斑斑,看上去著實有幾分狼狽。
我與嚴素秋對視一眼,我的眉頭不由得又蹙了起來,嚴素秋臉色也變得十分嚴肅。
看來此事並不簡單,本來我們以為少女失蹤一事是這隻泥鰍精所為,所以方才出手之時,一舉便動用了我們最擅長的法術。但通過方才交手來看,這隻泥鰍精修為並不算高,而且看他拙訥膽小的模樣,也不象是那些老奸巨滑的妖怪。
況且我們本來以為,那擄走少女的妖怪必然是想采處子元陰正氣來增加修為,這隻泥鰍連正當的修行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對睡覺的興趣遠遠要超過了對成仙得道的興趣,又怎會去謀害那些無辜的少女們呢?
我看看那隻泥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你剛才說,李青嬋家中管教嚴格,輕易不得出門,所以求你將她送去見她的心上人?那她早就知道你是個妖怪麼?”
泥鰍抹了一把鼻涕,低聲道:“我本是後山河中的一條小泥鰍,因為機緣湊巧,偶然吞食了龍涎,所以得以延長壽紀。有一天我閑來無事,到處遊玩,結果順著水流一直遊進了李家的後花園。我那時雖已活了三百年,足足有四尺來長。可靈智未開,還沒能修成人形,又哪裏懂得什麼變化挪騰之道?結果被李家的家丁發現了,他們將我抓住養在盆裏,當作是件稀奇物件送給青去看。”
他瑟縮一下,仿佛又身處那種驚恐畏懼的環境之中,但在說到“青嬋”二字之時,臉上卻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一種溫柔的神色,連聲音都柔和了許多:那時的青嬋,還是個小姑娘呢,她緊緊牽著李員外的手,站在一叢牡丹花後麵,好奇地看著水盆裏的我。
她當時穿著蔥綠小襖兒,梳著兩個抓髻,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簡直就象是……就象是我老家山裏的泉水一樣……不不,比我老家的山泉水還要清亮……
“青嬋看著我在水盆裏撲騰,她覺得我可憐,非逼著李員外答應把我給放了。李員外心疼她,隻怕是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來給她,當下便下令將我放回了水裏。”
我好奇地問道:“後來你就經常遊來找她?就這樣認識了嗎?”
泥鰍歎了口氣,說道:“不是我經常遊來找她,是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李家花園。”
我和嚴素秋都睜大了眼睛。
泥鰍不好意思地看了我們一眼,接下去說道:“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些什麼,過去三百年我一直住在山裏。因為我隻是條泥鰍,別的魚兒瞧不起我;候我長得大了,它們又懼怕我,沒有一條魚願意跟我交好。我天天在水裏吃了睡,睡了吃,三百年的時間對我來說,跟三天沒有多大分別……可是,可是一見到青嬋,我突然之間,覺得再回到山裏去是多麼的寂寞,我不想回去了,我……我一定要留在她的身邊……哪怕是天天隻能在水裏偷看她幾眼,我也覺得那是最快活的事情……”
嚴素秋突然想起一事,問道:“照你的說法,你是沒有師承的妖怪了?那你的法術從何而來?如何懂得了變幻人形之術?”
泥鰍的黑臉上浮起一層紅暈,支支吾吾道:“青嬋她……她自幼身體就不好,李員外為她請了多少大夫,開了無數名貴的補品。可是青嬋的體質太差,往往略有時氣變換,她便會患上病恙……”
他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說道:“她每一次病的時候,都要很久很久才能痊愈……而且每一次,為了盡快地好起來,她都要受盡針炙藥石的折磨,有時候還要服用一些稀奇古怪、甚至是令人心悸的藥材……好多次,她受不了那藥汁的怪味,一邊服藥,一邊嘔吐……可是剛剛吐出來,又不得不再喝進去那些藥汁……李員外擔心她的身體,一邊延醫請藥,一邊還請了許多的煉氣修道之士來到家中,讓青嬋每日清晨都在園中水邊,修習吐納之術,將養精神,以便固本培元。”
“也是機緣巧合,李員外費了許多金錢來請高人,雖也有冒名的江湖騙子,卻也真被他尋到了幾位有道之士。兩位仙長,小妖現在修習的道術,便是在水邊偷聽學來的……當然,我常在水中出沒,也曾被一位高人察覺,他發覺我身上已有妖氣,便出手將我擒住,打算將我除掉……”
“誰知青嬋卻為我求情,還說她認得我便是當年她放生的那條泥鰍,她說她一個人獨處,又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平時裏過得著實寂寞,我便如她的一個小夥伴一般。她還說,現在我的樣子可愛,料想必然是一條好泥鰍……”
我聽到“好泥鰍”三字時,忍俊不禁,“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嚴素秋有些愕然,但隨即也笑了,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這般學來……
那你倒還是個有心之妖了……
泥鰍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羞怯的笑意,但隨即又黯淡下來,低聲道:那高人仔細審視了我一番,大約是見我著實沒什麼惡意,便將我放了。隻是這樣一來,我再也不好偷看青嬋了,倒是她自從知道我住在她家園中水裏,天天主動來找我說話,大多數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象是今天吃了什麼好吃的糕點糖果啊,她爹爹又是從哪裏給她買了好看的頭繩啊……有時候,她也偷偷地給我講講她新學到的道術。我靈智未開,也不會說話。常常是她說上大半天,我隻能聽聽,至多在水裏搖搖尾巴。
以前我在山中之時,聽別的水族講過,天地之間,除了人類鱗蟲鳥獸之外,還有神仙妖魔之類……聽說他們有著一種叫做‘道行’的東西,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所以具有極大的神通。可那時我隻知道睡覺、睡覺,即使在吞下龍涎之後,明白自己和普通的泥鰍有些不同,可是也沒想過未來會怎樣,還是過著普通泥鰍的生活。但在認識青嬋之後,看著她每次病了都是那麼痛苦,我便常常想,如果我也能有道行,那麼她的痛苦,我應該是可以幫她減輕的罷?
所以,每次有人教她道術,我都努力地在旁傾聽;她閑來講給我聽的,我也牢牢記在心裏。我顧不得白天黑夜,連覺也不大睡了,天天便是努力地修行。
一晃十年的勤加修習,因為我先天底子不錯,總算也有了些道行,也學會了一些符咒法篆之術。可是青嬋她……她一天天地長大,身體比以前是好了許多,人也越來越漂亮了,我常聽李家人說,她的才貌是如何的遠近聞名。我聽在耳中,真是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她來看我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不快活……
我從水裏探出頭來的時候,常常見到她一個人坐在樓上,靠著繡花的繃架,呆呆地看著遠方。有一兩次,她被自己手中的繡花針紮了都不知道。我看在眼裏,心裏著實擔心,可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她。
終於有一天,她信步來到水邊,蹲了下來,輕輕喚道:‘小黑!小黑!’
小黑?我和嚴素秋睜大了眼睛,一齊向泥鰍望了過去。
泥鰍臉上一紅,忸怩道:“這是她給我取的名字。”
我們看了看他,覺得這名字倒也名符其實。
泥鰍接著說道:“我興奮地從水裏躍了出來,在她身邊遊來遊去,雖然我已經身長七尺,看上去煞是嚇人了。但她蹲在那裏,用手輕輕拍拍我的頭,就象是以前和我嬉戲一樣。”
過了許久許久,她都沒有說話。我終於發覺有些不對勁時,卻覺得頭上一涼,一滴水落到了我的頭頂上,一滴、又是一滴。我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有兩行水從她的眼睛中流了出來。那……應該就是人類所說的淚水吧?
十年的時光流淌過去,當初那個嬌俏的小姑娘已長成了大姑娘,可是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卻絲毫未變,此時那些淚水從她眼中流出來時,她的眼睛真的好象是我們山上的兩眼清泉。
我的心裏突然疼了起來,那種絞心的疼痛,便如同我有次一口氣吃了許多螺螄,撐得肚腸似乎快要斷裂開去的那種疼痛。更糟糕的是,除了疼痛之外,我還覺得自己連氣都好象喘不過來了。
“我緊張地望著青嬋,她怔怔地望著遠處的水麵,輕聲念了幾句話,好象是什麼無論鏡布裏麵有沒有隻烏龜,又好象是那隻烏龜方才歇下……她念起來倒是好聽,可是我完全聽不懂她的意思。兩位仙長,小妖實在是不明白,鏡布裏的烏龜跟她有什麼關係?竟讓青嬋是那樣傷心?”
無論鏡布裏的烏龜?方才歇下?
我們一頭霧水,互相看看,卻見對方的眼裏都是疑問。隻聽泥鰍小黑又說道:“她還念了幾句,好象是什麼綠草、肉絲啊什麼的……”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刹那間明白了過來:“謝玄暉!”
嚴素秋緩緩道:“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綠草柔滑如絲,樹上花朵競相開發,春光是如此的明媚,可是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或許你回來的時候,我美好的芳華便如這春光一般,是已經消失了罷?
來人間已久,我也讀過不少詩書,嚴素秋也曾為人間名伎,我們都讀過這首南朝著名詩人謝眺(字玄暉)的《王孫遊》,自然也明白詩中所言“相思使人老”之蘊意。
莫非這李家小姐青嬋的心中,也有這樣一位遠遊的“王孫”麼?
我正在胡思亂想,耳邊隻聽嚴素秋說道:“這是首人類的詩歌,難怪你聽不大懂。小……小黑,先前你說是你把李小姐攝出府去的?是她主動要求你做的麼?”
泥鰍小黑低聲道:當時我見她那樣傷心,自己心裏也莫名其妙地痛得緊,也不知怎麼回事,便脫口而出道‘青嬋,你別哭啦,無論你要做什麼,我總是會幫你的!’
話一出口,她頓時嚇了一跳,一躍而起,手指著我的頭,難以置信地叫道:‘你你你說什麼?小黑,你會說話啦?’
我也嚇了一跳,因為以前我雖然聽得懂人類的語言,自己卻從未開口說過話。或許是這麼多年勤加修煉法術,七竅五官早已打通的緣故吧,這會心裏一急,竟然真地說出口來。
我也來不及去想那麼多,鼓足勇氣,默念口訣,當即化作人形,從水中躍上岸來,活生生地站在青嬋麵前!青嬋嚇得後退一步,但隨即又驚又喜地叫出聲來:‘小黑!真的是你?你已經修煉成人形了麼?是我教你的法術起了作用麼?’
我點了點頭,打量打量自己,因為是初次變化為人,我心裏也十分的興奮。
嚴素秋看了看他那副尊容,忍不住問道:“小黑,你既然變成人類的男子,又要討青嬋的喜歡,為何……為何不變得更為漂亮一些?”
小黑睜大了一雙小眼:“難道我這樣不漂亮麼?可是青嬋說,我變得已經很象個人了啊!”
我啼笑皆非。大凡妖怪首次化為人形,所變幻的模樣都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相貌。這泥鰍小黑想必是長居山中,沒見過幾個美男子,來李家花園中的水池住下之後,心心念念又隻有一個青嬋小姐,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裏。
坦率地講,他的這副尊容還算差強人意,但若說到漂亮二字,可也差得太遠啦。
小黑狐疑地看看我們,又嘟囔道:“變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處?這副相貌,本來便是虛幻的啊!”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轉過頭去,妝台上擱著的銅鏡恰好照出了我側麵的影子……那個俊美清朗的少年模樣,就算我變得再像,也不過就是虛幻的罷?
嚴素秋問道:“她見你法術有成,便求你幫她是不是?”
泥鰍小黑低下頭去,輕聲道:“是啊,她說上已節時,她去郊外踏青,在二十四橋之上遇見了那個公子……雖隻是短短一晤,她隻對他說了三句話,共是七個字,那公子卻對她說了八句話,共是三十一個字。”
我們不禁有些駭然,心中又有著一種莫名的感動,這青嬋小姐看來真是愛那公子至深,竟然連說話的字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泥鰍小黑仿佛是看出了我們心中所想,歎了一口氣,道:“她天天在心中默念當日那公子與她的對話,有時候竟然不自覺地念出聲來。我變成人形之後,她跟我一共說了五十七句話,有三十八句都說到了那個公子。”
原來這泥鰍小黑,居然將她的每一句話也記得那麼清楚。
小黑頓了頓,他臉上神色雖然有些忸怩,甚至還帶著些木訥,但說到此處,亦不覺帶上了幾分苦澀之意,說道:她……她那時已有十多天沒跟我一塊嬉戲玩耍,我好不容易盼到她來找我玩兒,可是……可是就連她跟我說的十九句話中,也大多是在求我,要我將她偷偷弄出府去,因為那公子那日已經與她約好十天之後,在二十四橋上再會一麵。眼看日期將至,而李家閨訓極嚴,身邊奶媽丫環又多,她根本沒有機會再出府門。
她說……她想了許久,總是沒有個妥善的法子。隻到見我法術已成,這才喜出望外。我……我與她相處十年,情誼深厚,她又對我有救命之恩,隻要她心中歡喜,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於是我將她攝出牆外,送到了二十四橋附近。然後我便回到李家,化作她的模樣,希望能夠瞞住她的父母家人……誰知道……誰知道我樣貌雖然與她相同,習性卻大相徑庭,她那些女紅針線、琴棋書畫,我是一樣也不懂得。
我本來愛睡覺,現在睡得就更多了……到得後來,李員外開始有了懷疑,這才四處請得道士和尚前來驅邪,再後來,便是你們二位仙長……
嚴素秋聽到此處,臉色才大為柔和,她凝視著泥鰍,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我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道:“聽你說來,你的道行並不高深,難道以前請來的那些法師都是些江湖騙子,請不到五雷神將下降來捉拿你麼?”
泥鰍小黑聽到“五雷神將”四字,不禁身子一顫,道:不是的,他們也曾請來過神將!那些神將們都穿著金甲,手拿金杵,我一見到他們,心裏就有說不出的害怕……他們第一次捉住我時,一見我的道法也是玄門正宗,不象是尋常妖邪之輩,便沒有當場將我擊殺。
後來他們詢問我時,我便老老實實地講給了他們聽,我說是因為要幫青嬋去二十四橋與心上人約會,才在這裏冒充她的。但他們一聽到‘二十四橋’四字,不知為何就將我丟了下來。然後,然後……那個請壇的法師見他們總不動手,便又是燒符又是作法的,可能是把神將惹得惱了……隻聽‘劈啪’一聲,雷聲震天,我嚇得捂住了腦袋,想著自己的小命定是沒了。誰知……誰知我睜開眼一看,卻見他們一個神雷,反而將那個請壇的法師給打暈了……再後來,不管什麼法師設壇請神,他們都不來了……那些法師又不象兩位仙長本身就有功夫,他們請不來神將就拿我無法……其實,小妖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
神將居然一聽到“二十四橋”四字,便連妖精都不捉拿了?這可真是費夷所思之事。
我又問道:“那李小姐就一直都沒回來麼?”
一說起李小姐,泥鰍的眼圈頓時又紅了:“青嬋她……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白天我變成她的模樣,寸步不敢離開李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偷偷地出去找過她,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音訊……我……我都快急死了,我連做夢都夢見過她呢!”
“做夢?”我眼睛一亮。三界之中,凡有智慧的生靈,在入睡之後均有不同的夢境。所有夢中情形,無不是各路散魄精魂彙聚所至。如果泥鰍真的曾夢到過李青嬋,則說明李青嬋的散魄或是神魂,確有一縷來到了泥鰍的夢中。如果我們以此為線,或許真能發現李青嬋的去向。
嚴素秋也急忙問道:“你夢到她什麼了?”
泥鰍忸怩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夢到她……她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一間紅色的房子裏,簡直……就象個新娘子……”
我問道:“她沒有說什麼話嗎?”
泥鰍認真想了想,道:“有的有的,她對我說了幾句話,好象是什麼什麼……”他抓抓腦門,念道:“喬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絲便成工,樹下相約久。”
我在心中將此詩默默念了一遍,一時之間,卻也察覺不到端倪。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神色間也有幾分悵然,說道:“她雖然穿得漂亮,可是看上去……還是一點都不快活……青嬋她……她到底去了哪裏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得最後,幾乎不可聽聞。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腿也隨之一彎,終於蹲到了地上。他的頭低垂在胸前,再不肯抬起來。在暗淡的燈下,他單薄的背脊一抽一抽的,啞著喉嚨,又道:“我的話講完了,你們要降妖伏魔,就殺了我吧……我本來就是個沒用的妖怪,這麼久了,我連青嬋的人影都找不著……我真沒用……嗚嗚……”
這一次,我們誰也沒有喝斥他,隻是那樣靜默的,立在搖移不定的燈影裏。就讓他盡情地哭泣吧,有的時候,是否連這樣悲傷的哭泣,也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奢侈呢?
天亮之後,我們去拜見了李員外。李家人見我們安全無恙地走下樓來,個個的神色倒似乎是見著了活鬼。早有人飛快地跑去稟報了李員外,他急得連鞋都隻穿了一隻,慌慌張張地從內室跑了出來,一邊將我們迎入正堂,一邊激動得哆哆嗦嗦:“神仙……神仙啊……我昨兒一晚沒好睡,連著起來在觀音菩薩麵前上了三柱香,也不知道你們到底咋樣了……我家青嬋呢?她……她應該是沒事罷?那屋裏……到底有沒有妖魔?”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我無意間一瞥,隻見廳堂當中桌上,倒真的供有一尊觀音。觀音瓷像前麵,有幾柱香已是燒得殘了——看來這李員外方才那話倒也不虛。
他連我們兩個萍水相逢的“道士”都如此上心,對自己的女兒想必更是疼愛至極吧?突然之間,我想起了遙遠的東海,想起了我那看似威嚴淩人、實則溫柔慈和的父王,十七離開龍宮這麼久了,以他的神通廣大,不會不知道我的去向行蹤。可是他卻並沒有派人來押我回去,難道父王他,他是真的明白了十七的心麼?
卻見嚴素秋將手中拂塵一拂,藹然答道:“員外切莫擔心,小姐居處並無邪崇侵擾,隻是這園中花木過於繁盛,遮弊了陽和之氣,所以玉體有些違和……呃,神智有些昏亂……自然是大異尋常之態。”
我一聽這話,便知她是有意地要為泥鰍遮掩了,不覺有些訝異,但隨即也就釋然了。相識不久,我已看得出嚴素秋此人,雖是看上去冷若冰霜,不假辭色,實則心腸最是柔軟。她肯幫泥鰍此事,自然也是見他秉性純樸,對青嬋的感情確實發自真心,這才動了測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