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員外一時還有些遲疑,問道:“但前幾位法師都說……”
我打斷他的話,故作不耐煩地說道:“前幾位法師算得了什麼?哪象我家師父,是出自上洞神仙座下親傳弟子、號稱玉陽靈飛策華真君的那位神仙第二百四十八弟子的第七代玄孫之徒!”李員外被這一長串的名號弄得暈頭轉向,誠惶誠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隻是……”
嚴素秋微微一笑,神采瀟灑,當真是態擬神仙,開口道:“員外是想說,為何前幾位法師都說有府上有妖,而獨獨貧道不能苟同,是否?”
李員外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
嚴素秋故作高深,歎了口氣,說道:“仙道符錄之術,是何等的博大精深,象員外都是些紅塵中人,如何識得其中妙處?員外不妨想想,若是府上真的有妖,妖性本來邪惡,為何府上倒是一個人丁也不曾被傷害過?何況先前那位法師曾請得天雷下降,為何那天雷卻不去劈妖怪,反倒將法師劈倒在地呢?”
她瞄了一眼張大了嘴巴的李員外,又道:“那自然便是天雷神將惱他無故地請神下降,所以略示懲戒罷了。實則貴府實在是沒有什麼不幹不淨的東西,隻是花木太多、花木太多了。”
李員外恍然大悟,忙道:“然則後來那些法師……”
嚴素秋手撫頜下長須,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緩緩道:“唉,我道門何其廣大,弟子眾多,也算得上是良莠不齊啊!員外家財萬貫,富貴至極,自然也有些人想趁機危言聳聽,以便……無量壽佛,真是罪過、罪過!”
在告別李員外之前,我們以再察看一下小姐的狀況為由,又去探視了泥鰍小黑。泥鰍仍是化作了李青嬋的模樣,紅腫著眼睛,象模象樣地斜倚在繡樓的欄幹之上。我們暗示他,一定會幫他找到李青嬋時,他才點了點頭,雖沒說話,但看那神情,似乎已快要流下淚來。
嚴素秋運起法力,真氣源源不斷地布滿李府,將整座府第都淨化了一遍。她花木精氣極為精純,此番施法結束,效果非同一般。我也知曉天下每一株花木之中,都有花靈棲息存在,但在諸多精靈之中,以花靈最是弱小,沒有什麼法力智慧,隻是略具靈識而已,連七竅都生長不全,所以想要修煉道法特別艱難。因之三界之中,花木之妖的數目遠遠比不上禽獸鳥蟲之妖,至於花木之妖能得道飛升的希望就更是微乎其微。
李府的花木當然也不例外,它們平日裏的生長,隻能依靠吸收日月光芒中微弱的精華,此次得到元氣滋潤,那些花靈們喜不自禁,大概是為了感謝嚴素秋之恩,雖是正當初冬,但它們仍“蔌蔌”搖動著枝幹,爭先恐後地抽枝發芽,有些甚至還開出花來。整座園中頓時葉綠花豔,光采更勝平常,甚至連空氣中都浮動著芬芳怡人的花香,令人幾乎懷疑是到了春光明媚的陽春三月。
李員外一家張大了嘴巴,驚喜萬狀地觀看著這一奇景,毫不猶豫地把我們當成了神仙。
素秋,這菊花之精,其修為之深,大大超出了我的預計。
我們告別了千恩萬謝的李員外,但拒絕了他付給我們的驅邪費用:黃澄澄的二十兩金子。並非是我與素秋不愛錢財,既然是在這紅塵之中行走,黃白之物倒是越多越好,可是這樣收下李員外的金子,我們實在是良心有愧。
甫邁出李府大門的門檻,我們倒是嚇了一大跳。隻見門外早黑壓壓地等了一大群人,一見我們出來,他們一邊口中叫著“仙長”“神仙”“法師”“道人”等五花八門的稱呼,一邊“呼啦”一聲全圍了上來!
我嚇得連連倒退幾步,再看素秋時,隻見她的臉色也有些發白,我連忙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先別忙圍上來!再圍上來……再圍上來我們就……我們會飛上天去的!”
那些人倒真的聽進了我的話,當即停住了腳,不再向前擁擠,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雖然是雜亂無章,但我也聽出個大概,原來這些人都是家中有少女失蹤的事件發生,一聽說李家請來了兩個活神仙,居然將府內的妖崇一並根除,頓時覺得有了希望,紛紛跑來企求我們幫忙尋女。
末了,有一個衣著粗陋,相貌樸實的小夥子排開眾人,擠擠挨挨走上前來。看得出他是不善言辭,還未開口,臉色先已漲得通紅。支吾了半天,他方才鼓足勇氣,懇切地望著我們,訥訥道:“二位仙長,我是城外趙家村的人,我們村裏的小梅……也不見了,她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她們家隻剩下奶奶和她了,仙長們能不能去看看她奶奶?”
我看了看嚴素秋,她的臉色也極是沉重。事實上我們早已暗地裏商討過了,此次揚州少女失蹤一事,除了李青嬋外,前後共有二十七名少女失蹤,都是青天白日的莫名就失了蹤跡。事先並無任何征兆,顯見得不是私自離家;而過後官府曾張榜公告,甚至連鄰近州府的衙役們都出動幫忙尋人,卻仍然沒有一絲線索。其詭怪奇異之處,絕不似是尋常人間牙行拐賣良家女子的行徑,定然是妖孽所為。
然而,我與嚴素秋都熟知天庭律法,知道這人間界中每一處山水州府,都有大大小小的仙官駐守,這些仙官便是人間所稱的城隍、山神、水神、土地之流。除去是前世因果報應(如恩仇相報之類)招來的妖崇之事,他們不會去管以外,其他但凡興妖作亂,都是他們的管治範圍。若是那妖孽的法力高強,仙官力不能敵,也應上奏天庭伏魔大帝玄武,由玄武帝派天將來剿。
而這揚州城中失蹤少女數目如此巨大,絕非是有妖孽來了結前世的因果那麼簡單。可是這揚州城隍,為何一不滅妖,二不上報呢?
當我終於擺脫眾人,站在揚州城外的城隍廟中,對著那含笑而坐的金碧輝煌的城隍神像,運足中氣,將這句話問出來時,我看見那尊神像不由得微顫了一下。但隻是那一下,它又恢複到了先前穩穩當當的模樣。
一旁的嚴素秋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個土捏泥塑的啞巴官兒!你以為你不說話,姑娘們就會怕了你麼?”
此時我們還是道士打扮,她卻已換作了女聲,又自稱姑娘,幸好廟中並無外人,否則還真不知人家會怎樣看待我們呢。
但那城隍老爺還是動也不動一下。
我雖然好性情,但也忍耐不住,踏前一步,冷冷道:“城隍大人,你身為天廷所封仙官降臨下界,又受一州香火的供奉,理應免災祐民,造福當地百姓才是。可是大人轄境之內出了這樣重大的事情,卻不見大人有絲毫作為,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如果大人確實不肯出麵處理此事,我們自然可以代勞。隻是事畢之後,大人這失守瀆職、辨察不明的罪責,可是傾天河之水,都不能衝洗幹淨了!”
說完這話,我一拉嚴素秋的手,轉身便走。
忽然,似乎背後有人極低地歎了一聲氣,緩緩說道:“龍女息怒,下官如此做法,實有不可言明的苦衷……”
我全身一震,和嚴素秋幾乎同時旋風似地轉過身來,卻見一縷青煙從城隍神像後嫋嫋冒了出來,漸漸彙聚成形,卻是個袍服齊全,手執神笏的中年男子。麵目雖然模糊了些,但從其服色來看,正是當地城隍的打扮。
我見他終於被我們激了出來,心頭一喜,旋即也有些吃驚,不知他怎麼會得知我的身份。但麵上神色卻依然不變,說道:“是麼?但不知大人又有何苦衷難言?難道比庇佑百姓安寧還要更重要麼?”
城隍苦笑一聲,向我行了一禮,又遲疑了片刻,方道:“下官受天廷委任,當然知道為官一方的責任,然而……然而那妖孽……”他搖了搖頭,躬身道:“龍女與這位姑娘若有一天得明此事,自然會諒解下官苦衷。下官先行告退了……”
他話一落音,身形便漸漸淡了下去,到得最後,又化作了一縷青煙,瞬間便向四方散去了。
我心下不甘,當下還要嚴辭逼他出來詰問,卻被始終未曾開言的嚴素秋一把拉住,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意時,她卻已在我耳邊輕聲道:“他不願說,咱們再問也是枉然。十七,你方才說得極對,他若是不管,咱們就去管,待此事平息之後,再請你父王代為上奏天庭,處治這膽小怕事的官兒便是。”
我們化身為先前的少年男女,一同回到客棧,一路之上,卻聽路人都在傳說李員外家請來的“神仙”,及至到了店中,老掌櫃的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老遠便向我們招呼道:“公子夫人回來哪,公子你的夫人這樣美貌,以後可不用再擔心啦,聽說咱們揚州城中來了活神仙呢,兩位沒去李員外府上瞧瞧去?”
我們含笑搖搖頭,心中卻第一次感到了些愉快的情緒。
樓上房中被枕如舊,看樣子小憐還沒回來。我們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先前那個小夥子所說的事情,決定還是出去看看小梅的奶奶。
趙家村就在城外不遠,大約有百來戶人家,此時正值晌午,大多數人家都吃過午飯,下田勞作去了。村裏看不到幾個人影,在淡淡的陽光下,唯見道旁小橋如虹,流水潺潺,掩映在翠竹林中,顯得甚是幽靜雅致。間或村裏還傳來一兩聲高亢的雞鳴犬吠,一派安寧祥和的田園氣象。
我們問過一個路過的農夫,終於在一個山坡之上,找著了小梅的家。
隻見那處向陽的坡上,用麻秸稻草搭了兩間小小的房屋。屋外紮著一圈搖搖欲墜的竹籬,顏色已有些幹黃,籬上爬滿了各類菜藤。但饒是如此貧苦,仍能處處看出主人的賢惠和善能持家。院子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有三四隻不大不小的雞在地上啄食。簷下吊著幾掛過冬的醃臘和黃燦燦的幹玉米,籬邊還開了幾塊田畦,種的時令蔬菜都是水靈靈的煞是喜人。牆角裏有幾株耐寒的菊花,也開得極為繁盛。
我和嚴素秋遲疑了一下,邁步走了進去。我抬手敲敲門,隻聽見屋裏有個蒼老的女人聲音疑惑地問道:“誰呀?門沒閂,貴客自家進吧。”
茅屋的屋簷低矮,就連我們這樣的女子進門還要微微彎著腰身。
屋裏沒有開窗,光線也十分昏暗,我們乍從亮處進來,站了好大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屋內的黑暗,隱隱約約看得清楚灶下坐著一個老婆婆,枯瘦的雙手正吃力地攏起地上一把柴草,摸索著想要塞到灶洞裏去。
嚴素秋上前一步,柔聲道:“婆婆,我是您孫女小梅兒時認識的朋友,後來嫁到外地去了,前幾日才回來,想要看看她呢。”
老婆婆抬起昏花的老眼,渾濁的淚水流了下來:“你……你是不是玉蓉啊?你不是嫁到蘇州去了麼?現在回來哪,可是小梅……我的小梅不在了……她前兩天還對我說,她有了一個心上人,是個性格極溫柔,長得又極其美貌的年輕公子,她還說要好好孝順我……後來,她去河邊洗衣服,就再也沒回來……隔壁的趙家老二幫我去找,隻看見她裝衣服的竹籃子還放在岸上……”
“趙老二還說要幫我去城裏報官,可是我一個孤老婆子,哪裏有錢請那些官爺……”
老婆婆一頭說,一頭又失聲哭了起來,那聲聲強壓抑住的嗚咽隻聽得我的心一陣陣發酸。趙家老二,想必就是求我們前來的那個木訥樸實的小夥子吧?
美貌公子?河邊?
我心裏靈光一閃,仿佛抓住了點什麼線索,但仿佛一時又想不起來。
卻聽得嚴素秋在一旁問道:“婆婆,你家小梅一向都在哪裏洗衣服?”
老婆婆抬起頭來,哽咽道:“她一向都在我們村邊的小河洗衣服,可是近半個月來,她總說小河水不幹淨,遠遠地跑到二十四橋下去洗衣。說是那裏水麵又寬,晚上月亮又格外地明,洗的衣服幹淨耐穿……”
二十四橋?
又是二十四橋!
晨曦微露,雨後初霽,彎彎的石橋之上,猶籠著一層淡淡的白色水煙,遠處的山村小河,都蒙在清晨薄薄的霧氣裏。身著淺綠夾棉衫子的少女,臂彎裏挽著盛滿衣服的竹籃,著青蓮色弓鞋的兩隻纖足,小鹿一般輕捷靈動地邁下小橋的石階。
橋邊清亮的水波,如一麵最上好的明鏡,恰好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子。少女抬起手來,習慣性地掠了掠額上的亂發。一陣輕風貼著水麵吹過來,她鬢邊的蠟梅花瓣也隨之一陣輕顫,映著那姣若春花的麵龐,顯得格外嬌豔動人。
忽聽橋上有人高聲吟道:“臨水照花明,花麵交相映。世人當無此,疑是洛神臨。”語氣中雖是充滿讚歎之情,但對著一個孤身年輕女子如此直言不諱,卻也帶有三分輕薄之意。
我聽他讚美我這變幻出來的虛假皮相,不禁暗自好笑,當下從水邊轉過身來,凝神望去,隻見不遠處的石橋之上,有一個年輕男子倚靠在橋欄之上,正在向橋下這廂張望。
他身著湖青色儒服,背上還背著偌大一個木架書籠,搭著白布袱子,想必是個書生。隻是那書籠也未免也太大了些,使得他看上去頭重腳輕,煞是滑稽可笑。
那書生見我回頭看他,麵上居然也毫無尷尬之色,反而對著我露齒一笑,臉上竟帶有幾分孩子的稚氣。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提起籃子,站起身來便走。那日我與素秋商議,既然李青嬋與小梅都是來二十四橋時失蹤的,而當初李青嬋與那“美貌公子”的相遇也是在二十四橋,那何不由我幹脆化身為人間女子,時時來二十四橋下浣衣,若有幸也遇上那個“美貌公子”,豈不是就真相大白了麼?
至於這個凡間的傻書生,既然與此事無關,我自然也不願多生枝節。
誰知他卻將身往橋欄上一撲,兩手攏在嘴邊,大聲叫道:“姑娘莫怪!小生可不是什麼登徒浪子,隻是姑娘麗質天生,著實是驚為天人,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生一時情不自禁,絕非有意唐突佳人……”
看他這模樣,若是我就此離開的話,恐怕他會繼續大喊大叫下去。我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他一見我站住了身子,也立即住嘴,一溜煙地從橋上跑了下來,在我的麵前站定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嘴裏還在微微地喘著氣。
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凡人男子,從他緊致光潔的臉龐上,幾乎看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那一雙黑如星子的眼睛,清亮得沒有一絲渣滓。他兩道燕子翅膀一樣俊美的眉向上一揚,笑得羞澀而酣暢:“我姓薑名夔,姑娘你便叫我薑生罷。”
我的心裏,卻是沒來由的,猛地一疼。那熟悉的燕翅般的雙眉啊……邱遲,你是仍然拖著病重的身體,苟延殘喘在這多災多難的世間;還是已經魂歸地府,投入那未可知的六道輪回之中去了呢?
可是任憑百世輪回,你都應該是再也遇不到你的窈娘了……
我突然扭轉身子,疾步向橋上衝去。
薑夔本來是好奇地看著我,大概是被我突然泫然欲涕的神情給嚇住了,他張大了嘴巴,先是後退一步,但隨即又追了上來,一邊氣喘籲籲地叫道:“姑娘,姑娘,是否小生唐突,惹得姑娘你生氣了?”
我醒悟過來,一見他那又急又窘的神態,心裏微覺歉意,但也不想多說,隻是搖了搖頭,邁步欲走,薑夔卻又跨前一步,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眉頭微蹙,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薑夔好象被燙著一般跳了起來,趕忙退後一步,急切地說道:“姑娘,姑娘你千萬不要誤會,小生鬥膽攔住你的去路,隻是有一個不當的請求,還望姑娘成全。”
我沒有說話,征詢地望了他一眼。
他立時會意過來,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紅雲,赦然道:“小生一介寒儒,向來以授館為生。每日清晨都要步過這座紅藥橋,去那邊村落裏課授弟子學業。這兩天……這兩天來姑娘來橋下浣衣,小生都看在眼裏,姑娘的身影映著小橋流水,晨曦薄霧,當真是有著說不出的靈秀好看……小生別無所長,唯有詩書繪畫兩道而已……小生本來隻是個貧窮書生而已,恪守夫子教誨,也明白什麼叫做‘非禮勿行、非禮勿言’,然而自從在橋上見到姑娘的那一刻起,不知為何總是夢牽魂繞,時時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小生鬥膽想請姑娘允小生作畫一幅,將姑娘的芳姿倩影留在紙上筆端,將來……也好作……遠道之思……”
他的臉色越來越紅,但言辭之間,卻極是懇切真摯。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夜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而終老。
我的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這熟悉的詩句。一種椎心的痛楚,突然劇烈地在心中攪動起來……所思在遠道……誰又是我的遠道之思?邱遲、窈娘……還是……你?
我痛轍心腑,再也站立不穩,身子晃得一晃,一手不覺扶住了橋身的石欄。
石欄?這是什麼石料雕砌而成的?實在是粗糙得很,我細嫩的手掌按在欄上,居然還感覺得到隱隱的剌痛。一陣和風拂來,我的頭腦一陣暈眩,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起來,鼻端聞得到若有若無一絲甜膩的花香……
“姑娘!”隨著一聲焦急的呼喚,便是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身體,我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雙眼時,眼前又恢複了清晰的景象。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薑夔那滿是焦急之情的年輕的麵龐:“姑娘,你怎麼了?”
我完全清醒過來,連忙掙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徑直向橋下走去。薑夔以為我是生氣了,連忙解釋道:“姑娘你方才好象是要暈倒了,所以小生才……”
我搖搖頭,不知為何,卻突然想起一事來,問道:“薑生,你先前說,你每日都要步過這座紅藥橋……這不是二十四橋麼?怎麼你叫它紅藥橋?”
薑夔見我終於肯開口跟他說話,喜得滿麵生光,忙道:“這座橋本來就叫做紅藥橋,隻是十八年前的一個月明之夜,有人曾見到有二十四名美人立於橋上吹簫,樂音宛若仙樂,清幽動聽。這事傳開之後,揚州人都說是仙女下降,後來也就把紅藥橋叫做二十四橋了。”
我想了想,又問道:“這附近可有花圃麼?這初冬的天氣,怎麼還會有花的香味呢?”
薑夔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我可不知道了,若是在夏天時節,這橋邊開滿了紅藥,那花香倒是濃鬱得很,紅藥橋的名字就是因此得來的。”
我默然地點點頭,心裏仿佛想起了什麼,但仔細想想,卻又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
末了,我立在橋邊,應了這叫薑夔的書生的要求,將一隻手閑閑地擱在橋頭的石墩之上,由他畫了一幅小像。我知道這若是在凡間女子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答應薑夔,畢竟這隻是我虛幻的皮相啊。
回到客棧的時候,我的心神還有著些許的恍惚。但當我一眼看到嚴素秋靜默地站在窗前,望著天空若有所思。那種恍惚惆悵的神情,卻是我前所未見。
她淡淡地望著我,說道:“十七,他,也來到了揚州……我感受得到。”頓了一頓,她將眸光又投向了窗外,說道:“我問過了其他的花仙,聽說他們也是為了調查少女失蹤一事而來。據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西海太子殿下,你的大表哥。”
“啪”,我手中的竹籃掉到了地上。
素秋的眼中掠過一抹黯然的神情,末了,她垂下頭去,輕輕道:“他來了,可是我……我……”
我聽見自己舌頭僵硬,結結巴巴地問道:“他……他是誰?”
素秋歎了一口氣,答道:“十七,有許多事情,我不曾告訴過你。我原本來自天庭春神所在的青睘宮,是被謫降的菊花仙子。而他……正是天庭中赫赫有名,主掌三界春日節令、草木生長,被世人稱為青神、春神的東君。這一次,他一定是來找我了。”
菊花仙子!謫降凡間?
嚴素秋的前塵往事,如畫卷繁複多彩,在眼前徐徐展開。
我的前身,本是生長在天庭淩霄殿前一株仙菊。在曆經了七七四十九次天劫之後,我漸漸開了靈竅,開始有了微弱的靈識。
因為我的花朵清麗淡雅,所以淩霄殿前如過江之鯽的往來仙人,也常在我的身邊略為逗留,並評論觀賞一番。
我多少沾染到了他們的一些仙氣,並悄悄地吸收進了我的身體。在漫長的千年過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靈性。
那些飛雲騰霧的仙人們,個個儀表不凡,風流飄逸。我聽說他們餐風飲露、不食煙火,還可以逍遙自在地遨遊於天地之間。
我便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而且有了非常迫切的期盼。我是多麼盼著成仙啊,成仙之後,我便不會被自己的形體所拘,能夠象他們一樣的自由自在。
沒想到機會真的來臨了。有一日,春神東君從殿前經過,見我的氣韻靈秀天然,心中十分喜愛,所以向花神女夷要得了我,將我帶回了他居住的青睘宮中。
東君他是個性情溫文的男子,心腸又好。他傳授給我《丹精道心經》,據說這是女仙上元夫人的秘笈,最是適合女子修煉,而我們花木之妖也多為雌性,很是適宜。
真是皇天不負,在刻苦修煉數百年之後,我終於能夠凝神集氣,化為人形。東君越是寵我,竟讓我做了宮中執掌菊花的仙子。
那九重天外的仙宮神闕,終年都籠在紗羅一般的縷縷雲氣之中。宮中鋪著大塊的白玉雕磨而成的地磚,殿頂架起高大的黃金梁,鑲滿各色精美的玳瑁。因為沐浴著天界的仙氣,庭院裏的花木也生長得異常蔥蘢,青玉的樹幹甚至高達千尋(一尋為八尺)。微風吹拂過來的時候,那些形狀玲瓏的樹葉相互碰擊,發出美妙悅耳的樂音;而樹幹的響聲卻象是神簫之韻,合起來聽時,竟然暗合九奏八會之聲。
除了執掌花令節時,我也沒有什麼繁忙的事務。閑暇時我采擷那些落英為餐,又收取葉上的甘露為飲。有時我也去找別的仙子玩耍,下下棋彈彈琴什麼的。我還跟隨東君,去過海外飄緲的仙山洞府,如方丈、瀛洲等地,去造訪閑居在那裏的仙人。
我先前是沒有名字的,東君也隻是“小菊花”“小菊花”地隨意叫我。隻到我被封為菊仙的那一天,當我頭戴花冠,粉黃雲綃輕裹,亭亭玉立於他麵前之時,他似乎才剛剛意識到,原來我已長大成人,他應該要給我取個正式的名字了。
那一天,他端坐在青睘宮中的寶座之上,仔細端詳我片刻,神色間頗為複雜。末了,他對我說:‘嚴霜雖染,素節秋心……這是菊花的特質。你既為菊花之仙,我便許你姓嚴,名字……就是素秋罷。’
清閑的日子,倒也是無憂無慮,也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隻是有的時候,當我倚著翠玉的闌幹,伸出手掌去逗弄那些飄來飄去的雲霧時,心裏總會沒來由地有一絲惘然。
未來漫長的歲月,難道都要這樣地過下去了麼?
直到我來到了洛水之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非同尋常的女子。
那一年,天帝降下玉旨,昭告三界,將他最鍾愛的小女兒——洞陰公主阿宓,封為洛水之神,下嫁給洛水河伯夏宗岸為妻,世稱宓妃。
天帝嫁女,自然是排場無比,何況洞陰公主本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河伯自然是不敢怠慢,為了表達他對洞陰公主的尊敬迎慕之情,他傾盡水府財力,在洛水之濱築起了一座華麗無比的樓台,以備嫁娶之用。因為在樓台一側鑄有二十四隻青銅鸞雀,以示鸞鳳來集的吉祥之意,故河伯將這座樓台命名為銅雀台。
在銅雀台中洞陰公主的婚禮上,天帝突然因事務緊急,不得親自前來。他對愛女頗為歉疚,便下令所有在籍仙官真人,都必須來參加公主的婚禮。
神仙們哪敢不從?況且也要湊興,結果婚禮當天眾仙雲集。不但是玄都宮中的仙官、海外仙山上修道的真人、西方琉璃世界中得道的神佛,甚至是女仙中最尊貴的金王母、上元夫人等都親自到場,連一向隱居巫山的雲華夫人瑤姬都破例前來,在銅雀台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歡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