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水中篇(2)(1 / 3)

有的神仙確因要事不能前來的,也都派了座下大有身份之人前來祝賀。而我,嚴素秋,也受東君之遣,帶來了青睘宮為公主大婚而準備的賀禮——名為“雙清”的一對稀世奇玉。

在那次銅雀台的歡宴上,我見到了許許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們中大多數都是些閑雲野鶴般的散仙,地位超然而崇高,平時根本不在淩霄殿中任職,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認識。

不過,那些男仙們讓我大失所望,他們要麼是形狀古怪的邋遢道士,要麼是須眉皆白的糟老頭子,難得有個把仙風道骨的,卻又顯得不可一世。有個叫赤腳大仙的,居然還真打著一雙赤腳片子,在銅雀台上“啪噠啪噠”地走來走去。

女仙們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宮中的女官管雙成、許飛瓊、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餘的象什麼成公智瓊、黃靈微、張氏女郎等等,也無一不是仙姿奇妙,容華照人。

至於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則絕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著一種高貴凜然的儀態,使人一見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慚形穢。

當時女仙們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為尊,緊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雲華夫人。可奇怪的是,緊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個位置,竟然還是空著的,也不知為何人所留。

我長在天宮,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則是雲華夫人。

金王母,即九靈太妙龜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稱之為西王母。她曾於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氣,結氣成形。與東王公共理二氣,而育養天地,陶鈞萬物,為極陰之元,位配西方,母養群品。

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歸屬她的管轄。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統轄天界十萬玉女,地位之尊,僅隻次於金王母。可看他們給這人留的位次,竟似隻在王母之下,而與上元夫人並列,連雲華夫人似乎都還要遜上一籌。可是我仔細想想,在東君的青睘宮中藏錄的天籍之中,並沒有記載說天宮之中,還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個位子看了兩眼,心中不禁有些納悶。

歡宴終於開始了,果然是滿目錦繡,麗聲盈耳。夏宗岸為表示自己的誠意,早在數月之間,便已搜集了許多水族中色藝俱佳的美女;他甚至還備以厚禮,去洞庭水府之中,請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來專事教習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尋常,那些流波曲、縈塵散香舞等等,無不是新奇悅目,看得一眾仙人都是興致盎然。

上元夫人終於也來了興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盞,對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說道:“駙馬宮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樣貌樂技倒也不差,願為駙馬盛宴助興。不知眾仙意下如何?”

眾仙一聽,先是一愕,隨即連聲叫好,個個喜形於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來以四大玉女為尊。據說都是精通樂理,才色絕豔,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翹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斂,轉頭對金王母道:“隻是我這四名玉女,僅是擅些樂音之技,卻是不長於填詞譜曲。象今日這般盛會,若是唱些舊的曲子,卻不是掃了眾人之興?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詞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後侍女,不覺也有些為難。她向來端莊尊嚴,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備,若是處理事務,自然是井井有條。但若說起這些輕巧技藝,卻也真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驀地站起身來,盈盈拜倒於二位女仙座前,啟齒說道:“啟稟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嚴素秋,為東君座下菊花仙子,能填詞曲,願效薄力。”

我沒有說謊,東君教過我詩詞歌賦,也常與我唱和。

北寒玉女宋聯涓,彈起九氣之璬;東華玉女煙景珠,擊響西盈之鍾;神林玉女賈屈廷,吹動鳳涙之簫;飛玄玉女鮮於虛,拊扣九合玉節。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長案之上,手執天狼彩毫,在織女精心織就的絲紈長卷之上,文思泉湧,下筆如飛,頃刻間便填就了一首新鮮詞曲。

樂音之中,我們五人發清麗之歌喉、起回旋之雲舞,一時傳為佳話。此宴完畢之後,積翠宮嚴素秋之名,瞬間傳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現了這樣的傳言,說上元夫人極是喜歡我,正想向東君將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連封號都已擬好,號為琅光。

玉女之尊的榮光,那該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嗬,然而未曾預料,最終竟是我甘願棄去那唾手可得的榮光……

在那一日的歡宴上,我見到了一個非比尋常的女子。

酒過一巡之後,忽見天邊瑞雲群生,一羽潔白如雪的仙鶴從天際展翅飛來,劃破層層雲霧,最終雙翅一斂,降落在群仙會集的銅雀台下。

那是一隻華采異常的白鶴,它的體型比尋常的白鶴足足要大上一圈,當它的雙翅完全張開時,那純潔而華美的白色,簡直要勝過天邊最美的白雲和飛雪。它兩根纖細而堅韌的長腿一伸一屈,穩穩地立在地上,保持著一種古怪然而卻無比美好的姿勢。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瑩的一對黑色寶石,閃動著逼人且聰穎的光輝,神氣而驕傲地環視銅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嘩囂鬧之聲,突然地降低了下來。

不要提那些紫晴獸、火麒麟、飛翼龍之屬的仙獸,就是這台上某些仙人,據我看來,都比不上這隻白鶴那種自然流露出的奪目的神采。

然而它是一隻仙禽,在天界之中,這種仙禽往往都是仙人們的坐騎。然而,會是怎樣的一位神仙,才配成為這樣出眾的一隻仙禽的主人呢?

我正在猜測之時,隻聽唱值的仙官高聲宣道:“清華夫人駕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肅,台上先是一片鴉雀無聲。但隻是片刻之後,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餘人都突然站起身來,轟然齊聲迎道:“恭迎清華夫人駕臨!”

那隻白鶴將長腿一屈,垂下高傲的頭頸,無比馴服地跪落在地。鶴身上躍下一個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飄然向台上走來。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來,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綠華,你怎這晚才來?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腳下一頓,但隨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環,真是許久不見。”

我站在一旁,張口結舌,居然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阿環!她竟然這樣隨隨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閨名!

天界仙子如雲,個個都頗具美色,容顏驚豔。看得久了,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可是這個身著碧色交襟長衣,外披冰青綃紗的女子,卻真的是與眾不同。

女仙們愛梳高鬟,飾步搖垂珠,並在額上貼上幾片精雕細鏤的金鈿花,以示華貴妖嬈之態。而她梳九曲雙環髻,額上隻貼著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淩的光芒,此外別無它飾。

她攜著王母與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輕捷地走向中間席上。當銅雀台上拂過的微風,輕柔地掀動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時,我仿佛聽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輕輕地屏住了呼吸。

她恬淡自然,並無絲毫光華耀目。可是自她出現在我的視野之時起,我的眼裏便隻有她一人存在;就連那件平常之極的青碧色衣衫,隻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時讓所有的仙人的華衣麗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張揚的顏色。

三人重歸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邊,與上元夫人同列。那個空的座位,居然是為她所留!

我悄悄地問東華玉女煙景珠:“她是誰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並沒有清華夫人的封號啊!隻是聽起來,怎會又如此耳熟呢?”

煙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雖未注明,可是天下誰人不知?這清華夫人的名諱,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綠華啊!”

上元夫人身邊,那身著青碧衣衫的女子,原來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傳奇色彩的女仙——萼綠華!

難怪我會覺得清華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這下我可全都想起來了。

據說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綠梅,長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華,終於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萬年,道行極為高深,尤擅太乙靈尊飛升之術。古仙廣成子當年飛仙得道,還是受到了她的指點。天帝早在數千年前,就曾下詔封她為清華夫人,並召至天庭畫屏宮任職,掌管東洲南荒之地。

東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寬廣,人煙稀少。而當地承聚天地靈氣又十分充足,往往連草木年歲稍長,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來便盛產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為密集之處。

妖魔滋生既多,年長月久,漸漸各自形成一些派係國度。為了自家利益,它們終年互相紛爭攻擊,鬧得那裏一片烏煙瘴氣。天帝一直頗為頭痛,先前派過幾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詭計百出,總是到得最後,逼得那任職官員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過要將群妖誅滅,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縱然將現在南荒群妖全數誅殺,也會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盡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誅不勝誅。

清華夫人到任之後,先是大展法力,將最為桀驁不馴、功力也是最為深厚的熊妖圖萌當場殺死,威懾群妖;然後或贈以仙藥、或是授以道術,賣了許多的人情;加上她雖地位尊榮、儀態絕美,待下卻極是溫柔周到,毫無高高在上的架勢,如此的恩威並施,終於使得群妖漸漸對她有了敬仰畏懼之心。

最後她終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處妖王齊聚南荒中宮,召開萬妖大會。在大會上萼綠華親自出馬,為群妖劃定各自勢力範圍。群妖不敢違逆她的意思,隻好誓血為盟,相約永不侵犯。

從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東洲安靖,清華夫人萼綠華,隻用了短短六年時間。

天帝聞之大悅,而天庭中諸多仙官神人,縱是先前不以為然者,此時也不由得心中對這個奇女子暗暗起了欽佩之心。

至於在群妖心中,清華夫人的名號更是無上尊榮,它們一致認為她是天界中最聰慧美貌、仁慈詳和的一位女仙。據說它們還悄悄地為她取了另外一個名號,稱她為“萬妖之後”。

可就是這樣一位名動三界的“萬妖之後”,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華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後,隻在天宮中呆了極短的一段時間。她便向天帝上表,說自己性好清淨,不但辭職不就,居然還要求不再登錄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軒然大波。

自古以來,三界之中芸芸眾生,無論是鳥獸鱗蟲,還是妖魅精怪,隻要略具一些靈性,則平生最大的夢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拋卻肉身,跳出輪回,得證天道,位列於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綠華,她竟不願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腳,為著天庭顏麵著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憚她法力無邊,而且交遊廣闊。因為她得道極早,德高望重,現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後輩,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過她的指點。若真是與她為難起來,難免眾仙不會分崩離析,鬧出大亂子出來。至於天下妖魔,既然尊她為“萬妖之後”,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

二是任文吏閱遍天界典籍,也沒有哪一條律令說到,仙人若自請除籍將要受到何種懲罰。

最後此事也隻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話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權,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欽準她離職還鄉後,卻還是保留了她清華夫人的尊號。

萼綠華極是坦然,第二天絕早即離開天庭,並未與任何人餞別,也未帶走一草一木。候天帝聞訊趕去時,隻看見她那方刻有“清華夫人”的黃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擱在畫屏中宮長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從此之後,三界之中,再難得睹這位女仙的絕世風華。聽說她一向總是住在她的本土,一處名叫夷離的山中。

記得當日東君把清華夫人的事跡講給我聽之後,他也曾一一評論過各位神仙。在談到女仙之時,他說:當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謙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測的是雲華夫人瑤姬,而最令人心折的,還是清華夫人萼綠華。

我當時還很好奇地問道:“令人心折之處,究竟是指什麼呢?”

東君想了一想,擺了擺頭,隻是苦笑了一下,說道:“說來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見仙子可謂多矣,平生也隻見過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搖,不能自已。但事後回想,雖是不由自主地為她所折服,卻始終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這個女子身上,確實有一種不容忽視的特殊氣度。

我掩在銅雀台西一叢繁盛的牡丹花後,藉著花葉的遮護,遠遠地凝望著她。萼綠華端坐在西王母的鳳旌之下,低垂螓首,與王母和上元夫人、雲華夫人在低聲而親切地談天。西王母端凝華貴,上元夫人和藹典雅,雲華夫人冷豔動人,她們身邊侍女環伺如雲;她的身邊卻是空空蕩蕩,甚至連一個隨從都沒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種動人的光輝。

細細回想,當時銅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嚴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雲華夫人?是神女瑤姬麼?她是不是長得非常美麗?”

我的心裏又開始在隱隱的疼痛,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嚴素秋想了想,道:“不錯,雲華夫人……就是神女瑤姬,我們仙界都是這麼叫她的……她有一種特別冷豔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長在昆侖之巔的,那種沾染著晨露的藍草……”

宴會一直開了三天三夜,仙饈珍味源源不斷地傳上來,銅雀台狼藉一片。我獨自長久地倚在銅雀台畔,看到那神色蕭索、但仍然強顏歡笑侍立一旁的駙馬夏宗岸,看著周圍那些醉態百出的神仙,還有那些聚在一起談個沒完沒了的仙子們,不禁想起了群仙未曾謀麵過的女主人——洞陰公主,不,現在該稱為宓妃的那個女子……

洛水滔滔東去,日日夜夜這樣不盡的奔流,它們究竟想奔向何方,才會止住腳步呢?

洛水邊連綿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層金紅色的輕紗。天地之間,展現出一種肅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東君也該回宮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陽的運行也是由他來執掌的。這時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條螭龍駕著的金車,是否正隆隆地馳過我們頭頂的雲層呢?

我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倦意。難道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讓此時的我,能夠傾心地交談一刻麼?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在宮中那些看似快活逍遙的日子裏,我竟然會常常產生一種悵惘的情懷。

內心的寂寞,與是不是仙人,真的沒有多大的關係。

我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萼綠華,這次她還是在跟王母她們談話。但突然我卻看到她微側過頭來,眼光若有若無地向我臉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她在向我微笑麼?我的腦子裏轟地一聲,竟然有些眩暈。

宴會終於散了。群仙乘鳳的乘鳳,駕鸞的駕鸞,騰雲的騰雲,一時間銅雀台邊人喧獸嘶,忙成一團。不時有一道彩光“嗖”地一聲升上天空,可憐的駙馬夏宗岸就得又重複一次他說了很多次的話:“多承仙官駕臨,有空再到府上登門拜訪!”到得最後,象王母等身份尊貴的仙人也紛紛帶著侍女隨從們登上各式雲車。

我一轉頭,隻見那隻神氣活現的白鶴身邊,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麼?’

我鼓足勇氣,也顧不得儀態優雅,提起那華美而累贅的裙角,一溜煙地跑下銅雀台,快步跑到白鶴身邊,一手毫不禮貌地牽住了萼綠華的衣裾:“夫人!請等我一等!”

白鶴“嘎”地一聲大叫,翅膀生氣地豎了起來,帶起一陣勁風,向我“撲啦”一聲扇了過來!我嚇得連忙舉袖掩住麵孔,耳邊卻聽到萼綠華出言叱道:“小玉!”

風聲立斂,我從衣袖的縫隙中偷偷看出去,隻見那名叫“小玉”的白鶴極不情願地收起翅膀,但一雙黑亮的小眼睛還是氣恨恨地瞪著我。

我訕訕地放下手臂,又揮了揮袖子。這個美好稀有的女子,從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讓東君為之心動,卻無法言明的、她的那種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裏。

因為她那種淡然而又蘊含深意的神情,往往會讓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種驚人的美麗,而讓你發自內心地相信並力圖去探索——藏在這個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樣廣闊而深遠的一個世界。仿佛你所有的疑問和困惑,都會在她那裏得到最好的詮釋,她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枝茫茫雪野之中的寒梅,發出幽幽的奇香。傲絕孤冷,遺世獨立。

可是此時,當我真的站在這位傳奇人物的麵前,盯著她那張絕色的臉龐,我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萼綠華柔聲道:“你是素秋麼?”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

萼綠華淡淡道:‘素秋,你不用開口了,我知道你來問我什麼。’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種令人心動的色彩,顯得是更深了:這裏所有的人都想著煉丹、長生、度過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遊四海,餐霞飲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時,這樣麻木地活著,就算真的與天地同壽,又有什麼意思?

她抬起手來,掠了掠鬢邊被洛水河風吹亂的散發,姿態異常優美。這個優美的姿勢令我念念不忘,我後來曾偷偷地對鏡學了很多次,卻總是形似而神不似。

隻聽她接下去說道:‘起初,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生靈,我們對著未來,有著莫名的懼怕。因為那遙遠的仙人夢想在支撐著我們,使得我們想要跳出五道輪回,想要不受色聲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所以我們拚命地修煉、修煉啊……到得後來,當修道成為了習慣而不再是願望時,我們終於在不斷修煉之中迷失了自我,我們隨著大流,身不由已地前進著……居然遺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夢想。’

素秋,最初的夢想,往往是最真實的夢想,那才是真正讓你幸福、值得你亙古追求,而最終能讓你知足感恩的東西。

而修道成仙,隻是因為你想擺脫對生命不可知的懼怕,並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現在你開始迷茫、困惑,並對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厭倦……素秋,我說的對麼?

我被她一番話說得慒了,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飛身騎上鶴背,長長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從鶴身上飄瀉下來。萼綠華俯視著迷茫的我,眸中閃現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尋找你最初的夢想罷。三界之中,時空流轉,終將會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個瞬間。’

等到我的侍女來催我登車回宮時,我還怔怔地站在當地,遙望著萼綠華駕鶴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來,白雲是否都是這樣的悠然?不盡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腳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個瞬間?

坐在返宮的寶螭芸香車上,當雲氣從車邊呼嘯而過時,我下意識地互相交握緊了自己的雙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團綿軟無比的絹帛。這是剛才萼綠華輕拍我的手掌時,塞入我的掌心的。

剛一回宮,我來不及去回稟東君,就摒退了眾人,迫不及待地展開絹帛。

隻是草草看了幾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極為玄妙深奧的法訣。我找遍整片絹帛,才在右下方發現了四個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聽聞,這乃是道家最為玄奧的法術,無須符咒請壇,便可役使天雷神電為已所用,誅妖之威,幾可奪造化之工。萼綠華當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術擊殺了千年熊妖圖萌!

可是我隻與她短短一麵,連話都隻說上了幾句,她為何竟肯傳授給我如此高深的法術?這個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讓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終於將這篇法訣從頭到尾讀完。法訣最後廖廖幾行,字為粉色,略有清香,映著雪白的絹絲,若不是認真讀了下來,幾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時辨了出來,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書!字跡略顯潦草,顯然當時萼綠華是匆匆一揮而就。

字體是極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隱有棱角,一如萼綠華其人:

‘仙妖之別,存乎於心。正法如此,諻論他言。’

我用顫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絹帛,輕輕抖散開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團青色火焰,點著了絹帛下擺,瞬間便將其燒成了一片灰燼,殿內充滿了絲織品燃燒的那種怪異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開雕花窗格,讓那種味道盡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閉嚴密的心中,卻也似乎突然被打開了一扇天窗,誘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這可是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煉之術!

在閱完天心正法之後,我心中早已明白了這個極大的秘密。萼綠華不愧是“萬妖之後”,若不是她竟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毅然摒棄了傳統道術的一貫宗旨,大膽地采煉妖術中的精華部分,並最終以無上的心得與修為,融萬法於一統,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玄奧的天心正法!

又有誰能夠想得到?誅妖最具威懾的法術,居然是脫胎於妖術本身!

若是尋常的仙家道術,走的是千萬年來一成不變的道路,總是被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內,縱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巔峰,也隻是任天擺布的棋子,又怎能談得上奪造化玄妙之工?

靈光一閃,我猛地關上窗格,心中驚駭莫名。

我終於明白了萼綠華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隻有曆盡險濤疊浪,方能覺出靜波之美。真正的那一瞬間,是內心深處的寧靜與安然。

當年萼綠華視仙藉尊榮有如浮雲,毅然掛印歸山,想必也是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隻是我辛辛苦苦,曆經修煉,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為紫闕天宮的仙子,自然有著許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擬的好處:漫長而悠久的生命、錦衣玉食的生活、華美而舒適的宮殿、東君溫柔的憐愛和恩寵、還有未來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環、眾仙豔羨無比的眼神……而且,沒有了肉體的束縛,我可以不再懼怕死亡的來臨、永遠都不會受到病痛和苦難的折磨……

我在宮中焦躁地走來走去,隻覺得心腦裏一片混亂。

優偓而無味的永生,和心靈獲得的最終寧靜,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萼綠華寫下來的那十六個字,又跳上了我的心頭:仙妖之別,存乎於心。正法如此,諻論他言!

經過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後,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終於來到青睘宮,站在了東君的麵前。

東君大驚失色,猛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一掃平時那種自在安然之態。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最心愛的綠玉如意,也隨之落到堅硬的金磚之上,“砰”的一聲,摔成了三四段。

東君看了一眼綠玉如意,也顧不上心疼。他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一迭聲地問道:“你說什麼?你居然要請除仙子之籍,自願被貶入凡間?”

我垂下頭來,低聲道:“請東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兩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麵前,喝道:“素秋!這是何等大事,豈可視作兒戲?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靈性,修成仙道,其中曆經了多少歲月艱辛?現在你說聲不要,便將仙人的身份輕易地丟棄;將來落入凡間,你便是後悔,那也是來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後想,決心已是定了。”

他一時氣結,竟然說不出話來。我雖是低垂著頭,但從眼角的餘光,仍可以瞥見他雪青的衣袖都氣得在微微地顫動。

良久,東君終於長歎一聲,說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後,時常鬱悶不樂。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唉,仙道茫茫,確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負手背後,在殿中踱了幾步,卻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來,說道:“素秋,你聽本君一言罷……千萬年來,仙人們莫不如此,此是命數使然,冒然要去改變,隻怕會惹來不測的大禍……再說……再說……”

我仍是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得到:他的兩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臉龐之上,久久沒有移開。

我的心裏有些莫名的慌亂,隻聽他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沒有你在我的身邊,這漫長的仙界歲月,我該要怎樣才能過得下去……”

他的語聲越來越低,隻到說出這最後這兩句話時,已是幾乎低不可聞。

我的心裏大大地一跳,東君他……他……

他對我的那種憐愛和柔情,突然之間,是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當我還是作為一株菊花,被他移到青睘宮中之時,無論是澆水或是鬆土,他從來不要其他侍從動手,總是自己親自施為。他那本是一塵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跡,又或是被水弄濕了好大一片。

為了幫助我快些聚氣成形,他經常將一些珍貴的仙丹化在水裏,再澆到花泥之中,讓我盡數吸收。我成形之後,又是他親手教會了我許多深奧的法術,並委以了菊花仙子的重要職務。

他還時常帶我出去遊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訪居住在那裏的許多神仙。有時不能帶我去的時候,他也總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東西帶回來送給我。

那些過去我從來不曾留意過的點點滴滴,都在對我訴說著一個我不敢相信的事實……

這一瞬之間,我有些慌亂、有些無助,還隱約有著一些莫名的驚喜和甜蜜……但我驀然驚覺過來:這絕不是我要的那一個瞬間!

我後退幾步,突然雙膝落地,向著那個溫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頭去:“請東君殿下成全!”

繼萼綠華之後,我自請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輪軒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綠華當年位極尊榮,眾神仙雖是驚愕莫名,卻也對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處事作風,自然會有些隱約的欽佩和敬仰。而我一個小小的菊花仙子,竟也力圖步清華夫人的後塵,不免惹來一些譏諷之詞,認為我隻是年輕氣盛、好出風頭而已。

這也更堅定了我離開仙界的決心:枉他們身為仙人,卻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這樣的仙界,我又有什麼呆著的必要呢?

至於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麼重臣親信,他隻是有些惱怒我的不識時務。經東君極力斡旋,我終於如願以償,被暫銷仙籍,貶入凡間。

東君告訴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術,卻不能夠再長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時間,我將會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會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後,等待我的將是——幾乎無法逃脫灰飛煙滅命運的天劫……

換而言之,我其實已不再是仙,也不會是人,我淪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賤、最受爭議、然而又最具有冒險精神和不羈情懷的那一族特殊生靈——妖。

東君凝望著我,眼中是深深的憐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嚴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跡於人間界中,則終生不得擅自使用法術,更不能傷害一個凡人。否則……否則天帝他……必以天雷將你誅之!你……可要好好記得啊……”

我點了點頭,心中一片坦然。這種不公正的結局,早在我的預料之中,因為我嚴素秋,畢竟不是那個法力高深、四海聞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憚三分的萼綠華。

脫下流霞飛翠裙,除去瑤環結金帶,缷掉了所有珍貴的釧珠簪環。一身布衣的我,飛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門,義無反顧地躍下了高高的雲端,落入了那紛亂喧囂、然而又錦繡耀目的萬丈紅塵。

我來到了一個名叫天台的重鎮。

那些或麵容枯槁、或肥頭大耳、或是樣貌猥瑣,但一概顯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塵土飛揚的大道小路、那肮髒雜亂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難聞熱氣的食物,都讓我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難受和不自在。

這樣濁惡熏天的人世,會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個美好的瞬間麼?

我隱居在城外的鬆林中,取些潔淨的鬆子為食,渴時便飲用清澈的河水,這樣勉強過了有十來天的時間。

有一天我從鬆林裏出來,遠遠地便看見橫跨河麵的垂虹橋上,呆立著一個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個極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齡,大概隻在凡人十三四歲的模樣。雙鬟垂肩,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歲雖然幼小,但容顏清麗,如花樹堆雪一般。此時眼睫帶淚,更是嬌嫩得如同一顆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裏所見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濁,倒有幾分我慣看的天上仙子的風韻。

隻可惜我看得出來,她的眉宇之間,籠著一層淡淡的黑氣;胸口那盞生命之燈的火焰,也閃動得極其微弱了。這個美貌的小姑娘,看來是大限將到了罷?

凡人的生命,都是這樣脆弱的麼?我不由得從心裏覺得惋惜,一轉念想到自己,卻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視著水中自己美麗的影子,喃喃道:“我們嚴家的女兒,豈能操此賤役,入這所謂的教坊司?我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辱沒了嚴氏家族的門楣。”

“撲通”一聲,她白色的身影越過橋欄,跳入了碧波之中,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我大吃一驚!雖然明知她生機將息,但見她死在我的眼前,心裏終是不忍,當下雙手虛虛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體從水中緩緩浮出,飄在水麵之上。

我連忙跑到橋下水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將她的身子拖上岸來。她一動不動地仰麵躺在地上,衣衫盡濕,鬢發零亂,雙眸緊緊閉著。我用手試著探了探她的鼻息,毫無氣流進出,已然是氣絕了。

我歎了口氣,運起法眼,仰頭看了看空中。隻見空中有一縷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戀不去,看其輪廓形態,隱隱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樣。

她的魂魄既已離體,實屬天命所歸,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我對她的魂魄輕輕說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戀此間了。快去冥府報到罷,相識一場,我便助你一程。再世為人之時,你再善自珍重罷。”

小姑娘的魂魄微點了點頭,樣子還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訣,掀起一股清風,將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過頭來,我看見她那具美麗的軀殼還是靜靜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時,我便聽說,世間凡人的種種愛嗔癡貪,煩惱苦恨,俱由這具軀殼而來。

不過說來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薩也好、仙人修真們也好,都是將人間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無邊無際的一片苦海。所以,他們懷著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試圖超度沉迷於苦海之中的眾生。

其中最是經常勸誡他們的,便是叫他們不要迷戀這無用的軀殼。隻因這軀殼的表皮雖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畫,肌膚似玉;實則皮下掩蓋的,盡是些膿血枯骨,臭不可聞。

然而世人道理雖然明白,卻總還是為此所迷。這小姑娘的軀殼若不是這樣美麗,恐怕也不會給她帶來無窮的煩惱,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後,不得不自絕生命。

聽她先前說話的口氣中,我猜測出她是來自一個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間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一番情態。但也從別的仙人口中偶爾聽過,不管看上去多麼安富尊榮的凡間女子,她的行動都是極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臥,往往都藏在深院樓閣之中,等閑不能與人交往。

縱是親戚之間,也隻限於幾個年貌相當的女伴;縱然是跟自家兄弟見麵,都要躲在厚厚的簾子之後,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讓其他男子見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違閨訓,會被人在背後指點不休。若是與男子略有接觸,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我還聽麻姑仙子講過一個駭人的故事,說是人間有一個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擁擠,行人眾多,她雖然是竭力地躲閃,卻還是不免被一個男子擦身而過,碰著了她的左邊衣袖。誰知這女子性情貞烈,當即便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痛哭失聲,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著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

看來這人間約束女子的條縛甚多,竟然是舉步維艱。那我來到人間,究竟該借用一個怎樣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尋我的夢想呢?

正思量間,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有一大群人向這邊奔了過來,還有幾個粗魯的漢子聲音,在一邊跑一邊大聲叫道:“在那邊!我看見那小賤人往那邊跑了!”“看她還往哪跑?抓回來關她的黑屋!打斷她那嫩生生的一雙小腿!”

我靈機一動,青光一閃,鑽入了那小姑娘的軀體之中。

一大群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過來,遠遠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開始興奮地摩拳擦掌,預備著大動一番幹戈。

候得他們正要衝上橋時,我倚在橋欄之上,驀地轉過頭來,悠然掠去沾在鬢邊的濕發,對著他們嫣然一笑:“這麼著急幹嘛?人家隻是想出來走走,這不就要回去了嗎?”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麵麵相覷,倒忘了過來抓我。

遠遠看去,那教坊司竟是一處園林。占地頗大,一帶俱是朱牆碧瓦,掩映在蔥籠的花木之間。房舍相連,亭榭無數,倒象是一所顯赫人家的府第,著實也有幾分氣派。

處處庭院之中,都傳來斷斷續續的絲竹笙簧之聲。有的樓上還有女子低婉輕囀的歌喉,在按著樂律節拍曼聲低唱。透過開著的門扇,瞥見一處樓館裏麵有十幾個妙齡女子,輕移著細碎有序的蓮步,水袖舒展,隨著琴瑟之聲,正在翩翩起舞。

旁邊有幾個老醜的媼婦,在大聲指點著她們,如穿花蛺蝶一般交相穿梭,變幻出各種不同的美妙隊形。

來追捕我的人見我滿麵驚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個便笑道:“你又不是剛入這教坊司,怎的倒象處處透著稀罕的模樣?你不用羨慕她們,等到你再年長幾歲,隻怕天天都要過這種風流快活的日子呢!”言畢,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意之中,卻有著說不出的暖昧。

我臉色一沉,含怒帶嗔。然而心裏,卻漸漸有些明白了。人間的歌舞樓館,以前也曾隱約聽說,沒想到……

李福娘斜靠在一張貴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舉,十指尖尖翹起作蘭花狀;另一手拿著隻小金銼子,有一下沒一下地修著那長長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鳳仙花汁染得通紅,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著鮮血。她時時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卻似刀子似的剜人。

她著暗黃底繡金蝶的交襟上衣,下係櫻紅羅裙。一頭的烏絲梳得絲縷分明,油光水滑,簪著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個極愛打扮之人。隻是畢竟上了年紀,臉上厚厚地敷了一層脂粉,笑紋深時,眼角便有明顯的兩道深溝。不過看她舉止,便還是嫋娜風流,大有妖媚之態。

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靜靜地坐在牆邊一張椅上,欣賞起對麵牆上的金綠山水來。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見我還是一副穩若泰山的模樣,終於按捺不住,“當啷”一聲,把小金銼子往旁邊一隻描金匣子裏一丟,從鼻子裏冷哼一聲,道:“怎麼著?聽說這回你倒聽話,以後倒底還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著她有這一問,微微一笑,學著別人喚她道:“嬤嬤,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記在心上?現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萬萬都出不去的了。不如聽嬤嬤的教誨,好生修習,將來在行首裏若有個名位,那也是嬤嬤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情,坐起身來,堆起一臉濃濃的笑容,說道:“我的兒,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倒也不算負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嬤嬤當年,也是江浙一帶極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這樣天生的一副俏模樣兒,我就不信,咱們天台地方還有別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這教坊司三個字,說起來倒是雅致好聽,卻是這天底下最苦難、最下流、最卑賤的地方。此時我才明白,若論這世間女子,我所聽說的那種鎖於深閨之中的,倒還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憐的,一是大戶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雖然也免不了受些打罵虐待,但隻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親人有了錢來贖身,說不準還有熬出頭做尋常婦人的一天。

可一入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專門的樂戶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應往來應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員的宴席上作陪取樂,便是家人真個有了銀子來贖,官府也看不上那點小錢,往往為著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樣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視若珍寶,隻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屬樂戶籍中,還要在教坊裏討個生活。若是入了樂籍,縱然將來嫁人,如果沒有官府下專門的文書脫籍,便隻能與同在樂戶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後代也是生下來便是樂戶中人。所以說樂戶人家,在當時社會之中,地位最是卑賤,非但受到種種限製,如不得為官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為世人所鄙夷輕視。

聽說這李福娘當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員的喜愛。有少年仰慕她的風儀,到教坊來試圖為她贖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後,無人能討得往來官員的歡心,哪裏肯放出去?拖了數年,那少年的心也涼了,再也提不到“贖身”二字。以後陸陸續續又遇上過幾次類似的情況,卻總是被耽擱下來,一直羈絆至今。

現下裏她已是紅顏凋零,還被留於教坊司中。隻是到了她這種年紀,已是不需親自出去陪客,而是專門調教新入門的妙齡女子了。

所以民間尋常人家,若是家境貧苦,或是遇上天災人禍,家裏人確實是養不活了,作父母的寧肯賣兒女入豪門入婢為仆,也不願賣入教坊司。眼下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樂戶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選擇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後了。

我也從侍奉我的桃兒口中探知,那個跳河自盡的小姑娘竟然與我同姓,單名一個蕊字。因為她父親當年也是個文人雅士,還給她取了一個表字,喚作幼芳。她本來也是出身於人間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親因公事失誤被革職察辦,她作為罪孥眷屬,被沒入了官妓之列。

嚴蕊出身書香門第,雖然容色才情都是個好胚子,卻性情高潔自傲,不肯屈從於風塵。她屢次覷空逃跑,也屢次被抓了回來。這一次她雖又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沒有容身之處,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於我,既然是自請貶入凡塵,又有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隻是,由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頃刻之間成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測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歡喜,隻因她們發現嚴蕊這小姑娘性情大變,一反過往的剛烈倔強,倒是非常的溫順聽話。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來,顯得格外聰穎。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師傅)隻教得一遍,我便已彈得極為嫻熟了;各類樂器技物,也是拿來便能上手;至於詩詞歌賦,更是最為擅長,往往隻是信口吟來一句兩句,總是詞藻優美、風華高致,叫坊中人無意間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間傳遍全城。

加上我年歲漸長,美色也是與日倍增。候我(應是那個叫嚴蕊的小姑娘)十五歲那年,容顏漸漸出落齊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為第一,當之不愧地被列為上廳行首,總算沒有負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練習詞曲歌舞,等閑不見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見不著我一麵,儼然是金尊玉貴的閨秀一般,無形中身份便矜貴了許多。

無數王孫公子慕名從四方而來,自是不提。城中若是來了顯貴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於詞令,又會看人的顏色談吐,來揣摩他的喜怒愛好。所以言談上很是機變靈活,往往是一句話便能讓那些達官貴人喜笑顏開。

周密的《齊東野語》,是這樣描述當時名盛一時的我:

“天台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聞其名,有不遠千裏而登門者。”

時光荏苒,我來人間,已有了三年之久。這三年來,我漸漸學會了吃那些煙火食物,也勉強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輕薄無比,但在我穿來已是過於沉重的絲羅衣裳。

麵對那雖經匠人精心磨製,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間銅鏡,我已能熟極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臉龐上,描畫出長長的遠山眉;或是在我光潔的額上,塗滿那些香氣四溢的花黃。

我會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輕佻的小曲,會跳當時各種流派的舞蹈,我還學會了翻絞繩、擲雙陸、蕩秋千等時下女子常玩的遊戲。

偶然在午後微醺的夢中,也會隱約出現東君那俊逸瀟灑的身影。他遠遠地凝望著我,眼神中有著一縷極深的憂鬱。我還能聽到他在輕聲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間的繁華,迷惑住了你的心誌麼?回來罷……我會向天帝求情,讓你回歸天庭……這汙濁的人世,哪裏會有你想要的那一個瞬間?”

我猛然醒了過來,從榻上坐起身子,四下裏驚訝地觀望。房門緊閉,唯有院裏盛開的梨花,在微雨中紛紛揚揚,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不!

我一手猛地撥開張在床前的錦羅紗帳。帳頂串連的碧玉扣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