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憐聞聲從外屋跑了進來,微帶驚異地問道:“姐姐,你醒了麼?”
我點點頭,低聲道:“沒事啊,小憐,你去歇著罷。”
小憐輕踮著蔥白繡履的足尖兒,悄悄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她敏捷而輕盈的腳步,行走時款擺如柳的腰身,已經很有幾分人間少女嬌媚的模樣了。
小憐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煉近三百年的錦鯉,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誤吞了漁夫的香餌,被賣來了教坊廚下。
她雖有粗淺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萬物的時候,就已為其配備了對等的天敵,終其一生,都要為對方所克製。比如精通變幻的狐精居然懼怕普通的獵狗,草木之妖見了樵夫就嚇得動彈不得,而小憐一見漁夫更是連逃走的門兒都沒有。
除非是有了極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為,靜氣安神,摒棄心魔,強行克製住與生俱來的懼意,才能發揮出自己苦心修煉的法術,在天敵手下保全性命。
這一點,隻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鯉魚自然是做不到的。
當我從廚房外偶然經過時,盛在桶中的她聞到了同類的氣息。她並不知道我是誰,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顧一切地從水裏跳起來,拚命地濺起桶中的水花,盡可能地發出最大的水聲,來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舉手之勞。麵對教坊司中最紅的人兒、花魁之首的嚴蕊,教坊司廚下的雜役自然不會連條小鯉魚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門上人便托我的丫頭桃兒來稟告我,門口有個小姑娘要見我,怎麼趕她都不肯走。
我發了話,她被帶了進來。
著雲白官紗上衣,寶藍絹絲長裙的小姑娘,規規矩矩地梳著兩隻圓髻,髻上還各插著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瑤心苑的正廳裏,羞羞答答的扭著兩隻小手,穿著蔥白繡履的纖足隻是輕輕地跐著地磚。
我摒退眾人,眼光直視向她那嬌豔如花的小臉:“我這裏不是什麼好去處……因為來往的人非富即貴,所以往往俗惡衝天。你也看得出來,這裏靈力昏沉,濁氣輕浮,可不利於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補的法子來增進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時休要怪我不客氣……”
她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隻是想跟在你的身邊。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們那裏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幾個據說道行還頗為精深。可是沒有一個,比得上姐姐你那種出眾的氣度……我一條小小的鯉魚,生來天資也不算出眾。足足修煉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剛剛能聚成人形,還想什麼得證大道、飛升為天仙呢?
隻要能讓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讓我天天能見著你,也修習出你那種氣度的萬之一二,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她說得認真,也沒有什麼浮華之詞。我心中微微一軟,當下也就不再說些什麼,算做是默許了罷。
第二天,我便讓李福娘換下了桃兒,讓這名為小憐的鯉魚精,留在了我的身邊。
一束束如煙如霧的雪色紗羅,流水般地從帳頂瀉了下來,若有若無地攔在我的床前。據說這是專為從西域之地買回來的,名為“煙羅霞”。質地異常的細密輕軟,遠遠看去,當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煙霞。價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紗羅,竟可以在市麵上換來十丈的錦緞。
其實人間富貴的極至,確可與天宮媲美的啊。難怪東君他,會對我有所不解吧。
擁緊錦被,隔著層層輕薄的紗羅,我從半開的窗格裏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陰沉的天空。仍然是飄著細雨,天空烏雲堆積。
不,我再一次,從唇間吐出了這個堅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樣堅定地凝視著那烏雲堆積之處,仿佛東君正隱身在那雲堆之後。
君上,我沒有迷戀這所謂的繁華,天知道我有多麼討厭這種生活!討厭那些虛假僵硬的笑容、絡繹不絕的應酬、言不由衷的婉轉奉承……我多麼想遠遠地逃開,逃到深深的沒有人跡的山裏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獨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愛生長的地方,既然不是那華美巍峨的仙闕天府,自然也不會是這喧囂的紅塵深處。
然而,我仍然迎著這汙濁的命運之河,艱難地逆流而上。因為,我一定要尋找到——那一個美好的瞬間啊……
可是舉世皆濁,保持自己的潔淨清白,又是多麼的艱難。官府中既是抬舉我嚴蕊的名聲,教坊司自然是將我看得寶貝。隻是再怎麼尊貴,也畢竟不是金枝玉葉,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貴官富賈,我雖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們那樣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幾支曲子,或是做上兩首新詞,來湊個客人的興致。
那一日的黃昏,我正在樓上閑眺。小憐跑進來告訴我,坊中來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稱姓烏,論其名姓聞所未聞,好象不是什麼名士貴人,但出手極為闊綽,一進門就丟下六錠金子,讓見多識廣的李福娘都嚇了一大跳。
教坊司雖是官府隸屬,並不是隻指望著賺錢。但麵對著真金白銀,又怎能不叫人動心呢?李福娘喜不自勝,一麵叫人在後園中最為雅致的沁香閣布下席麵,一麵催我快些梳妝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為那人定是隱姓埋名的巨商富賈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妝容,便去沁香閣中見麵。
甫到沁香閣前,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微微一怔。一股濃重的妖氣撲麵而來,我抬頭看去,沁香閣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霧!
有妖怪?
跟在身後的李福娘渾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將我一把推進門去:“好姑娘,這位烏老爺已經等得心焦了,你還在這裏害什麼羞呢?”
室內高高地挑起數盞八角宮燈,照得四下裏燈火通明。一帶八麵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著一張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長條春幾上,鏤空小金獅子爐中,嫋嫋地焚著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馬金刀地坐著一位客人,身後侍立著四名仆從。此時見我們進來,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嚴姑娘來了!嚴姑娘,老爺我隻花了六錠金子,便能讓姑娘你專來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謂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頭微微一蹙,沒有做聲,隻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李福娘沒看出我的臉色不豫,仍是滿麵春風地笑道:“哪是什麼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叫做有緣千裏來相會才對嘛!”
那客人的笑聲更響亮起來:“不錯不錯!但說到底了,還是因為老爺我有錢的緣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請到這位嚴仙子嚴姑娘來作陪呢?”
他一語雙關,我心裏卻是悚然一驚。
李福娘又笑道:“咱們嚴姑娘這般人物,說是天仙化人也不為過……”
我霍然起身,冷著臉道:“嬤嬤,你盡在這裏說些什麼?長夜苦短,不多留些時間給這位老爺麼?”
李福娘一怔,滿麵的笑便僵在臉上。自我“長大成人”之後,雖然話語並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顏悅色,還沒有用這種口氣對她說過話。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心中有些發急。這屋中之人哪裏是什麼豪客,分明是一隻修煉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門來,又明白我的底細,想來絕不是有什麼善意。李福娘隻是個凡人,若一直滯留在這屋裏,保不準會受到什麼無妄之災。
她雖不是什麼光風霽月的好女子,一生際遇卻也是令人扼腕。再說數年來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願她受到任何傷害。
我側過臉去,藉著燈影的掩護,對她暗暗使了一個眼色。
李福娘還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還認為我想與那豪客獨處,更能放得開一些。當下又含笑帶嗔地說了兩句客套話,指了個借口便出去了。
門扇甫一關上,室內方才那種濃如春陽的氣氛頓時無影無蹤。我臉上固然是毫無表情,那妖怪對我的逼視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
以凡人眼光看來,他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黑胖麵龐,五短身材,臉上掛著一團和氣的笑容,宛然是個腦滿腸肥的普通市賈。此時他斜著眼睛望著我,肥厚的手掌閑閑地擱在椅上,短粗的幾根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椅子扶手,發出“嗒嗒”的輕響聲。
我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有意無意地將門扇擋住。天帝隻是嚴令我不得對凡人動用法術,卻沒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該如何。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斷不能讓它生出此門。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後的幾隻小妖怪(就是那些仆從)忙不迭地幫它拉開擋住去路的椅子。它臉上帶著那種令人厭惡的假笑,邁步向我走來。
我在心中默念法訣,那種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氣,逐漸從丹田之處升起,漸漸擴散到四肢百骸。頃刻之間,那道氣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動在我周身穴脈遊走,所到之處,無不是暖洋洋的舒服無比。我立時仿佛卸去了那層沉重的凡人軀殼,重又變得身輕若羽,仿佛能迎風而舉。
我的仙術還沒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跡人間的妖怪。也就是說,我跟麵前這些讓我厭惡的生靈屬於同一種族了!
一種莫名的悲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陣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開始在我頭頂盤旋出現。我暗將銀牙一咬,從未有過的狠毒念頭,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妖怪明著是衝我而來,想必已經知道我被貶落凡塵的事情。它若不是貪戀我熟記於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奪取我的純陰元丹。我定要將此妖誅殺在此,也讓三界眾生看看,就算貶落凡塵為妖,我嚴素秋,仍然還是嚴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處,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斬”的咒語,開始飛快地在我的腦海中掠過!
它探手入懷,似乎是想掏出什麼東西出來,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動手,卻見它從懷中掏出的,卻不是什麼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燦爛的珍珠!
我吃了一驚,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細看那珍珠時,隻見顆顆都有雀卵大小,寶光晶瑩,且珠麵微帶淡淡的黃色,顯見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極品。
那妖怪見我怔在那裏,黑胖的臉上不禁更多了幾分得意之色:“嚴姑娘,這裏都沒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諱了。我本是這近旁明若溪中修煉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幾分不小的名氣。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場景熱鬧得緊。應居於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請,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熱鬧。”
它盯著我的臉,小眼之中亮光閃動,接下來說道:“也是前世的緣份,我一見姑娘你的風姿,從此便是夢牽魂繞,不敢有時或忘。隻是仙妖有別,不能得親姑娘芳澤……”
它涎著臉,又向前走了一步,幾乎要與我貼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後退了兩步,他也不以為意,嘿嘿笑了兩聲,說道:“近日裏聽聞姑娘觸犯天條,已被貶下凡間,落入了這教坊司中……老爺我願奉上這上好南珠一串,為姑娘添妝。若姑娘果然願意陪我一宿,一償我之夙願,我倒還有幾枝上好的珠釧釵環,也不敢對姑娘你有所吝惜……”
它不求我從天宮習得的仙書寶籍,也並非是敢於覷測我的內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當地,頭腦空白,手腳一陣冰冷。突然之間,我深深地明白了為人的痛苦。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天界那麼多的仙人,寧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闕,玩些下棋賞花的無聊遊戲,一天天地挨過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願落入那繁華靡糜、熱鬧非凡的紅塵之中。
在那熱鬧浮華大喜悅的背後,必然會藏有莫大的悲哀罷?
那妖怪仍然盯著我的臉,試探地又問了一聲:“嚴姑娘?”
我渾身一顫,陡然清醒過來。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濤一般,再也難以抑製,當下長袖一揮,戟指遙點,一道沛然真氣自指間射出,“嗖”的一聲直射對麵一張紫檀座椅,隻聽“轟”地一聲大響,那張座椅頃刻間被擊得粉碎!無數木片木屑,蓬然散開,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亂飛。那幾個小妖躲得一時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頓時鮮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驚,袍袖連揮,將射向他的數片木屑擊開。它後退一步,本來黑胖的臉上顏色居然變得煞白,亢聲道:“嚴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冷笑一聲,並不答言,輕羅長袖如彩雲一般,越空飛卷翻湧,暗中已以結界將沁香閣四周封住。
料想這閣中再是怎樣天翻地覆,外邊人等總是聽不到的,況且人人都知這閣中來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誰人又肯不識相地來打擾一時片刻?
想到此處,我心中一定,轉過身來注視著那妖怪,眼中寒意漸漸聚集深沉,有如萬年玄冰:“不錯,我嚴素秋確已落入凡塵,而且還在這樣下賤的地方存身立命,你們這些……”我想起自己此時的處境,與妖又有何異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長氣,強行將“卑賤”二字吞入肚中:“這些妖精水怪,實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嚴素秋現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還不會怕了你們!”
那妖怪嚇了一跳,又連連後退幾步,快速將身子避到桌後,結結巴巴道:“不不不,嚴姑娘……嚴姑娘!我並不敢與姑娘為難,隻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這種地方,自然是迎來送往……呃……那個……我以為你……你……”它見我眼中寒意更甚,當下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拚命地搖頭。
突然“哧啦”一聲嘶響,從結界邊際之處劃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頃刻化作人形,當地一滾,旋即站起身來。隻見她滿麵怒色,手執一柄亮光閃閃的短劍,當空一劃,頓時灑出一片青輝,對那妖怪叱道:“烏十八!你也忒是大膽,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還敢起這樣的歪憋念頭!”
她掉過頭來,急急對我說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們明若溪中一隻修煉數百年的大王八,仗著有幾分道行,便來胡作非為,姐姐……”
仿佛是抽繭出絲,我滿腔的怨怒殺氣,突然間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塵,又講得什麼尊榮顯貴?平日與我禮酬往來的那些凡間貴人,個個一見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兒不全。雖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樣,隻是礙於我嚴蕊的名聲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們的內心,隻怕比這鱉精還要齷齪肮髒。
欲潔何曾潔,我來凡間,莫非真的是個錯誤麼?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圍結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縮得遠遠地看著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門口挪動腳步。它雖然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說道:“嚴姑娘……嚴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沒有什麼神職,你覺得跟我丟了你的顏麵……不過……我是真的喜歡你的,我一定……一定會努力修行,將來給你一個尊貴的名分,讓你重新過上那種神仙的生活……”
說到最後一句時,它的腳已碰著門檻。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將最後一個字說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腳下生風,一溜煙地頓時逃得無影無蹤。
它說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更沒有力氣再去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隻是強力忍住將要滴落的淚水,暗暗在心裏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請你告訴我啊,告訴我……素秋究竟該怎麼辦?
小憐狠狠剜了那逃得飛快的妖怪一眼,來不及再去刻薄它兩句,“當啷”一聲丟下手中的寶劍,撲到我身邊,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麼了?”
我沒有做聲,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轉眼夏去秋來,天氣是漸漸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來了客人總是能推則推,實在沒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應酬兩句,全然沒了當初的靈動嫵媚。
李福娘為人精明,將我的變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裏來試探過我,我卻總是不置一詞。
誰知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動物,我越是這樣恬淡自得,聲名居然越是顯赫,有一幫無聊的文人,還說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淩霜之態”,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錢梳攏我的豪客更是與日倍增,但因為我的歌喉異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攏後會壞了我的喉嚨,又一直將我看作是教坊司的頭道招牌,哪裏輕易肯讓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讓我落得個清靜。
這樣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綺窗上粘著的那層薄薄的淡綠絹紗,透在明媚的春光裏,猶如一抹柔和的綠煙。窗外,一枝夭桃盛開正豔,映著春日明淨的天空,如同藍絹上浮凸出的精致絲繡。嫣紅瑩綠的花葉之間,貪心的蜂蝶們嚶嚶嗡嗡飛個不停。
我懶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頜,一手斜執著一柄冰紈團扇,淡黃底子繡有牡丹蝴蝶的扇麵,虛虛地合在麵龐之上。扇柄上係著的鸚哥綠長流蘇,絲絲縷縷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擊打著額頭,連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門外長廊上傳來一陣疾雨似的腳步聲,隨即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福娘那嬌滴滴的嗓子響了起來:“喲喲喲,輕著點打哪,小祖宗!這扇子要打傷了臉那可不是玩兒的!”
我眼皮微微一動,可也並沒有睜開眼睛,懶懶地叫道:“嬤嬤,你讓人睡會成不成哪?昨日黃大人請了去賞花會詩,我足足喝了有兩大觴,隻到這會兒頭還疼得緊呢!”
李福娘一把搶過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來梳妝打扮,今兒下午咱們新的太守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們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絲軟轎,將我送到了天台最負盛名的桃花館。這本是一處房舍精致的臨水酒肆,因園中植有數畝桃花而得名。從轎簾的縫隙裏看出去,隻見滿園桃花開得燦若雲錦,一派春光無限的景象,大異城中那些富麗堂皇卻呆板無趣的酒樓。州府文武官員選了此地來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風雅別致得緊。
軟轎在館門口穩穩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憐幫我掀起繡金軟簾,扶我步下轎來。和暖的春風中,傳來陣陣我所熟悉的絲弦之聲,間雜著小金鈴鐺一般清脆動聽的女子笑聲,想必是教坊別的姐妹已經先到了。
甫一上樓,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許多的鶯鶯燕燕,羅帶翩躚,芳香襲人欲醉,令人幾疑是來到了傳說的溫柔鄉中。
坊中與我向來交好的姐妹瑾姝,本來正倚在一位穿緋衣的官員身邊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見了我,便嬌聲叫起來道:“啊喲,列位大人,咱們教坊頭牌嚴姑娘來了!”
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隨即便是“啊呀”“喲”“哦”一類的驚歎之聲。
今日既然是迎接新太守大人,那些州府官員又怎會不竭盡全力、大獻殷勤?想必席上妓者一定不少,我身為天台花魁,自然是不會放過搶風頭的機會。身上這看似不經意的打扮,足足耗費了我半天的功夫。
我穿著的是新近裁成的玉色絹紗對襟衫裙,肘彎處垂下寬大飄逸的廣袖,背後拖著繡有折枝繁花圖案的長裾。因為我的肩較為瘦削纖薄,所以也沒有象時下仕女那樣搭著長長的披帛,隻披了一層雪白輕紗,蓮步曵然之間,整個人似有煙霞輕籠,大有淩波芙蕖之態。
我烏黑的發髻,被小憐巧妙地結成環狀,插有一排銀白小珍珠梳,並用一枝內造攢花銀鳳釵斜斜綰住。雕鏤精細的鳳頭上,鑲著一塊黃豆大小的貓綠石,卻是最上等的玉料,瑩綠耀眼,在雲煙般的衣影裏,閃動著一點明豔的晶光。
冷豔高潔、如冰似雪的女子,如姑射山上獨居的仙人,偏又帶著人世的一抹煙火氣息。遠觀令人仰慕徘徊,近看卻又似乎唾手可得,這才是最誘惑這凡間男子之處。
所以,那些投過來的眼光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熟悉和明了於心了:豔羨、貪婪、霸橫、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垂涎和色欲……
唯有兩道眼光,如清風一般,隻在我身上略略一飄,便已掠到一邊去了。
我敏銳地轉過頭去,一眼便看見了正席之上,那端凝矜持的男子。
因為是非正式的筵席,他未著公服,頭上隨隨便便戴著一頂褶青東坡巾,身上是一襲大襟右衽交領紵絲直綴,衣色柔潤光亮,澄藍如洗,雖沒繡上半根金絲銀線,裁剪卻得體考究,穿在他的身上,處處都是說不出的熨貼合適。
席中其餘十數人俱是州府官員,個個錦衣華服,花團錦簇一般;唯有他,隻是那樣閑閑地往椅上一靠,淡淡的兩道眉下,便似金銀堆中落下一塊溫潤的美玉,繁花叢裏生出一枝不染的青蓮。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恍惚,恍似是青睘宮中那人的影子,在塵世間附了魂。
無須多說,我自然知道,他便是新任的台州太守大人——唐仲友。
聽說他是鶩州金華人氏,二十一歲便中了進士,被委任為陝州西安簿;後以其出眾的才識,又中了朝廷特設的宏辭科,幾番的官職做下來,終於委了他一個知府之職,開府建牙,也是名動朝野。端的是當得“少年高才、風流文彩”這八字讚語。
自然,我這花中魁首,在一迭聲的“佳人當配才郎”“豔福無邊,唯有大人可享”的阿諛之聲中,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邊。
他淡淡地一笑,對我點了點頭。細長的手指之間,拈著一枝嫣紅的桃花,想必是從案上的赤銅花瓶中取出的——他的手指極是靈便,那花枝便在他的指間滴溜溜地轉動……既沒有我慣常所見的魂銷神與,也沒有過份肅然的道學氣派。
我略欠腰身,對他福了一福,方才在他旁邊的錦褥上麵坐了下來。卻又秋波慢回,從低斂的兩彎黛眉之下,輕飄飄地瞟了他一眼,眼角嘴邊,微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媚氣。
這種眉目之間的小把戲,我是最擅長不過的。
身為官伎,自然不能象良家女子那樣舉止呆板,言談無趣。但若太過輕佻妖豔,我又覺得失了自己身份。這種帶著三分欲言又止的羞澀、三分我見猶憐的柔弱、三分自艾幽怨的神情之中,如果再加上一分要命的嫵媚,天下男子料想是無人能擋。
果然,唐仲友微微一愣,眼中閃動著一種我所熟悉的光亮。
哼,任你道貌岸然,難逃我三尺柔腸。我在心裏鄙夷地冷笑了一聲,眼中醉人的柔情卻是絲毫不減:“太守大人,可否飲盡嚴蕊敬上的這一杯呢?”
今日為了款待這父母官,桃花館調動了庫中珍藏美酒“流溪醇”,甚至連所布酒具都是極為名貴的古董。我混跡人間歡場之地,眼力自是不差,早已認出我手中的酒具是北宋黃金樽,這位太守大人麵前的青銅酒具居然還是出自春秋時期鄭國的浮雲爵。
小憐手提細腰銅酒壺,乖巧地在他麵前的浮雲爵中斟滿了美酒,酒香醇厚,經溫熱的人氣一蒸,頓時在席間四溢開來。
我佯作嬌羞地一手舉起金樽,另一手本握著一塊銀底灑花絹絲帕子,也有意無意地輕輕一甩,一縷幽香悄然逸出,那是我精心選用的百合甜香,更是令人魂銷神與。
底下官員頓時起哄,非要他承受美人深恩不可。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含笑著迎上他的眸光,並沒有絲毫的懼怕之意。
隔近了看他,我突然發現,這個官高位顯的男子,顯得是那樣的年輕。他仍然有著潤潔而白淨的肌膚,並沒有被過多的酒色之氣,染成其他官員的那種難看的豬肝色;濃淡適宜的兩道長眉,象是國畫長卷上那墨跡緲然的遠山;而那雙明亮而坦然的眼睛,更如同冬日裏養植水仙的玉盤之中,那浸在水裏用來裝飾用的黑水晶石子,閃動著燦然而柔和的光輝。
此時那一雙水晶石般的眼眸,雖是在凝視著我,其中的光亮卻漸漸滅了。他身子在椅中輕輕一動,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麵上仍是帶著那種閑雅的笑意,說道:“美人心意,本官自然是領了,隻是本官向來謹守養生之道,喝酒傷身,除是君父所賜不敢辭,其餘應酬我一概是不沾杯的。見諒,見諒。”
言畢又低下頭去,專注地去拈弄花枝,有幾片嫣紅的花瓣從他的白晳修長的指間,悠悠飄落到了地下,還有一片花瓣戀戀不舍一般,輕沾在他的衣角之上。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幅景象,對席上已開始的歌舞和身邊容光照人的我都視若不見,仿佛我們這些活色生香的解語花,竟還比不上他手中那枝毫無生命的桃花。
我心頭有些微怒,從入教坊至今,王孫公子看過無數,比唐仲友身份更貴重者也大有人在,還從未有一個男子敢如此輕視於我嚴蕊。
正暗暗思量之間,突然聽到近旁席上一陣喧鬧,還有女子咯咯的笑聲,卻是坊中姐妹香奴。唐仲友眉頭微微一蹙,將手中花枝丟在案上,卻沒有開言。那邊席上卻有個穿錦袍的官員推開身邊的妓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醉意熏然地對著唐仲友行了一禮,說道:“大人,下官們方才商量、商量,想出個新點子來樂樂,不知……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唐仲友微笑道:“李大人和各位同僚又有什麼新點子?本府洗耳恭聽。”
那李大人看來已有了好幾分醉意,說道:“咱們不搞那些猜拳行令的把戲,也……也……也不聽婊子們唱的那些……那些個……酸溜溜的小曲兒……呃!”
他打了個令人作嘔的酒嗝,繼續說道:“咱們來些……有情趣夠高雅的玩藝兒,就以詩相和,凡座中同僚,人人都推不得要做上一首,由知府大人評出勝者……這勝者可任意挑選……呃……座中美人之一做陪,哈哈,也讓這些婊子們……呃……看看咱們的風流高量!如……如何?”
他此言一出,男人們自然是受到香豔想象的剌激,高聲叫好,眾妓卻立刻嬌嗔大作,一時鶯聲燕語不絕於耳。香奴本是坐在他左旁的,此時更是幾乎整個身子都趴到了他的身上,嬌聲道:“李大人,讀書做學問本就是你們男人的事情,象奴家這樣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大人哪能拿這個來贏奴家姐妹呢?奴家姐妹又不是小貓小狗、珠寶玉石!”
那李大人大手一揮,將香奴摟在懷中,“吧咂”一聲親了個嘴兒,哈哈大笑道:“你們女人……本來便如小貓……小狗、珠寶玉石一般,還不是……呃……有才有德者據之?”
他一頭裏說,一頭裏眼光卻放肆地瞄到了我的臉上,眼中盡是淫邪之意。
我又在心中冷笑一聲。這李振緒隻是個小小的士曹參軍,掌地方婚姻、田土、訴訟之事,平日裏雖與我有幾麵之緣,但我向來都是陪著各府高官,自然是沒有他的份子。此時他按捺不住,終於想借機來親我芳澤了,卻也明白自己與知府唐仲友不能明爭,口上說得好聽,是請知府大人來評判優劣,實則已巧妙地將唐仲友排除在外。
但聽他一口一個“婊子”,委實是難聽之至,說出此等鄙夷女人的話語,也不想想我嚴蕊會否如平常女子一樣依從。
隻是這唐仲友,更是可恨。若李振緒不是看出唐仲友對我毫無興趣,料想他再是色膽包天,也不敢想出這樣一個餿主意。
我不動聲色地舉起金樽,櫻唇微啟,小小地啜了一口“流溪醇”。酒甫入喉,便如一團烈火蓬然在腹中燃起。我用手中絲帕輕輕抹了抹唇邊,麵上浮起一抹紅暈,想必與那春日桃花也不遑多讓,李大人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來。
唐仲友也舉起了浮雲爵,淡淡掃了我一眼,笑道:“李大人既然有此雅興,本府又怎會掃了同僚之興?今日本府初到台州之地,是在這桃花館中與各位初識,又恰逢桃花盛開,未嚐不是一件雅事。就請諸位以桃花為題,詩詞韻律不限,隻以詩意新奇為佳,各位以為如何?”
眾官員哪能不逢迎上司,當下齊聲稱好。
李振緒這廝倒也算得上才思敏捷,他隻是略一沉思,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推開香奴,一雙小眼色迷迷地盯在我的臉上,口中說道:“下官業已做出一首,還請大人評判。”
唐仲友有些驚訝,但隨即含笑道:“李大人真是才思敏捷,本府願聞其詳。”
李振緒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居然此時酒意也醒了幾分,高聲吟道:“數枝橫斜照水前,遺蹤共說有神仙。春風香送嫣紅雨,日晴色熏碧雲煙。莫道花中夭桃豔,繁中能薄此中閑。一朵佳人雲鬟上,隻疑花麵是人麵。”
吟至最後一句,他的眼光更是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這還不算,他竟然跟下去笑了一聲,說道:“嚴姑娘這鬟上若是簪有一朵桃花,還真是分不清花麵人麵哪!”
眾官員看出他的苗頭,哪有不湊趣的?頓時笑聲大作,紛紛叫好。座中其中一人,我以前也曾在宴會上認識的張姓司錄參軍,更是奉承道:“素聞李大人少時即能七步成詩,大有子建之才,今日一見,哪裏是七步成詩?竟然是一步未動,便能做出如此高雅蘊藉的詩句出來,這可比曹子建又要勝上一籌了!”
一時諛詞如潮,更有人故作傷感道:“珠玉在前,叫我等這些瓦礫亂石的詩句又如何拿得出手?看來今日李大人是立誌要抱得美人歸了!隻是朝廷明令,咱們跟姑娘們喝酒聽曲尚可,要想同床共枕,共享於飛之樂,李大人隻怕要等脫了身上這官服方才行得啊!”
李振緒喜不自勝,狂笑道:“若得與嚴姑娘成一對並頸鴛鴦,嚐盡那神仙般的樂趣,便是這官不做了又有何妨?”
眾官員又是一陣會意的大笑,倒是教坊中姐妹一個也未出聲,隻是偷偷地觀察我的臉色。我與她們朝夕相處,她們自然知道我性情高傲,等閑男子都不看在眼中,又一直頗受達官貴人追捧。今日這李振緒出言無狀,又帶著癡心妄想,料想以我性子,恐怕不能善罷幹休。
我聽在耳中,當即怒火上升,當即就要發作。但眼風一掃,隻見那唐仲友正舉杯含笑,雖是未發一言,但麵上神情仍然是悠然自得,倒似是完全與已無關的模樣。
我暗中一咬牙根,強行將怒火壓了下去,盈盈站起身來,笑道:“李大人果然是好文才,好教嚴蕊大開眼界。”
李振緒麵色一喜,急忙道:“嚴姑娘你……”
我卻打斷他的話語,仰頭笑道:“料想我坊中姐妹雖然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但似這般詠桃李的俗詞俚曲,便是一百首也隨便做得出來。以嚴蕊愚見,若論詩詞一道,還是精致宛轉為妙,方才算得是上品啊。”
在座官員不意我對這李振緒先褒後貶,且話語著實刻薄,李振緒當即臉色漲得通紅,眼中似要冒出火來,正待開言與我相爭,旁邊已有一姓周的都監怫然道:“本官是個粗人,隻知道李大人的詩做得實在是好。既然嚴姑娘不意為然,那就請姑娘你也來做上一首,讓下官們也領教領教,什麼叫做上品的精致宛轉!”
李振緒在旁冷笑一聲,恨恨地盯著我,說道:“極是!極是!”唐仲友沒有開口,還是帶著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容,淡淡地看在我的臉上。
我傲然一笑,從席中走了出來,衣袂飄動,輕移蓮步,一直來到綺窗之前,抬頭向外悠然望去:窗外桃花有紅有白,近看枝葉交雜,錯落有致,象是最為精致的上好工筆;遠看卻又連成一片,如雲蒸霞蔚一般,著實是華美悅目。
隻聽李振緒沉聲道:“你想了這般久了,難道還不曾得出一首好詩?”
我回過頭去,對他嫣然一笑:“李大人,咱們都沒有一個當皇帝的狠心哥哥,七步做不出詩就要掉腦袋。這大好的春光豔色,是要用心去感悟體會的,如果急慌慌的胡亂吟幾句詩來應個景兒,又有什麼樂趣?”
突然有一人笑了起來,笑聲清朗悅耳,迥異凡俗。我心中一震,回頭望去,卻見那個可恨的知府大人,眉毛微揚,眸光燦然,居然笑得十分開懷,口中說道:“有趣!有趣!”
李振緒的臉色卻顯得更紅,看上去更象豬肝了。
我嗔怒地盯了唐仲友一眼,又掃了席中眾官員一眼,說道:“妾身已有一小令,還望各位大人指正。”
所有人屏息靜氣,齊齊看向了我。
我柔和的聲音,在樓中響了起來:“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席間雅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出來。所有的官員,包括李振緒在內,一時之間,都是張口結舌。坊中的官妓們的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掌聲響起。
我轉臉望去,隻見唐仲友從椅上站起身來,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肅然:“各位同僚,本府向與各色才子交遊,卻從未聞得如此韻落有致的詩詞,真正的珠玉在前,各位不必再吟下去了。”
他的眼中,又開始有了起初那種動人的光亮,這次,是深深地凝視著我:“嚴姑娘,你贏了。”
席間眾人這才醒悟過來,發出一陣讚歎之聲,李振緒頺然坐落在席邊,倒了一杯美酒,仰頭喝了下去。
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怨氣,我脫口而出:“唐大人,方才李大人已經說過,勝者有權令座中任一美人相陪。現在是我贏了,能否令座中任一大人相陪飲酒作樂呢?”
眾官先是愕然,繼而更覺香豔剌激,隨即大笑起來,紛紛說道:“嚴姑娘此話大有道理,還要請大人成全才是呢!”
唐仲友不料我說出這樣話來,一時倒有些失措,道:“嚴姑娘……你言下之意……”
我走回他的身邊,俯身從案上拿起我先前呷了一口的黃金樽。樽中殘酒尚有大半,在我手裏微微搖晃,閃動著炫目的波光。
我盯著他茫然的眼睛,燦然一笑,但那抹笑容卻是極為慧黠狡詐,仿佛是林中狡狐終於逮住了一隻肥大的野兔:“嚴蕊別無所求,隻求大人滿飲此杯!”
席間嘩然。
唐仲友默然無言,但眼中光亮又是一閃。他突然向前邁出一步,與我幾乎隻隔了尺許的距離,我甚至能感受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溫熱的男子氣息,還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麝香氣味。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端著酒杯的左手。肌膚相觸,我漸已迷蒙的眼中,倏然閃過一道冷色,心裏卻是微微地一沉:莫非他,也是這樣的輕薄浮滑?
唐仲友手指在我指上輕輕一撥,有如柔和的一道絲弦拂過,我不覺就鬆了金樽,被他輕輕巧巧地取了過去。他欲要將金樽放在桌上,但在空中一頓,居然舉回到唇邊,仰首喝了下去!
他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我的臉上頓時飛紅,這是我方才喝過的金樽,唇齒交接,樽邊沿上已隱然印下一道胭脂紅痕。此時我隔得近,看得清那胭脂……那胭脂已有一抹印在了他的唇上,襯著他如玉的皓齒、微泛朱色的臉龐,好一段風流俊逸的動人態度。
手指上方才被他輕撥之處,當時不曾覺得,此時回味,卻覺肌膚微微顫栗,更是漸漸燙熱了起來。這燙熱漸漸擴散到了我的全身,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炙烤一般,一時之間,我竟覺席間我沒落腳之處。
他放下金樽,不宜察覺地抬袖輕拭去唇邊胭脂,對席上眾人點點頭,溫言道:“嚴姑娘心意可嘉,隻是女子飲酒總歸不好。本官自飲一杯,不再回敬姑娘,姑娘可不要介意。”
宴席畢後,已有人將錦帛兩匹,端硯一方,紋銀二十兩送到我教坊之中的居所,說是知府大人所賜。我捧起端硯細細端詳,硯上右角處有一點褐黃色的石紋,靈動鮮活,有如鳥眼一般,正是東晉王羲之遺物“鴒眼硯”。那錦帛也是上好杭州織造的“十裏錦”,花色繁密鮮亮,在藕色底子上蔓延蜿伸開去,密密麻麻的不似是花紋,倒似是我此時如亂麻一般無頭無緒的內心。
我抱起一匹錦帛,將臉輕輕貼到錦麵之上,那柔軟光滑的錦緞,散發出好聞的絲織物的氣息。那日他穿著的深藍直綴,也是有著如此幹淨而清新的味道,莫非與這“十裏錦”也是同一家錦坊所製麼?如果是貼在他的胸口,是否也會有著同樣的柔軟和光滑?或許還會多一點溫暖,或許還聽得到清晰的“砰砰”心跳的聲音……
我的臉莫名地燙了起來,忙不迭地將錦帛丟在案上,人也遠遠地躲了開去,心卻急速地跳個不停,竟似要躍出腔子外來!
仿佛有個不易聽聞的聲音在我耳邊暗暗說:“嚴素秋,你難道是真的把自己當作了嚴蕊?如何一個凡人,便讓你方寸大亂?你忘了你來凡塵的原因麼?”
我搖了搖頭,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與仲友還是來往了,時時被叫去署中應酬,賞花對月,做詞喝酒。偶爾興致來了,我會抱著燒槽琵琶,會他們——實則是為他,唱上幾支清雅些的小曲。
那一日,他遣人來接我,說要帶我去楚地漢陽遊玩。李福娘雖是滿心的不願,又如何敢攔阻,隻好給我打點行裝,一邊對我耳提麵命,說得最多的,就是切記不可壞了大人名聲。
我倚窗而坐,手中也拈著一枝桃花,不自覺地學著那人的樣子,在指間來回撥動。滿是說不出的歡喜,臉兒緋紅,暈上雙頰,心早不知飛到了哪個地方,根本沒將她的話聽在耳中。到得後來,聽得實在不耐煩了,便將手中桃花向桌上一丟,站起身來嗔道:“嬤嬤,你怎麼盡自嘮叨個不停呢?蕊兒這些年來遇人無數,難道還真的就失了分寸不成?”
李福娘停下手中的動作,直起身子靜靜地看著我,終於歎了一口氣,眼中竟有一縷溫暖慈和之意:“蕊兒呀,嬤嬤這一生流落風塵,早就斷了兒女之想,看這坊中姑娘,也就你的性子有幾分象我年輕的時候。聽嬤嬤說句實話吧,蕊兒你縱然是千般喜歡唐大人,也隻怕也是好夢難偕。且不說朝中律法,單隻是講……”
她見我臉色一沉,便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極輕極輕地歎息了一聲。
在一個夏日的黃昏,仲友帶著我和隨身兩個仆婢,我們一行四人風塵仆仆,終於來到了聞名已久的漢陽城。
漢陽城依山傍水,地勢便利,自古便是號稱“九省通衢”。商賈自四方蜂湧而來,雲集於此,貨物品種自是繁多齊全,人口也十分稠密,街道也就分外的繁華寬闊。
仲友告訴我說,著名詩人李白曾有詩詠此城雲:“黃鶴樓中聞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此漢陽城又有個美名,叫做江城。
不幸的是當時恰逢半年一度的大集市,街上幾乎到處都是操著不同口音的各地商賈。我們幾乎走遍整個江城的大小客棧,都被告知客滿。在仲友的眉頭漸漸皺起的時候,終於在進晚餐時,那家酒樓一個好心的店小二指點我們,在江邊租下一隻遊舫過夜。仲友遣人看過,說是舫上艙房整潔,被褥倒也齊全,我們趕了過去,這才算暫時安下身來。
候到我們安頓好行李包裹,艄公們將船在黃鶴磯下下錨係纜,已是深夜時分。
我卻毫無睡意,興衝衝地打開艙房的小窗向外眺望,在黑沉沉的夜色裏,借著微弱的星光,可以隱約看見磯上黑深的密林之中,有一個挺拔而立的黑竣竣的影子。觀那輪廓,依稀辨得出是一所樓閣的模樣。
仲友也走進艙來,隨意地站在我的身邊。他見我專注於那樓閣,便告訴我說,那便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名樓的黃鶴樓。
黃鶴樓?原來這就是黃鶴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我早聽過這黃鶴樓的名字,在天庭時便聽說,八仙中的呂洞賓座下的一隻仙鶴,曾在凡間滯留三年。據說是呂祖他太過貪杯,當年在人間停留時,曾化作一個邋遢道人,天天去磯下一個辛氏老婦開的小酒肆喝酒,一直欠了人家一年酒錢未付。那辛氏老婦倒也慷慨,見他形容落魄可憐,從未向他索要過半分酒錢。
呂祖心中過意不去,最後要付給那辛氏老婦金子,那老婦哪裏肯信他手中有錢?堅持不肯接受。呂祖無奈,隻得拾起地上一塊桔皮,在牆上畫了一隻栩栩如生的仙鶴,告訴辛氏老婦說:“你隻要拍拍手掌,這隻鶴便能從牆上飛下來,在屋中翩翩起舞。有了這隻鶴,想必你的生意會好上許多,我就借鶴三年為你所用,聊以抵付我欠你的酒資。”言畢飄然而去。
那老婦依言一試,果然那鶴從牆上飛下,隨著節拍跳起舞來。此事一傳十、十傳百,遠近無人不知,這辛氏老婦果然賺得不少銀錢。三年之後,呂祖又來店中,那老婦盡情招待,讓呂祖喝了個心滿意足。酒畢之後,呂祖拍拍手,那鶴從牆上飛了下來,呂祖飛身騎上鶴背,直上雲霄而去。
那辛氏老婦也是個有根骨的人,她知道呂祖是個神仙,當下毫不吝惜,將家財盡數變賣,傾資建造了這所樓閣來供奉呂祖。那鶴本是通體雪白,但因用桔皮塗畫,周身都被染成了黃色,故被稱為黃鶴,而這樓也得名為黃鶴樓。樓下那山磯自然也就得名黃鶴磯了。
當日呂祖乘鶴歸來天宮,眾仙都笑他貪杯誤事,竟被逼得用自己的座下神鶴來抵酒帳。後來天上神仙中隻要有人要下凡辦事,往往就有別的神仙笑他:“可切切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了呂洞賓典黃鶴——無可奈何!”
原來那著名的黃鶴樓就在這裏!
我遠遠地凝視著那巍峨而高峻的樓閣,即使是在深夜之中,也仍然依稀可見它那種優美的神韻。當年的呂祖,就是在這裏天天飲酒為樂,醉後高歌而去的麼?
突然之間,我覺得那些遺落在凡間的仙人們的痕跡是那樣的親切,哪怕隻是一點點,都仿佛讓我重又有了那種熟悉的感覺,讓我幾乎以為,我與天庭之間仍然有著血肉般不能斷絕的聯係,我依然還是那個積翠宮中嫻靜害羞的菊花仙子。
還有你……君上……如今綺羅滿身、脂光粉豔的素秋,你可還會認得出麼?
一雙修長而熟悉的手,從我的背後抄了過來,摟住我纖若弱柳的細腰,將我輕輕地摟在了一個寬闊而溫暖的懷裏。
我們都沒有動,他的背,靜靜地抵靠在艙壁上。天地間萬籟俱寂,隻聽得見江水流過船底時,被微微一阻,但隨即又從旁邊流了開去時,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嘩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