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麼單調而寧微的流水聲啊。總是不緊不慢、緩緩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沒有什麼關係,仍然心平氣和,找到了旁邊可以繞過去的道路。
相交許久,隻是限於喝茶談話,至多是唱曲對弈,不要說這樣親密的動作,便是一句俚語風話,也不曾說過。但我都疑心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擁在這樣溫暖的懷中。
我轉過身子,我將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雙手緊緊環住了他結實而柔韌的腰身。他將我同樣緊緊地摟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間,另一隻手抬了起來,那細長溫暖的手指,緩緩撫過我的麵頰、鬢發、雙唇……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嬌貴的水晶,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團迷蒙雲霧,隻要輕嗬上一口熱氣,便會化得無影無蹤。
聞著他衣上那別樣清新的氣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漸漸安定下來。有如一隻倦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息的小巢。
我並不象其他生靈,是陰陽交合而得,隻是秉天地靈氣所生,生下來便是在天宮的花苑之中,從未有半個親人。從初具靈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為親近的人便是東君。東君於我,亦父亦兄,亦師亦友。
隻是,雖然東君他性子溫和可親,可畢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羅金仙。我對他不敢隨意放肆,天生便帶著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氣息溫暖,與東君是何其相似,隻是多了人間煙火之氣,讓人不覺其畏懼尊敬,卻是不由得更想要親近一些。
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蕊兒,一路上我都不敢問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兒,你到底在傷心什麼?你在想些什麼?剛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樣哀傷欲絕,讓我的心好象被誰緊緊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兒,我會保護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讓你有那樣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著叫道:“仲友……”
我多麼想說,可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象是變得很小很小,小得隻想縮入他的懷中去、縮進去、縮進去,管他什麼冬夏秋春、管他什麼天道輪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溫暖安心的懷抱,是我嚴素秋的整個世界。
仲友,你愛不愛我?
久落風塵煙花之地,這情愛二字聽得最多。正因為是掛在千人萬人的嘴上,說得熟極而流,反而最是俗惡不過。況且凡人的生命那樣短暫,即使是到死都是兩情堅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經得起短短數十載的流年。
所以嚴蕊,即使是在燭紅影搖的綺夜春深,最為旖旎風光之中,也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名門公子、白馬少年,說過區區一個“愛”字。
其實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門,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據說也是名門閨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錦,而我此時隻是一個略具姿首的營妓,跟他又能有什麼長久可言?況且當今朝廷注重道學禮法,對官員考察最嚴,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風一度的露水夫妻,隻怕都會為他惹來個“薄幃不修”的評語。
更何況……更何況,早在下凡之時,東君便警告過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繳天宮紫心宮收藏,隻餘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體質,暗含妖邪陰寒之氣,若與人間男子相配,隻怕立即便會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將受到天庭嚴厲的懲處。
這也正是我力圖技藝出眾的原因,煙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價,留個待價而沽的餘地。也隻有這樣,我才會有充足的時間,去接觸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尋我的那一個瞬間。
如今我附身的那個小姑娘嚴蕊,論人間年齡來算,正是二八芳華,在教坊之中年齡已然偏大。這也在警示我,留給我尋找的時間越來越短,如果我的願望不得實現,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將化為原形循回山林。淪落成妖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可怕的是我白白淪落一場,還落得個被三界恥笑的把柄。
無論怎樣,我與仲友,注定是沒有永遠。
可是這美好的時光,多麼希望能夠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夏夜裏,聽得分外細微清晰。有什麼物事輕輕觸上了我們乘坐的這隻小船。
我們對視一眼,唐仲友鬆開緊摟住我的手臂,側身靠近舷窗,探頭向窗外看去。
我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絲妖的氣息,心弦立即緊繃起來,有意無意的,也向窗邊靠了靠。
幸好仲友隻是個凡人,否則此時他必可發現我籠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張開,聚集起了一團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氣。
既然有妖精的蹤跡,我動用法力,應該沒有違背當年下凡時天帝的旨意罷?更何況……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況……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險,縱然對方是人,我亦絕不會為了害怕天帝的懲罰,而不顧仲友的死活!
但那絲妖氣極是微弱,瞬間便無影無蹤。遠處水麵有輕微的一聲水響,似乎是什麼物事鑽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覺,我還聽到了“嘻”地一聲輕笑。
我不易察覺地笑了,手掌收緊,那團青色的火焰頓時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這是誰搞的把戲。她以為她將一身人的衣服換作一身的金鱗,我便認不出這條在江中頑皮翻騰的小魚,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親熱的小憐麼?
耳邊傳來仲友“啊”地一聲驚叫,帶著說不出的歡喜:“嚴姑娘!這船邊不知是誰人拋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從舷外收了回來,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著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葉簇碧綠,煞是新鮮喜人。
這束桂花,我看來卻好生麵熟。這名為“折金枝”的名貴桂花,隻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種植,小憐這個丫頭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這麼遠,丟到我們身邊的江裏。
仲友仔細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輕輕簪在我的發髻之上,又退後一步看看,這才滿意地微笑了一下,輕聲說道:“蕊兒,你知道麼?今天是七夕呢!”
船頭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盞朱紅紗燈,在閃動的微光中,看得清船頭擺著一張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隻細腰定窯青瓷酒壺,配著兩隻小小的青瓷杯兒。
艄公們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兒,我們也打發他們先歇著了。
微涼的江風輕輕拂過臉龐,天上一輪明月初出雲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輪明月。無數的星光撒在江麵上,遠遠看去,江水便如綴有碎銀的錦緞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撲鼻而來,似乎環繞著整個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飲過這麼多的美酒,更是覺得周身綿軟,嬌慵不勝。酒過三巡,仲友踉蹌著從自己座上起來,斜身坐到我身邊的茵褥之上,醉意朦朧地握住我的手:“蕊兒,你才學過人,今日是七夕佳節,你不可不做一首詞曲來應個景兒……隻是要詞意新鮮,可不許拿些陳詞濫調……來……來搪塞我……”
七夕佳節?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時也早有耳聞。眾仙對織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讚同的,認為她作為天帝的外孫女,又執掌天錦坊這樣重要的職責,天上的雲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織工們完成,豈能為了貪戀跟一個凡人的恩愛,就廢棄了織績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劃出一條銀河,又將眾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靈氣,在河中設下結界,將她與牛郎分隔開來,一年方許他們見上一麵。
這件事情在天上並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傳到人間,卻成為了如此綺麗的一段佳話。無數的文人墨客居然都為之吟誦不已,竟連我嚴素秋,今日也不得不應仲友之請,來作上一首關於七夕的新詞。
隻是曆來文人詩詞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緣,我立意要做得與眾不同,方顯得出我嚴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頭來,望著天上那道燦爛的銀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空做古今佳話……”我吟到此處,望著他嫣然一笑,卻不再吟誦下去。仲友,你為了陪我,連官事都不想做了,我為了你,更是久已閉門謝客,可不也是“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了麼?
仲友將我無限疼愛地擁在懷中,說道:“你真是個傻丫頭,牛郎和織女一個是人間堂堂男兒,一個是天上的神仙……哪裏會為了恩愛歡娛而誤卻了正事?讓我來告訴你,我們人間隻道他二人一年才見一次,卻不知……”
他微微一笑,輕聲吟下去道:“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該有多好,無論是織女牛郎,還是我與仲友……
一陣涼風吹過,天陡然地有些陰了,星月也被突如其來的層層烏雲,遮住了那美麗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覺臉上有些涼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覺潤濕。夏天的氣候真是變得厲害,一轉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來。起初隻是細如蛛絲的幾根雨絲,瞬間便下得淅淅瀝瀝,打得頭上的雨蓬瑟瑟有聲。
仲友隨手扯過旁邊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彎下身來,奮力將我抱了起來,大步走入艙房之中,最後竟然俯身將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雖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卻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卻又開不得口。一顆心隻是砰砰亂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鳥雀,雖然驚惶無助,卻是全身軟綿綿的動彈不得。他的醉意卻是更深了,頰帶暈紅,連那一向湛然如泉的雙眼,也似乎帶著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來,將我摟在懷中,附在我的耳邊,低低地喚道:“蕊兒……你這樣的美貌才情……這樣的聰明柔順,你教我怎不愛你?怎能不愛……”
我雙臂將他頸子攬住,隻覺周身上下,如泡在溫泉之中一般懶洋洋的。雖是心裏想要一直如這般依偎在他的懷中,心卻沒來由地有著一絲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拋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從那無底無際的懸崖上,疾速墜落而下。
我掙紮一下,在昏亂的心中緊緊抓住最後一縷清醒的思緒,喃喃低語道:“仲友……這樣的話……我會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為何你……卻是一個凡人!
他本來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隨即黯然熄滅了。他歎了一口氣,將床邊的織錦桃紅緞被一把扯上身來,將我們二人連頭帶腳蒙得嚴嚴實實。
我倉促之間被他抱上床來,休道是卸去妝麵,便連頭上的桂枝來不及取下。花香揉和著他身上濃重的酒氣,那種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麵上賣過的桂花薑糖,剛剛熬好出鍋,帶著絲絲醉人的甜香。
我緊貼在他的懷裏,聽著他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蕊兒……誰讓我現在,還是朝廷的官員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員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懷裏微微一顫,他立時感覺到了,將我擁得更緊了些:“蕊兒……你耐心地等一等罷……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歸隱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跟你……永不分離……”
我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紛落如雨,濕透了他那寬闊而堅毅的胸膛。落入凡塵以來所受的委屈、來自三界眾生無數的冷落與恥笑、由神仙淪為花妖的種種無奈和自傷,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詮釋和注腳。
仿佛是數千年的寂寞,隻為了終於能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這一瞬間。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脈脈堪銷魂。耳畔廝磨,枕邊細語,相擁錦衾溫。恐天明,露清霜白,春夢了無痕。寸寸柔腸,猶憶當時,幾曾疑幻真。
多年之後,當我隱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嶺之間,回憶起當時的纏綿繾綣,終於是百感交集,寫下了這一首《少年遊》。
幾曾疑幻真?其實這一切的情愛當如鏡花水月,本來就空蕩蕩無所依托。隻是當時我以為那一瞬間可以永恒,又何曾懷疑過孰幻孰真呢?
誰曾料想,回天台不過十餘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時任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聲動朝野的理學大儒朱熹,微服來到了台州地界,視察當年的災情狀況。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與他在一起時,也曾婉轉地問起過此事,他隻是漫不經心地一笑:“哦,這個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會我了。什麼理學大儒?為人死板,長著冬烘腦袋的道學先生罷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著力推薦,隻怕是至死都不會為朝廷所用。”言語之中,看得出他對這位朱大人著實沒什麼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頭去,淺淺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門望族王家之女,與當朝宰相王淮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仲友身為一個小小的知府,敢對這位聖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輕視,想必正是自恃與王宰相的這種非同尋常的關係罷?
隻是這位朱大人,似乎是來意不善。雖然仲友一如慣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員,要專門為他設宴接風,他竟推辭不來。他剛至台州兩天,據說便向朝廷連上六道奏折,彈劾台州地方官員豪強貪贓枉法之事,先後涉及十餘人,無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當首位,除了“催稅緊急,戶口流移”等罪狀外,最後一條,居然是“薄德不修,與官妓嚴蕊有私”!一時間城中各類議論紛囂而起,喧嚷不定。而我嚴蕊之名,更是被世人與妹喜、妲已並提,成為了紅顏禍水的代名詞。整個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緒之中,身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萬分,唯恐落下個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黃昏,台州地方名士開社集會,借了教坊司的聽香樓來飲酒作樂,自然也請了我作陪。酒方過一巡,突然聽到門外人聲喧嘩,仿佛還雜夾著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說話聲,接著“砰”地一聲,兩扇門槅被人撞擊開來,一隊甲胄鮮明的兵士魚貫而入,為首的麵孔倒有幾分熟悉,依稀認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陳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張桌上喝過酒。李福娘和小憐慌慌張張地跟著跑了進來,卻又不敢開言,隻是惶急地望著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來何意,我心裏卻已是明白了幾分。那陳武官麵無表情地掃視了場中一眼,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來拿疑犯嚴蕊,與其餘人等無關。”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理學大儒——朱熹。
對於這個莊嚴而肅靜的堂衙,那藍海水白浪牙的牆麵圖案、高高掛起的“明鏡高懸”暗檀色長匾、結實而厚重的圓形牛皮大鼓、還有那些鵠立一旁、手執水火節棍的衙役,我都並不陌生。
我曾數次易裝喬扮從門口經過,或是遠遠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樣威風凜凜地升堂審案。現在我獨自一人身著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無援之時,尤其能體會出,那種靜靜地在一旁偷看時的心情,其實也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著臉,官服齊整地端坐在長案之後,冷冷地看著我不發一言。我偷著打量了他幾眼,看得清他年約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麵皮白淨,不多的幾縷髭須,樣子倒不是怎樣凶惡,是個飽學之士的模樣。隻是那兩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時,卻如刀子一般陰冷鋒利,讓我不由得竟打了一個寒顫。
忽聞“啪”地一聲巨響,嚇得我陡然一顫,耳邊猶自嗡嗡作響。舉目看時,卻見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驚堂木,“啪”地一聲,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膽嚴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員,苟行私通之事,還不從實招來!”
原來還是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絲敬畏懼怕之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仲友是那樣清楚自持的人,我嚴蕊也不是俗惡纏人的女子。前途未來,擺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聲前程來作賭注,我又何嚐願意害他?情意自然不會沒有,若說到閨房之私,那是蒼天後土,共表此鑒。
朱熹他敢於彈劾豪強,我心中本來對他有著幾分敬仰之情。況且我也知道,仲友長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當世,也不見得就一定官清如水。隻是朱熹既有這個膽量來彈劾仲友,就應當義正辭嚴,師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懼朝中豪強之勢,不敢直指仲友貪贓妄法之事,以牽連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繞來繞去,卻來拿我這個弱女子開刀!
堂堂理學大儒,與市井無賴何異!
有的時候,沉默是一種高貴的態度。當我蔑視邪惡時,我選擇了沉默不語。
朱熹不意我一個從未入過公門的弱女子,竟會有這樣的膽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當下臉色一變,又連連逼問幾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關唐仲友的隻字片語,我越是死不開口。問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話:“知府大人閑來隻是叫我唱曲作詞,飲酒相陪,別無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緩緩地眯起兩隻眼睛,將臉向案前傾了傾,嘴角上挑,陰冷地一笑,臉上神情竟有了幾分與煌煌理學不符的猙獰之色:“聽說你二人曾同遊漢水之地,長達七日之久,你敢說也沒有苟且之事?”
漢陽麼?我心中一酸,但麵上仍然是平靜如水:“稟告大人,著實沒有。”
朱熹雙眼猛地睜開,陡然射出兩道灼人的光芒:“嚴蕊!你莫要以為認識了幾個朝中的官員,本官便不敢將你怎樣!國法無情,豈容爾等輕視!來人哪!給我將嚴蕊押到紹興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嚴蕊不招!”
風霜夜露之中,我隻著單衣薄衫,頸戴木枷,被兩個差役驅趕著一路前行,被解到紹興府另加勘問。因為與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與凡人打交道時使用法力。休道是運起法力逃走,甚至連保住這個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夠。
那紹興知府趙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門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師。當下一見我被押上大堂,二話不說,先是杖責三十,然後便在堂上動起大刑,逼問我的口供。
隻因我抵死不肯承認與仲友有私,他們更是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杖擊指拶無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內,我幾乎受遍了所有專為女子設置的酷刑。
其間下在獄中,也有一撥撥的各色人等來看我。威逼利誘者有之,循循善誨者有之,千言萬語,無非隻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要我承認與唐仲友有染。見我冥頑不化,漸漸也就來得稀了。舊時相識的王孫公子,空自說過那樣多的甜言蜜語,此時一個都不敢出頭幫我。坊中姐妹,更是避之不迭。
唯有小憐心疼我的遭遇,天天來給我送飯。我數次暗中勸她離開我的身邊,回明若溪中去,她隻是不肯:“姐姐,當初我們說好了的,要讓小憐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邊。如今那些不長眼的人敢來欺負姐姐,若不是姐姐你有言在先,小憐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都宰了!”
她本是個害羞而單弱的小姑娘,此時失去了我的庇護,很受了些人世風霜冷暖,漸漸也變得潑辣起來。起初幾次來送飯,牢中的獄卒見她年稚貌美,忍不住便調戲她兩句,她隱忍不發。後來終有一天,她忍無可忍,攔在牢門之前,雙腳一跳離地三尺來高,捶胸頓足地將人痛罵一頓,引來圍觀者足有上百人。
其用詞之大膽辛辣,口舌之伶俐快捷,不但讓牢中的我瞠目結舌,連那些見慣世麵的獄卒們居然都聽得麵紅耳赤,汗流滿麵。
從此每日黃昏,隻要小憐喊“開門”的尖嗓音在門外響起,輪值獄卒總是飛快地跑去開門,候小憐趾高氣昂地進來,他已抱頭鼠竄而逃,連例行的敲竹杠這道手續也自免了。
其間李福娘也偷偷地賄賂了獄卒,跑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帶來不少飯食衣物。她見到我在牢中的慘狀,不禁扶著我血跡斑斑的肩頭放聲大哭:“我這個牛脾氣的兒啊,你本來就生在教坊人家,又不指望著三貞九烈,立下牌坊流芳百世!便是承認了與唐大人有些什麼,也無損你的名聲。何必苦苦撐著,白教自己受苦!你看唐大人可曾管過你半分兒?”
我見她傷心的模樣,心中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激之情,但受刑後身體虛弱,也無力來安慰她幾句,隻是搖搖頭:嬤嬤,我心裏明白,我隻是個營妓而已。縱然與人如何親狎,那也是我命中的本份,其罪亦不致此。
然而天下之事,是即是,非即非,公道隻在本心,唯蒼天厚土可表!我雖是一個區區的妓女,也知道禮義二字,是為人的根本。豈能為解除一已的痛苦,便去胡言亂語,枉自玷汙朝中士大夫的節操聲名?
李福娘一時無言以對,隻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淚,那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仍然一顆顆從眼中落了下來。
這樁案子一拖便是將近兩年。其間小憐不斷地為我帶來外界的消息:先是唐仲友在朝中有王淮提攜,在此次案件中有驚無險,並沒有因此獲罪。不久他被調離天台,居然還升了江西提刑。然後是朱熹在為我與仲友之事,在台州滯留過久,朝中紛議四起,今上孝宗皇帝也令人來催促他赴京。他迫於無奈,隻得將此事擱下,灰溜溜地離台州而去。
隻是我嚴蕊,可憐隻因得到仲友的另眼相看,白白招了這番禍事,受了些磨折,到頭來還是不明不白地被羈押獄中,並無一個舊時相識的官員來為我開脫。
仲友他此時既已升官,我又是因他出事,料想應該要將我營救出去。然而他自半年前升任江西提刑以來,竟然是杳如黃鶴一般。小憐倒是時常向人打聽,還是沒有他絲毫音訊。
小憐說到此處,還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唯恐我心中難受。
我隻是淡淡一笑。
嚴蕊一案,因為涉及朝中官員的風化之事,一直以來都頗為人所關注。而我在獄中受盡酷刑,仍然堅持不損唐仲友名聲之事,終被好事之人傳了出去,人人都說我有雖淪落風塵,卻有著俠義之心,漸漸的居然聲名遠播,遠勝當初在教坊之時。
就連獄卒囚婦之流,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欽佩之情。自然,我在獄中受到的照顧也就多了起來。而我,也漸漸能夠忍受周圍惡劣的環境,並且對於時不時的提堂受刑,也不覺得有特別的苦楚了。閑下來的功夫,我還在獄中教同室的囚婦們念書習字,苦中慢慢也可以尋出樂趣來,這些暫時讓我忘記了身體上的苦痛。
有時候我平靜地想,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如果有一天我的這具肉身再也撐不下去,我的元神就可以直奔深山密林,再也不用在這塵世之間受聲色之苦。在我現在看來,其實成為妖精,也沒有當年在仙境想的那樣糟糕。
獄卒有一日興奮地跑到我的牢室之外,隔著柵欄對我說道:“嚴姑娘,你有救了,聽府中一位大人說當朝皇上都聽說了你的事情,還專門在朝中問起你了呢。”
我隻是一笑,皇上問起又能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我嚴蕊是冤枉的,市井小民空有俠肝義膽,卻沒有能力來解救我;而朝中官員雖有能力,卻哪裏會有人敢不畏人言,來為我開脫洗罪呢?
已是六七日未曾審過了,也沒有對我用任何刑具。莫非這位趙大人也良心發現,居然放過我了麼?我正納悶間,突然來了兩個公差,大呼小叫道:“玄字號女囚嚴蕊,大人要升堂審案!”
果然還要繼續審案,我已是熟悉了這種事情,當下站起身來,便要走出牢室來。
其中一個公差走前幾步,和言悅色道:“嚴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我疑慮頓生,蹙了蹙眉頭。那公差悄悄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嚴姑娘,趙大人已經調任別處了,今兒是新知府到任,正逢著浙東提點行獄公事嶽霖嶽大人來了咱們紹興。嶽大人早就聽聞了姑娘你的名聲,所以特命小的們來提你到堂。也不是審案,隻是侍候大人們吃酒賞花而已,你可先收拾收拾頭麵,莫要墮了大人的興致。”
我挑開軟轎的轎簾,貪婪地看著外麵熱鬧的景象。轎夫顯然是經過了專門的訓練,轎身抬得又快又穩,我坐在轎中並沒有絲毫的不適。隻是身上華麗而陌生的新衣,和頭上那些珠翠釵釧,讓我已經覺得有些不習慣了。我乘坐的軟轎,穿過熟悉的街巷市集、曲欄小橋,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後進入了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中。桃花館!
我驀地在轎座上坐直身子,手指一鬆,轎簾重又落了下來,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仍然是那熟悉的亭台樓閣,仍然是那些花團錦簇的官員們,他們的身邊,仍然侍立著眾多紗羅輕籠的美人。那些坊中姐妹,有好些是新進來的吧,我都不認得了。但大多數都是舊識,香奴、瑾姝她們仍列位其中,她們雖不敢跟我冒然招呼,但那驚喜而滿含淚花的眼睛卻始終不曾離開過我的身上。
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個著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個嶽大人麼?
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那個新來的浙東提點行獄公事,大人嶽霖,居然是青闤宮中的東君!
雖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種藹然清朗的風度,我便是化為飛灰也絕不會認錯!一時之間,我胸懷激蕩,各種情緒心事交錯混雜,頭腦一陣陣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他的話語。
他遠遠地看著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憐惜和悲痛,他雖未開口對我說一個字,但那眼光之中,卻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
隻聽他緩緩道:“嚴姑娘,素來聽聞你的聲名,今日方才得見。你……”
他的話語頓了一頓:“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
他唯恐在場眾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說下去,正容說道:“本官欽佩你節操高潔,頗有風骨,也知道這場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經是受了不少苦難,今日難得眾位大人齊聚一堂,本官便給你一個機會,”他又看了我一眼,說道:
“素聞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幗才人之稱。今日你便當席即興吟詠一首,不拘主題,不限文體,隻要真情動人為上。若是你的詩詞果然能打動我們在場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獄之苦,還會為你脫籍,使你恢複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蕩,你從哪裏而來,可歸哪裏而去。”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嚴姑娘,機會難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拋棄了啊!”
以我嚴蕊如今的身份名聲,一般情況下,輕易是不能脫藉的。
東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終於說動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麼?
一陣輕風從落地雕花長窗裏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發髻吹得紛亂。
我頭腦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邊的翡翠屏風。東君神色一動,失聲道:“素……嚴姑娘!你可還好麼?”
我勉強抬起左手來,艱難地攏去額上的亂發。
從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驀然覺出了,當我掠發過鬢之時,那種弱不禁風的姿勢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約和美好。
這是多麼熟悉的一個優美的姿勢!當年銅雀台上,清華夫人萼綠華那絕世的風儀,仿佛再現在我的麵前。
當時我私下裏對她的風華是那樣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對鏡學了那麼多次,卻始終不能習得她神采的萬分之一。今日偶爾為之,竟讓眾人絕倒。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何當年她這個普通的姿勢,竟會有那樣令人心旌神搖的力量。
那淡然而蒼涼的一個姿勢,卻是閱盡滄桑之後,仍然靜如水波不興的真心。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過份纖細的手腕、和那蒼白得近乎病態的肌膚。
這近兩年的牢獄生活,雖然牢中獄卒及同監姐妹待我不錯,小憐也時時來探望,我的衣食住行,雖不能與以前相比,但還不算太糟。
然而,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還是給我這具凡人的身體帶來了極大的損害。
他將一切都看在眼裏,隻是輕聲歎息一聲:“嚴姑娘……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燦然生光,似有淚花閃動。
我知道東君想說什麼,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憐愛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邊,我何至於讓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著屏風站穩,暗自裏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緩緩邁足,向著南窗之下走了兩步。心頭微微一動,便吟出兩句詩來:“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哪裏是我嚴素秋貪戀紅塵的繁華?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緣份,才讓我終於不顧一切,終於從天庭躍入了凡間啊。
有人叫起來:“好啊!開頭開得好!”
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那鮮花的盛開和凋謝,都要依賴四季的轉換,而四季卻是由東君執掌。在季節的推移中,一朵花沒有選擇地開放和凋謝;而一個人,也應該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罷?
“嶽大人”對著我微笑了,眼中閃動著希翼的光芒:“嚴姑娘,你的去處,倒是想好了沒有呢?”
堂中人齊將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熱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對於我這樣的名妓,從良之後除了嫁人為妾,還會有什麼更好的出路?
他們自以為,他們就真正了解我嚴蕊的命運麼?
我轉過頭,望向花廳之外。與仲友初逢之時,春日裏那繁盛似錦的桃花,從此隻能開在我偶然的記憶之中了。綺窗邊搖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隻空餘了一簇簇暗綠修長的桃葉。遠處秋日的天空是那樣明淨遼遠,就連滿懷的思緒,突然間也仿佛消散殆盡在這美麗的天色裏,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來,東君眼中的光輝黯淡下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好一首《卜算子》!好一個……莫問奴歸處……”他揮揮手,讚賞的神情之中卻有著幾分無奈:“來人!給嚴姑娘脫籍,讓她去那山花爛漫處罷!”
我婉言謝絕了東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軟轎。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接觸到這個喧鬧的人間,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滿這俗之又俗的煙火氣息!
桃花館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圍都是些連綿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館門,信步行來,剛轉過一道山穀,眼前突然一亮,隻見滿山遍野,都是那種金黃耀眼的野菊!時值秋日,野菊花開得正盛,彙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遠遠看去,真如一片翻騰不息的金色火焰,從山腳一路熱烈地燒上山去,我“啊”地發出一聲驚喜的大叫,什麼也顧不得了,便徑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著、跳著,在花叢中縱情地起舞、縱情地歌唱!我曾受過那麼專業的歌舞的訓練,我婉轉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讓那樣多的男子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曲調,也根本顧不上這種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無論是“大抄手”還是“天羅步”,無論是“清風曲”抑或“羅敷調”,我隻想盡情地展現自己真實的內心。
無數的野菊花瓣被我轉動的身體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葉之中,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時衣袖之風所激,紛紛揚揚地飛向天空,整個天空仿佛下了一場美麗而燦爛的金雨。
我在那個山穀之中,度過了整整三天。
我抱著滿懷金燦燦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剛進我熟悉的院子,腳步卻不由得停住了。小憐氣鼓鼓地站在簷下,她對麵的那個男人,仍然是一襲藍衫,雪白的領子一塵不染。雖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種清朗溫文的風度,卻仍然沒有絲毫改變。他聞聲轉過頭來,遠遠地看見我,似是微微吃了一驚,眼中神情複雜莫名,但終於低低地開口了:“蕊……嚴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見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心中隱隱地隻是感到酸楚。
小憐卻已經怒氣衝衝地叫起來:“你來幹什麼?你來幹什麼?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們這不幹不淨的門!我家姐姐為了你所謂的清白名聲,真是吃盡了世上的苦頭!兩年來你不聞不問,這次承蒙嶽大人放了姐姐出來,你又跑來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身上,我雖是在見東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過,但畢竟受過牢獄之苦,肌膚已不複當年的潤澤光潔,神情委頓,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紅,似乎是心有感觸,但欲言又止,終於期期艾艾地說道:“嚴姑娘,我知道對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隻怕這一生一世都是還不清了。隻是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現在我已說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賢惠知理,也並無反對之意。故我……要納你為妾,但願此生能與姑娘長相廝守,不離不棄……”
小憐聽到最後,立時圓睜雙眼,臉色也漸漸漲紅起來,看樣子就要大發河東之威。她回頭看了看我,見我懷抱菊花站在當地,神色平靜如常,既沒有特別熱情,也並無逐客之意。終於還是將怒氣壓了下去,隻是“哈”地一聲,將頭扭到一邊,仰眼看天,意極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尷尬。
“嚴姑娘!”他輕聲叫我,眼中蠢動著一絲期翼。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這兩年以來,他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聲無損,對我下入牢獄之事不聞不問,著實是物議沸騰,世人對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現在我出獄了,又是這樣的憔悴病弱,他的心裏,想必是極度過意不去吧?況且,以我嚴蕊絕世的姿色才情、溫柔體貼,仲友他又不是鐵石心腸的木頭人兒,相處日久,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點的動心?
男人總覺得對一個女人最好的報答,莫過於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詩禮世家,按理說是不會娶一個倡伎入門的。可是他終於還是想出了這個辦法,自以為能將欠我的人情一並還清。
若說我從未有過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來到人間這麼多年,有時候我也覺得有些疲倦。我見過凡人女子嫁人後的生活,繡花作畫、吟詩讀書、錦樓玉堂、呼奴使婢,還有情趣相投、風度翩翩的如意郎君……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給我。
可是一個人,總應該堅持最初的夢想吧。
我搖搖頭,終於開口說道:“唐大人,你多慮了。嚴蕊於你,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將手中花束輕輕放在一旁幾上:“自嶽大人聲明讓我脫籍之後,昨日便有一個世家子弟前來求親。他家中大娘子新近過世了,願意娶我過門,雖然是妾,但他房中並沒有別的女人,聲明了此後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隱隱的失望:“哦……那……你答應了麼?”
我淡然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為人忠厚,待我溫柔可親,還說以後不再娶別的女子,與我一夫一妻,落個終老。象我嚴蕊這樣的身份,得入此等門第,夫複何求?”
他哀求地看著我,軟語叫道:“蕊兒……”
這一聲,幾乎叫下我的淚來。
滿腔情思糾結,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懷中,與他擦身而過,翩然進屋。
隔著鏤空雕花的窗槅,看著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說不出的孤獨和悲涼。
哪裏真有這樣的一個世家子弟?自我脫離妓籍之後,聽說近日裏前來說媒攀親之人,真是多如過江之鯽,踏破了教坊司的門檻。
可惜我不是他們眼中的那個嚴蕊。
我從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華宮闕之中,降臨到這充滿了災難、痛苦、無助而無法回避的人間,我不是為了貪戀人間的權勢富貴,也不是為了男歡女愛。隻因我無親無故,始終是孤獨一人存於這天地之間,我受不了那種寂冷和漠然,我隻是想尋找一個知已,尋找真正可以肝膽相照、對酒當歌的那一瞬間。
在那晚的明月清風之中,在那煙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傾心盡情的沉醉、那脫口而出的對詩、那兩心的相契相投……或許,不僅僅隻是愛意,卻足以回味永生。
那,正是我要尋找的一個瞬間。
其實凡塵俗世,我並沒有白來一遭。時光流轉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尋的知已。契機一過,他還原成那個居官顯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時空再行換移,他隻是微如螻蟻的凡人俗士,而我,卻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闕天仙。
我們象是來自不同星座的兩顆流星,倉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隻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們偶然回頭相視,傾盡所有的光熱,在幽暗的天穹上濺起無數的星雨。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個瞬間。
隻可惜,不能夠朝朝暮暮。在這短促而倉忙的人世之間,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麼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臨走之前,我叫小憐給他送去了一封信箋。薄薄的緋色花箋,熏著淡淡的桂香,上麵隨意幾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愛的李商隱的詩句。懂與不懂,全由他去: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我遣走小憐,放歸她的自由。自己離開了天台,在江湖上隨意行走。在路過渝州之時,被這裏的秀麗風光所迷醉,便在城外開了這麼一所茶肆。
有客人時我便賣茶,閑來我讀詩、寫字,跟著坎上住的那戶鄰家的婦人學著織布、剌繡,我還在簷下破土開田,種了一畦菊花。我對什麼都很感興趣,唯獨就是想不起修煉的事情。
當然,我也認識了很多當地的妖怪,並且學了些亂七八糟的法術,卻極少與人打鬥,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術傲視群仙,因為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回天庭。
日子過得悠閑有趣,東君也時時遣人來催我回去,有一次還親自跑來:“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麼?你這樣辛苦求生,該是多麼勞累啊!”
他還把遠在揚州的小憐找了回來,她時不時在我耳邊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給東君,至少也看看別的男子吧?不說人類,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這樣下去,到老都是個老姑婆,多麼淒涼啊!”
我忙著給客人續水,頭都懶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時間回去?”
他和小憐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張著嘴巴、皺著眉頭,無限痛惜地看著這個昔日天庭中最是清麗脫俗的仙子,提著個紫銅茶壺,在桌椅間穿來穿去為客人續水,已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個商婦。
可是我覺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莫問奴歸處。
望盡天涯,何處才是真正的歸路?
莫名的辛酸湧上鼻端,我含著淚看著她——眼前佇立於秋月冷華中的黃衫女子,無數似曾相識的影子穿越時光歲月的鏡鑒,在眼前疊加變幻:
那個青睘宮中嫻靜的菊花精靈,那個銅雀台上驚豔四座的天府仙子,那個本來有著無限榮耀的琅光玉女……還有紹興府外那片金色菊海之中,那個重獲自由之後、盡情歡歌躍舞的女子。
窈娘、小荷、黃英、那個生死未卜的鮫人真珠……還有麵前的嚴素秋……是傾盡一生去追尋夢想,卻被造化殘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顧所有的艱難、頑強而勇敢的女子;是終於明白一切,卻始終隱忍在心底、什麼都不說的女子……
我低低地歎了一口氣:“素秋,如果……如果當初,唐仲友也是愛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邊,你會希望他怎樣待你呢?”
她仰頭看天,認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說道:“如果仲友在……我隻希望,我們活著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這樣簡單嗎?
我有些疑心,但她並不轉過頭來看我,還是一動不動地仰看著夜空。側著看過去,那暗藍的天宇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臉龐。月色嘩地泄了下來,勾勒出她睜得大大的眼瞼,和一絲一絲的長睫毛,像是繡在錦緞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
在瑩澈的月色裏,刹那間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間所有女子的心。
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愛,說起來真是可笑而讓人蔑視。可是也許不僅是男女的情欲,還有著親近、依戀、信賴、仰慕的愛。所要的那一個瞬間,也不過是那一刹那毫無猜疑和利益摻雜的情感。可是為什麼尋遍三界,也隻能得到那一個瞬間,而不是永遠?
當她終於明白一切的時候,當她終於看透一切的時候,她用盡生命所有的力氣,她躍步如飛,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氣跑回那個透明而單純的過去。
可是過去和現在,到底哪一種人生的狀態,才是完美無缺的呢?
又是一個月明之夜。
我與嚴素秋隱在二十四橋橋頭,河水潺潺地從我們腳下流過。
我暗暗念動法訣,避水神釵發出淡淡的金光,將我和嚴素秋緊緊籠在光環之中。這天宮至寶的無上法力,足以將我和素秋的氣息掩蓋得嚴嚴實實,而不被這二十四橋附近所有生靈所發覺。
素秋充分地發揮了花仙的先天優勢,我們打聽到東君和敖寧也是化為道士,先去的李府,然後也一一去找過了有少女失蹤的人家。以他們的聰明才智,自然會到二十四橋來看個究竟,我們隻要在橋邊隱藏下來,自然可以看到他們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