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水中篇(3)(1 / 3)

隻是,我有些擔心留在李家花園裏的泥鰍小黑,東君他們不會看不出來這是個冒牌貨。可是嚴素秋卻說他沒有危險。我不解,她看著窗外,雖然語氣平靜如舊,卻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李家後園裏,有我布下的花木青氣……東君他,應該一去就知道我……去過了,我沒有動手,他……他自然也不會為難泥鰍的。”

明月漸漸升上了天空,清輝如水,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周圍樹木大多凋零殆盡,在暗青色的夜空裏,隻見那些形態各異的枝幹錯雜交纏在一起,竟好似這世上千重萬重散解不開的情結。

我遠遠地看著那蒼遠的天空、那些妖異而奇美的樹枝,心中不由得突然打了個寒噤,手緊緊地抓住了橋欄。

嚴素秋立即敏銳地感覺到了我的異樣,悄聲問道:“十七,你怎麼啦?”我搖搖頭,突然卻覺得有些不對……橋欄!是橋欄!

觸手冰涼,我猛地縮回手來,低頭看去——那是上好的青石長條,石麵光潤,毫無石質的粗糙之感,便連其上所刻的繁複花紋,都平滑模糊了許多。顯見得是經過了無盡歲月的打磨,和無數世人的親手觸摸。

這樣一座石橋,到底見證過多少人間的悲歡?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那個姓薑的書生見麵的時候,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間,我分明感受到了粗糙的橋身啊,還有那一縷中人欲醉的花香……

我正在驚疑不定,忽然衣角被嚴素秋輕輕一扯,隻聽她低聲道:“十七!你看那邊!”聲音中竟然滿是驚奇之意。

我微覺詫異,抬頭向前方看去。

遠處的河麵波光粼粼,在月色中閃動著碎銀般的光芒,河水雖然隻有一人來深,水麵卻極為寬闊,遠遠望去,在茫茫月色之中,那水天相接之處,仿佛和諧地融為一色。

忽然,隻聽一人大聲念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是那個書生薑夔!夜色深沉,他來此做甚?難道他……他便是那個使得李青嬋和小梅念念不忘的美貌公子?

薑夔還是白日那一身湖青色儒服打扮,卻沒有背那隻碩大無比的書籠,遠遠隻見他雙手負後,洋洋邁著步子,向橋邊走了過來。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腦袋還在隨著詩歌的韻節,極富節奏感地左右搖擺,顯得自得其樂。

嚴素秋眉頭一皺,自語道:“這裏怎麼會有凡人?”

我心中一定,連忙問道:“素秋姐姐,你說他是個凡人?”

嚴素秋不以為意,說道:“自然是個凡人,你看他天庭飽滿、五官疏朗,麵色隱有光華,顯見得其身上陽和之氣甚重,想必還是個胸懷坦蕩、不善藏私的君子。”她望了我一眼,訝然道:“十七你不會是以為他是……”

我將白日所遇薑夔情形向她細細述說了一遍,連我那一瞬間異樣暈眩的感覺也說了出來道:“姐姐你修為法力遠勝於我,你既說他不是妖魔,我也就安心了。隻是他深夜獨身前來這二十四橋,又是個年輕男子,我自然會有些疑心。”

嚴素秋一直留心傾聽我的說話,神色間凝重起來,徐徐道:“十七,聽你說來,這二十四橋確是大有古怪。你白日裏所觸到的橋欄,和所聞到的那種花香,絕不是你一時之幻覺,看來這橋上的確是被人設下了結界,或許竟是連接到了另一個空間。”

她蹙眉思索片刻,又道:“看來這幾天你沒有白來,隻怕那妖魔已是看上了你化作的那個少女,否則他不會試圖將你引入幻境之中。若不是那薑生叫你一聲,隻怕你便如李青嬋她們一樣,看到不同的奇景妙人也不一定。”

我忽然想起一事,將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薑夔,悄聲問道:“我與他都站在那橋身之上,怎麼我會被引入幻境,而他沒有呢?難道這幻境也分得清男女不成?”

說話之間,薑夔已走到了橋邊,跟我們所處地方隻相隔不到五步,我甚至看得清他臉部的輪廓和表情。當然,他是決計也看不到我們的。

他居然也沒有再往前走,倒是停下了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俯視著橋下的流水,居然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嚴素秋也壓低聲音,說道:十七,若我沒有猜錯,這種引人進入幻境之術,無非是類似於水妖的‘引神法’。水妖害人性命,往往使用此法,使人眼前浮現出自己平時最為心愛之人或物件,候得不知不覺走了過去,卻沒料到那些幻影下麵都是極深的水域。歸根到底,施展那幻境者本就是要先擾亂人心,然後方可施術的。如果一個人心中沒有掛礙,心神堅定如鐵,毫無任何破綻可鑽,那麼便是最厲害的鬼怪,也不能害到此人分毫。

十七,你……你雖為龍女,身具法術異寶,但心中之事……卻是頗為紛擾繁雜,爭鬥不休……十七啊,你既為自身心魔所惑,轉被五蘊聲色所迷,自然就容易入境啊……

可是你看那個書生,分明是個混沌未開的男兒,心地單純,一派的爛漫天真。可叫那施術之人如何下手?

她停住話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歎了一口氣,輕輕說道:“十七,你真是個傻姑娘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連忙低下頭去,卻幾乎要落下淚來。

忽聽一聲深深的歎息從身旁傳來,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惆悵悲涼之意,仿佛那人心中堆積無數塊壘未消一般。我們雖然明知此番對話不會被避水神釵所幻化的光圈之外的人聽聞,但乍聞歎息,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四下裏望時,方知竟是從那薑夔之處傳來。

隻見他站直身子,從左邊袖中取出一軸小小的畫卷來,徐徐展了開去。藉著淡淡月色,我看見那畫上是一個穿著對襟式衫裙的少女,臂挽竹籃,斜倚在橋欄之上。雖是含嗔帶笑,梨渦微顯,意態間卻隱有幾分蕭索之意,宛然正是我白日變幻出來的那副模樣。

嚴素秋輕聲一歎,凝神注視著那畫上少女,低低說道:“十七,那個書生畫得真像啊……尤其是你眉宇間那種黯然的神情,不管你幻化成任何模樣,都始終未曾改變。”

卻見薑夔凝視著那畫中之人,輕聲念道:“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唉,所思在遠道……所思在遠道……”他將最後一句詩反複吟哦,言語之間,竟似蘊藏著不盡的相思宛轉之意。

嚴素秋驚訝地看了看我,眼中漸漸浮起笑意,低聲道:“十七,我倒沒想到你隨便變幻出來的這副模樣,竟也能讓這傻書生深夜難眠。若是他親眼見到你顛倒眾生的美貌,不知道還會癡戀成什麼樣子呢!”

我一時大窘,臉頰頓時火燒一般,嗔道:“素秋姐姐,你又來胡說!”一邊卻在心中暗暗想定,要向薑夔要回我的那副小像。

突然一陣輕風吹來,風中似乎還帶著淡淡的花香。我們吃了一驚,連薑虁都抬起頭來,驚訝地向四周張望,一邊用力地吸動著鼻子。

花香越來越濃,中人欲醉。冬夜森冷的寒氣,似乎都被花香驅得遠了,那醇厚而醉人的花香,仿佛籠住了小橋流水,籠住了遠山夜色,籠住了蒼天大地,籠住了整個世界……整座二十四橋在我的視線中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橋身猛地一震,象是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我和嚴素秋猝不及防,差點向後摔倒。薑夔更是狼狽,當下重心失衡,“撲通”一聲向後倒去,一個仰翻叉便摔倒在地,手中畫卷脫手飛出,飄飄揚揚地竟然落下橋去。

我大吃一驚,叫道:“素秋姐姐!薑生他……”

薑夔顧不得疼痛,失聲叫道:“我的畫!”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猛地撲向橋邊,一手徒勞地伸向橋外虛空,想要將那畫卷抓住,但哪裏能夠?

眼見得那軸畫卷便要落下水麵,突然一陣淡淡的香風拂來,那畫卷被風一吹,居然在空中翻了個個兒,斜斜向對岸飛去!

薑夔叫道:“畫!我的畫!”一邊疾步奔上橋身,想要奔過橋去。但剛剛奔到小橋中央,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是背對著我們,我看不清他麵上表情,他對麵空無一物,我卻聽得他柔聲叫道:“姑娘!夜深霜重,你怎麼一個人來到此處?”

引神術!

隻聽空中有一男子聲音笑道:“好個俊俏的畫中美人,真是我見猶憐,何況你這迂腐書生!”語音低沉醇和,吐字也是柔緩清晰,聽來雖然極為悅耳,卻帶有三分輕佻和魔魅之意。

我又驚又急,便待要衝上前去!

忽然一道耀眼的銀光淩空劃過,直向那畫卷追擊而去,瞬間便照亮了整個天穹!

那畫卷在空中又是一轉,極為巧妙地避過了銀光的鋒芒!但那道銀光便如長了眼睛一般,驀地亮了一亮,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唰”地一聲輕響,陡地繞住了整個畫卷!

隻聽“啊”地一聲痛呼,卻正是先前那男子的聲音。嚴素秋驚道:“是誰人法力如此精純?居然能夠化劍為光,淩空駕禦!這妖魔已經受傷了,十七你看那橋麵上,可不是那妖魔的鮮血!”

我運足目力,依言望去,果然隻見那青石橋麵上,落了許多暗色的點子。

耳邊忽然聽到了薑夔的驚叫聲:“天啊,居然有了兩個月亮!”

天上一輪明月照在水麵上,水中也似乎生出了一輪明月。

然而……然而……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隻見水中的那一輪明月冉冉升了起來,銀子般的光輝,“嘩”地一下瀉向了那廣闊的水麵!一時天宇之上,兩輪明月交相輝映,蔚為奇觀。

月光映照在那道銀光之上,那銀光先是一亮,但隨後便暗淡下去,“嗖”地一聲突然消失不見。那軸畫卷在空中晃了一晃,“撲”一聲輕響,落到了橋麵之上。薑夔大喜過望,連忙奔了過去,將畫卷拾了起來,三下兩下卷好之後,鄭而重之地收到了襟懷之中,一邊自語道:“這下我可收得緊了,看你還能跑到哪兒去!”

我抬頭望著天空,一邊用力睜了睜眼睛——原來那其中一輪並非明月,竟然是一粒碩大的明珠!那顆明珠在空中緩緩旋轉,閃動著明亮而柔和的銀白色光芒,它那種美麗的光輝,甚至連真正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隻聽薑夔還在低聲嘀咕道:“李太白有詩雲,把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兩輪明月下,若是小生我把酒來邀,隻怕會有六個人罷?”

我又是好笑,又是著急,當下默運法術,頓時變作了薑夔見過的浣衣少女模樣,打算前去勸他回去。這二十四橋附近怪事層出不窮,竟然還有著連通幻界的門戶,他一個毫不懂得法術的凡人,在此地實在是大大地危險。

嚴素秋緊緊一拉我的手,輕呼道:“十七快看!那是什麼正在飛過來了!”

我抬頭望去,不禁也吃了一驚。

隻見月色珠光輝映之下,自明珠化成的“明月”之中,向這邊疾速飛來了兩個極小的黑點。黑點漸漸近了,我們方才看清那竟然是兩個婀娜的女子身影,她們長袖舒展,錦帶翩躚,一路穿越湖麵上層層水煙霧氣,飄然禦風而來。雖然我明白她們絕非天宮仙子,隻怕還是未可認知的妖物,然而她們那淩月踏波的曼妙身姿,在月色下越顯得縹緲空靈,竟然擬之神仙也不遑多讓。

她們飛得越來越近,我一眼便認出了其中一個彩衣美女,不禁以手掩口,低低地驚呼一聲!嚴素秋忍不住脫口讚道:“人間竟有這樣美貌的女子!”

她一飛臨二十四橋,便將那秋香色長袖輕輕向後一拂,整個人有如一抹出歸岫彩雲,自半空中冉冉落下水麵,竟然是盈盈淩波而立。月色之下看得分明,但見她高鬟雲髻,華服錦裳,容色絕麗如畫,顧盼神光離合,堪稱是豔絕人寰。

我大喜過望,一時來不及多想,拔腿就想奔出神釵光芒所形成的圈子之外,嚴素秋一把將我拉住,驚道:“你做什麼?”

我抓住她的雙手,忍不住心中喜悅,叫道:“素秋姐姐,我看見我的一個親人啦,我要去見她,她是……她是……”

一語未落,隻聽那彩衣美女冷冷說道:“東君大人,太子殿下,二位貴人既然肯撥冗前來敝所,又為何藏頭露尾,枉叫夜光見笑呢?”

我渾身一震,再回頭看素秋時,隻見她的手仍是緊緊地抓住我,但人已是呆住了。

薑夔哪裏見過如此美人?他人站在當地,張大了嘴巴,魂靈兒幾乎都要飛出天外去。

空中有一男子聲音冷然響起,隻聽他說道:“侄兒敖寧,見過夫人。素聞夜光夫人出身於揚州郊外的澄豔湖中,當初侄兒少時,也曾隨伯父前去拜訪過夫人水府。想夫人那座府第是何等的富麗堂皇,夫人的身份又是何其的尊貴,這小小的二十四橋,怎配得上作為夫人的芳駕駐驊之地呢?”

那聲音清冷有如碎冰,雖然語氣柔和,語調也略為放緩了些,卻仍是帶著一種拂不去的冷冽之氣。

是他,是他!

我一時之間,又是驚喜,又是惶急,一顆心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隻是砰砰地跳個不停。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唯見月華如水,將四下裏照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橋靜默,波心蕩漾,冷月無聲。除了夜光二人,哪裏還有旁人的影子?

那彩衣美女,正是父王昔日愛寵,後被遣還回鄉的龍宮夫人夜光。

敖寧雖是出言謙遜,但卻仍不肯顯露身形。夜光夫人居然也並不生氣,反而燦然一笑:“西海太子殿下何須多禮?夜光出身水妖,又是揚州人氏,揚州這大大小小的河流,何處不是夜光的家園?再說夜光當日初涉妖界,也曾在此處修道數年。若論身份尊貴,那是遠遠比不上你們神龍一族。況且我早已被東海龍王遣回娘家,也算不得是你的長輩,倒是殿下太過於客氣了。”

她一雙明眸疾如冷電,向四周夜色略略一掃,眼波流轉之間,似有晶瑩星光閃動:“二位遠道而來揚州,夜光自然該在府中設宴款待,聊盡地主之誼。隻是不知二位大人,深夜來這揚州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橋做甚?”

敖寧的聲音從空中傳了下來,隻聽他緩緩說道:夫人容稟,近來聽聞揚州妖氛猖獗,附近村莊陸陸續續失蹤了數十名美貌女子,情形極是古怪。天廷風聞此事之後,伏魔大帝玄武陛下特令東君大人領侄兒前來調查此事,若果是妖魔做崇,我們自然是要一掃下界妖氛,還世人一個清白乾坤。

侄兒不才,昨日與君上已在城南一處湖汊中找到四具屍體,正是那些失蹤女子中的四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麵龐之上,仍然含著微笑,似乎死亡並不可懼怕,倒還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和嚴素秋二人同時身子一顫:有四名女子已經死去,會不會其中也有李青嬋和小梅?即使她們未曾死去,隻怕也是凶多吉少。

隻聽敖寧接下去又道:“同時君上也打聽到,那些女子失蹤之前,都曾來過二十四橋,所以君上才偕侄兒前來察看。現在侄兒既然已經知道,這裏原是夫人您的修道故居,那倒真是意外之喜。如此,侄兒便在此先行拜會夫人,萬望夫人不吝賜教,給侄兒方便行事。”

夜光輕笑一聲,說道:“隻怕不是拜會,卻是懷疑到了我夜光的頭上,前來捉拿我罷?否則二位貴人為何至此仍不現身?”她聲音驀然一冷,眼中寒光一閃,說道:“隻是你莫要以為你是龍族中人,我夜光就會怕你不成!”

敖寧淡淡說道:凡間奇書《山海經》有載,說是山澤中修道多年的大蚌,法力深厚,能與龍鬥。夫人修煉數千年之久,法力高強深厚,三界之中,誰人不知?

方才那妖孽不知為何一反其擄掠女子的慣例,居然對那凡人男子也施以幻術!侄兒以自身真氣駕禦我西海神器‘玄海銀霜劍’追擊妖孽,卻被夫人內丹結成的‘冰月明珠’壓製住了劍氣,至使那妖孽趁機逃脫!

侄兒年少後進,法力低微,自然不是夫人的對手,更不敢來妄圖冒犯夫人芳顏。隻是此番乃是受玄武大帝所委派,又是由東君領事,侄兒身為西海太子,身係龍族安危榮辱,萬不敢循家族之私而逆天背道行事,夫人乃是水族中數一數二的奇女子,凡事輕重緩急,那還用得著侄兒來提醒麼?

嚴素秋碰碰我,輕聲說道:“這便是你的大表哥麼?你聽他的詞鋒綿裏藏針,既給這夜光夫人留下了轉睘的餘地,又隱含威逼之意,讓人不得不有所顧忌。果然是行事老辣,極富謀略,不愧是未來的西海之主!”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微微一笑。

隻聽夜光冷哼一聲,道:多謝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夜光不勝感激。聽聞殿下你夙願得償,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為配,將來西海榮光自不必說,便是殿下你未來的尊貴榮華,也是不可限量啊!

隻可惜我夜光雖是區區一介水妖,偏偏生就了不怕天不怕地的性子。若非你伯父於我有大恩,你此時犯我大忌,闖我故居,隻怕我立時便將你殺了。若是東君大人在此,隻怕也難逃池魚之厄!

什麼?

夜光的語音嬌媚輕柔,但聽在我的耳中,卻恍若平地一聲驚雷!

玄武大帝的公主?

我的身子晃了兩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那碧波深處的兩小無猜,那短暫而甜蜜的歡樂歲月,那幼小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那些隱約的美好憧憬和盼望……縱然是走遍千山萬水,拂去塵世的煙塵,唯有我對你的那一顆心,仍是亮如明鏡。

你說十七還小,什麼都不懂得,所以十七願意離開龍宮而入人間,所以十七寧可不做龍族貴女之中的一員。因為十七希望,有一天能帶著一顆同樣冷靜而安然的心,與你並肩站在一起,共同去承負你肩上的重擔——龍族興亡的萬世滄桑。

難道你等不及了麼?為什麼你不等我?為什麼你不等我?

我的心裏有無數的聲音在狂亂地呼喊、哭泣、質問……我的心似乎被許多雙手撕成了碎片,可是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情思恍惚之間,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我隱隱約約聽到嚴素秋的聲音,仿佛是在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什麼都聽不清楚。那宛若垂虹的二十四橋、那潺潺流動的河水、那些妖異糾纏的樹枝,都在撲天蓋地地向我湧來……我的手指突然觸到一件冰涼堅硬的東西,那是橋欄麼?我茫然地抬起頭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神釵的光圈,站在了橋欄之前。

薑夔一眼看到了我,狂喜之下,立時從夜光豔色的震懾下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叫道:“姑娘!真的是你?”

幾乎與此同時,我聽見敖寧驚詫的聲音,和夜光同時叫道:“十七!你怎麼會在這裏?”顯然他們已識破了我幻化的相貌。

我手扶橋欄,一路踉踉蹌蹌地走上橋去,忽聽夜光尖叫一聲,從水麵淩空飛了過來,叫道:“十七!你不能過去,快回來!”

那橋身突然有如電麻一般,我完全不曾防備,手臂受到重重一擊,整個人淩空被擊飛了起來,直向橋下河中掉落!

幻界入口?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眼前黃影一閃,卻是嚴素秋已奔到麵前,她長袖一拂,伸手便待要拉住我的手臂!突然“蓬”地一聲巨響,她的手將要碰著我手臂之時,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牆壁隔開,如亟雷震一般,將她身子也遠遠彈了開去。嚴素秋就勢在空中一轉,衣袂飄動,雙足已穩穩落在了橋柱之上。

隻聽她叫道:“十七!”聲音中竟有著掩不住的驚惶之情!我看她又飛起身形,想再來拉我回去,我隻叫得一聲:“不要過來!”便筆直向河水中落去!

突然我感受到身邊空間陡然一緊,卻是一道白光破空而來,那白光來勢迅急,與結界無形的邊壁相互擊碰,居然發出“滋滋”的聲音,濺出了無數金色的火花!

白影一閃,我已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當中。在飛速的下墜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麵目五官,眼角的餘光隻瞥見緊抱著我的那隻手臂上,覆掩著一截素色淡鑲青緞邊的衣袖。那柔潤如絲的布料此時正貼著我的臉龐,仿佛正是當幼時的我流淚之時,那隻輕輕擦去我麵上眼淚的,這世上最為溫暖輕柔的手掌。

隻聽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別怕,我會帶你出去的,嗯?”

是他麼?

我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湧了出來,突然一咬銀牙,雙臂一振,猛地彈出了他的懷抱!隻聽他惶急地叫道:“小十七!”

小十七,這是幼時他叫我的昵稱。自他成人之後,一向隻叫我“十七表妹”。近百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叫我這個昵稱。

夜色中的天地萬物在我的眼前飛快地旋轉起來,河中那潺潺的流水聲幾乎都快貼近了我的耳邊。

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絕不會真的落入河水之中,因為那橋離水麵不高,而以我墜落的速度,早應該是觸到了水麵,而事實上我的身體仍在不斷地下落、下落……

當我被橋身上那種莫名的力量擊飛之時,我便已從真正的空間落入了那個神秘的幻境之中!

輕顰薄嗔總關情,一觸情字即斷腸。嚴素秋閑來寫在廢棄字稿上的兩句詩,驀然間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的眼淚已被下落的疾風吹得幹了,我的發髻向四下裏飛散開去,縷縷發絲輕柔地拂過我的雙頰。我的身體仿佛一片黃葉,從生命的枝頭飄然而下。可是我一點也不懼怕,我輕輕地合上雙眼,甚至是帶著一種安然的心情,直落入那未可知的下方深淵裏去。

是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未來,其實都是未曾得知的深淵呢?

“啪”!一陣眩暈過後,我的足下輕輕一頓,微有酸麻之感,竟然是觸上了堅硬的陸地。我的身子一晃,整個人向後倒去,背部卻碰上了一個冰冷的東西,我下意識一個轉身,一把抓住那物,入手卻極是粗糙冰冷。

是橋欄?還是橋欄?我慌忙直起身來,環顧四周,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仍是站在一座石橋之上。周遭情形卻似曾相識,看上去極是眼熟。

突然,我視線落到橋頭一塊青石長碑之上,不覺全身一震,一種莫名的寒氣從心底油然生出。隻見那方石碑之上,鐫刻著四個筆意古樸的篆字:二十四橋。

二十四橋?我還在橋上麼?

可是素秋呢?夜光呢?還有、還有……他呢?

四周死一樣的靜寂,甚至聽不到風聲、水聲這些最為平常的天籟之音。

這座橋的年代應該是相當久遠了吧?看那方石碑已是斑駁脫落、破舊不堪,不知經曆了多少朝代的風風雨雨。

我記得此時正是午夜時分,可是這時的天空卻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影子,所以我也無法計算出此時已到了哪個時辰。水麵仍是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遠山樹木,都籠在水煙薄霧之中,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突然,一團鮮豔的紅色跳入我的眼簾,在淺灰的一片霧氣中,這明亮的顏色幾乎讓我的眼睛感到了一種難以適應的剌痛。

隻見臨水的堤岸上,在叢生青翠的蘆葦旁邊,被清理出了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四麵被人用數塊玲瓏有致、形態各異的太湖石圍住,砌成了一個花圃模樣,看得出是經過了精心的整理。裏麵密密地種著數十棵約有半人來高的花草,有的已經盛開,有的還在含苞待放。

那花徑寸約有碗口大小,紅底黃蕊,片片花瓣層層疊疊地舒展開去,開得恣意嬌豔無比。遠遠看去,整片花圃猶如一塊絢麗多姿的織錦。

忽然隻聽數聲悅耳的笛音響起,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吹笛人似乎正是調節音律,隻是略略吹了幾聲,便漸漸流暢而成曲調。在縹緲流動的霧氣之中,那笛聲穿林度水而來,聽在耳中,越覺得清幽閑雅,聞之忘俗。

我壓製住內心的驚訝,循聲向橋下望去,遠遠的隻見橋下淺水之處,遍生著叢叢蘆葦,那些蘆葦都有一人多高,蘆花開得雪白一片,河風吹來,整片蘆葦搖晃起來,便似是天上紛紛揚揚地飄下了一場大雪。

就在河風吹開葦花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年,正自立於蘆葦叢中,雪白的下裳高高卷起,雙手執著一枝淡紫色的短笛,輕湊在雙唇之間,正自吐氣發聲,縱情吹奏。隨著那悠揚的笛聲,一圈圈細小的水紋漣漪,從他的身邊輕輕蕩漾開去。

那華美有若繁花的身影,雖然挺拔俊逸,卻又帶著三分單弱纖薄。映在碧清的河水裏,似乎連那水中的倒影,都有了幾分別樣的風致。

我所見男子之中,以邱遲和大表哥相貌最是出色。邱遲俊美無儔,大表哥冷峻端嚴,可是這個臨水照花的少年……或許他的儒雅不及邱遲,氣度不及敖寧,然而他那種陰柔陽剛彙合交濟的美,卻自然有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

他從水邊抬起頭來,卻仍然沒有停止吹奏,隻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那道眼波,飄緲得象是一抹若有若無的微風。

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少年!白晳微粉的肌膚,隱隱透出玉的質地和光華。烏黑順滑的頭發束在頭頂,隻是簡單的一根玉簪綰住,卻有著說不出的靈秀和風質,閃動著絲綢般的光芒。

他那光潔廣闊的額頭、修長高挑的眉、俊麗明亮的眼,都象是由最精致的昆吾刀精心雕刻而成,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是毫無暇庛,當真堪稱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一件傑作。

隻是令我略感奇怪的是,時下已是深秋,他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紅色絲綢衣衫,內襯一件白色縑衣,麵上卻全無寒冷之色。

憐憫之意,從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走了過去,在他身邊的堤岸之上站定,自然而然地探手過去,拉住了他執著短笛的一隻手,柔聲說道:“不要呆在這裏了,你快回家吧。天寒水冷,當心得病了啊。”

他不答言,緩緩地從我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才發覺自己的唐突。不管怎樣,他是一個少年男子,而我,是一個正當芳華的少女啊。這樣冒昧地牽起他的手,隻怕作為人間男子來看,是太無禮了些罷。

我連忙解釋道:“對不起。如果不方便的話,我給你銀子,你雇輛車子自己回家吧。”我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五兩來重,輕輕塞在他的手裏。

他掙開我的手,也不肯接銀子,隻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雖是絢爛光明,但仍帶有三分寥索之意,便連他眉宇之間,都仿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色。隻怕世間女子一見之下,便不由得要油然而生憐愛傾慕之意。

我有些莫名的慌亂,不敢再待下去,訕訕地轉身走開,剛走出十來步遠時,他卻說話了,話語之中,有著些微的詫異:“怎麼你不心痛我麼?”

心痛?我愕然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卻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我:“別的女子一見到我,總是千方百計,一定要留在我的身邊,事事討得我的歡心,為什麼你這麼急著要走?你不覺得哪怕是呆在我身邊一刻,都是一生中最為美妙動人的時光麼?”

我平生之中,閱人無數,卻從未聽過有人如此直接地問過這等問題。他確實是很美,在他那雙深而黑亮的眸子望著我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本能的窒息,大腦竟然都有了片刻的空白。可是那隻是一種對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迷戀,如果要讓我沉醉到失去理智,那還遠遠不夠。

他凝視著我,那種醉人的眼光,是春日下的蕩漾人心的一湖碧水、寒夜裏溫暖欲醺的一抹酒香。

攝心術!

我心裏悚然一驚,麵上神情卻如舊不變,隻是眼神之中,也帶上了幾分迷離朦朧之色。

就在這刹那之間,我突然想了起來:是他!那個與薑夔爭奪畫卷時的男子聲音,那種妖異魅惑、低沉柔靡的聲音,那正是他的聲音!

他便是那個妖魔?

眼見得那少年一步步走近過來,忽聽一個少女尖聲叫道:“不要過去!他是在騙你的!”

我回過頭來,隻見那雪也似的葦花之中,露出一張少女的麵孔,卻是毫無血色,有如葦花一樣的雪白。

那少年好看的眉尖輕輕蹙了蹙,象是要發怒,唇角卻微微一動,反而漾開了幾縷陰沉的笑紋。

少女從草叢中一躍而出,疾奔到那少年麵前,卻又驀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少年的臉,潔如編貝的牙齒,緊緊地咬了咬下唇,終於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顫聲問道:“你……你又要……”

那少年側過臉來,望著她笑了一笑,說道:“你讓開。”眼中卻是冷冷的毫無暖意。

那少女驀地一閃身子,雙手張開,擋在我的麵前,眼睛狠狠盯著那個少年,說道:“你騙我!你說過你再也不會的……你說過隻要我肯真心對你好,隻要我肯留在你的身邊,你就不再去做那些事情……玉人,你不能騙我!”

玉人?看來是這美少年的名字了,倒也真是名符其實。

那少年掃了她一眼,置若罔聞,仍然緩緩走了過來。

那少女咬了咬牙,又叫道:“你不能過來!除非……除非你先殺了我!反正你這種樣子不改,我也早就不想活啦!”

她手腕一翻,陡然寒氣撲麵,看她掌中之時,卻已是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

她身形一動,人已到了我的身後,一手敏捷地將我頸項一把勒住,另一手揚起短劍,“唰”地一聲,將劍尖對準我的喉頭,顫聲叫道:“玉人!我寧可她死在我的手中,也不願你再重蹈覆轍!反正……反正落在你的手裏,她會比死還要痛苦!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幹淨!”

玉人麵色一變,似乎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嘴角邊卻浮起了一縷冷笑。他冷冷地望著那個少女,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掌有三指開始微微地彎曲起來,兩指前伸,捏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法訣。

幾乎與此同時,他白晳如玉的麵龐之上,開始泛上了一抹紅暈,那紅暈越來越深,且逐漸向旁擴散開去,到得最後,整張麵龐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紅色,其嬌豔之態,真可壓倒桃花。

那少女顯然是認得他正在施行的法術,不由得緊抓住我,驚懼地後退一步,但隨即淒然一笑,輕聲道:“怎麼?玉人,你終於厭煩我了麼?嫌我擋住了你的來路,所以你連我也不放過?既是這樣……你……你且殺了我罷。”

我被她緊緊勒住頸子,簡直是動彈不得。看不出她一個嬌怯怯的少女,手勁卻大得幾乎異同尋常,我雖是假意被她製住,卻也真的是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我是背對著她,看不清她麵上神情,但聽她此時說話,雖是短短幾句言語,語氣之中,卻是淒涼傷心到了極點,當真已萌求死之意。

玉人聽她如此說話,不禁怔了一怔,麵上紅暈略一變白,但隨即又恢複了那淡淡的粉色。他凝視著那個少女,還是沒有說話,卻微微搖了搖頭。

隻聽旁邊花叢之中有人輕笑一聲,說道:“青嬋妹妹,你何必這樣著急呢?竟然連水公子都完全不顧得啦……你拚著小命去維護的這人,我可是認得的,他呀,隻是化為女子的模樣,其實是個挺俊的男子呢,你盡自這麼緊緊地抓住他,可也不怕水公子吃醋麼?”

青嬋?難道這個行為顛狂、神情淒烈的少女,便是那失蹤已久的李府大小姐青嬋?我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見白光一閃,那少年玉人身邊,已是亭亭立著一個雙髻少女,雖仍是一副含羞帶笑的俊俏模樣,看在我眼中,卻不吝於是見到了毒蛇猛獸一般。

是小憐!

她兩道眼光在我臉上滴溜溜地一轉,眼中閃過一抹狠毒之色,卻笑盈盈地向著玉人說道:“水公子,這人是東海龍族的龍子,排行十七,是我家素秋姐姐的……一個好朋友……”

水公子?莫非這個玉人是姓水?此時我雖然可以斷定,他絕然不會是正常的人類,而一定是個妖物,可看他那通身上下的氣派,那種華采神韻,渾是出自於天然,確然沒有半分妖魅邪崇之氣。

他的真身原形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努力地想要辨認出來,可是他的身形四周有一圈隱隱青白色的光暈,那正是他的護體真氣,讓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原形。這一刻,我不禁有些懊悔:以前在龍宮之時,與父王交好的仙道之士極多,我隨侍父王身邊之時,雖然經常聽到他們談論陰陽坎離之道,修仙煉器之術,但總是心不在焉,從來沒有想過要認真地去學習。

或許,也是因為我們神龍一族生來便有著高深的法力和漫長的壽命,而龍宮又是那樣繁華富貴的一個地方,使得我們這些龍子龍女們有了得天獨厚的舒適環境,根本就無須象其他生靈一般苦苦修道。

到了這樣生死攸關之時,我淺薄的法術造詣,讓我一身高深的法力幾乎是無從施展。

那個少女,泥鰍念念不忘的李府大小姐青嬋,果然相貌生得甚是美麗,淡淡的兩彎煙眉,掩映著一雙如水的明眸,下巴略有些尖,側麵看上去尤其楚楚動人。隻是臉色蒼白,襯著身上穿著的素白長袍,幾乎沒有任何的血色,就連那秋水般的眸光中,也似是隱藏著無盡的哀傷。

她甫聞小憐之言,失聲驚道:“什麼?他是個男子?”當下本能地鬆開手來,將我用力向前一推!我不曾防備,腳下踉蹌,險些一頭栽到岸邊水中。

一隻修長白晳的手掌斜剌裏伸了出來,一把攬住了我的腰肢!

候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已是落入了水玉人的懷中。

李青嬋麵上一紅,叫道:“玉人!你怎麼……怎麼連他……”小憐咭咭一笑,道:“看來水公子修煉玉明神功真是到了緊要關頭,連男人也不肯放過啦!隻是這白公子人雖是生得俊俏,卻是東海龍族,你便不怕那東海龍王,難道也不怕你那姨媽?”

我被水玉人緊緊攬在懷裏,隔得近了,我發現他身上的紅色衣衫居然是上好的絲綢製成,觸手柔滑細膩,隻怕比那富家千金的絲衣還要講究。他的身上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傳來,這香氣倒是我所熟悉的,早先我在橋上險入幻境之時,就曾聞到過這種香氣,想必那時確是他在橋頭窺探吧?

雖是明知這妖魔法力深厚,我定然也並非他的敵手,但奇怪的是心中毫無驚懼之情,反而極是冷靜地旁觀其變。

聽小憐說話,似乎是在警示那水玉人有所忌憚,但語氣之間,卻實有煽風點火之意。我不禁有些詫異,據嚴素秋說來,這小姑娘跟隨她時日久長,平日裏也甚是溫順可愛,卻不知為何會突然與水玉人混在一起,而且對我如此銜恨於心。任我想破腦袋,也委實想不通我究竟是在何處得罪於她。

水玉人的唇邊,漾開了一抹極為古怪的笑容,他突然張開口來,吐出一顆指頭大小的白色珠子,那珠子在空中滴溜溜地轉動不休,珠身周圍還繞著縷縷乳白色的煙霧。

他一揮那抹紅色的絲質衣袖,淡淡道:“你們都出來罷。”

珠子白光陡然一亮,數道白煙從珠內冒了出來,被風一吹,旋即化作了數名年輕女子,都是一色的素白長袍,她們神情木然地排成一隊,長袖輕拂,向著水玉人盈盈一拜,嬌聲瀝瀝道:“奴婢們拜見主人。”

水玉人不理她們,卻向著李青嬋和小憐說道:“你們道我是看中了她的美色麼?她這副幻相在凡人中雖可算得上是個美人兒,與我這些奴婢相比,卻也強不到哪裏去。”

我挨個打量那些女子,果然相貌或清麗、或嬌豔、或嫵媚、或秀雅,真可說得上是燕瘦環肥,各擅千秋。

李青嬋茫然問道:“幻相?你是說,這不是她真實的相貌?”

小憐得意洋洋接過話頭,說道:“自然不是,她本來是個極清俊的公子哥兒,哪裏是這副女子模樣?”

水玉人冷冷一笑,道:“小憐,你長居僻處水域,成日裏打交道的都是些不成器的水妖精怪,哪裏跟真正的龍族打過交道?忒也小看東海龍族之人了。”

我越聽越驚,便知白日裏我化為浣衣少女種種行徑,早已被這妖魔所識破。

他側過臉來,邪魅的眼神落在我的臉上,突然伸出手掌,在我臉龐之上輕輕一拂,白霧陡然撲麵而來,我隻覺麵皮一熱,知道自己的幻相之術已被他破去,當下索性不再害怕躲藏,反對著他微微一笑。

白霧散去,我的兩朵笑容清清楚楚地展現出來。

隻聽得一聲低低的驚呼:“什麼?十七……你居然真的是個……女子?”

小憐往後連退幾步,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語音之中,還帶著一種隱約的顫動。

水玉人伸出手來,托起我的下巴,凝視著我的麵龐,突然輕聲一笑,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聽聞東海龍女的美貌,四海三界馳名。當初姨媽帶我去參加大公主與南海太子大婚,我隻道大公主已是三界中罕見的美人,卻不料這十七公主的容貌,竟還要勝上大公主三分。看來我水玉人真是豔福不淺啊!”

我聽他對我們東海的狀況了如指掌,心中不禁一驚,但麵上仍是平靜如恒,淡淡道:“多蒙水公子抬愛,不知貴姨母是何方貴人?十七可曾有福見過?”

水玉人放開我的下巴,揚手將那群女子一指,長笑道:“十七公主果然是好膽色,這些女子起初戀我容貌,無不是傾慕如醉,一俟得知我非人類,便是哭哭啼啼,怕死怕活,讓人好不掃興!唯有公主你一人,在此情景之下仍然是如此鎮定,竟然沒有絲毫驚惶之色,毫不失龍族貴女風範,實在令我好生欽佩!”

我仍是淡淡一笑,道:“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位於刀殂之上,魚肉又能有何話可說呢?公子法力智謀,勝過十七何止數倍!十七雖然不才,本領又十分低微,幸得膽子還不甚小。”

我看了一眼呆立一邊,麵色蒼白如紙的李青嬋,突然之間,難以抑製住自己心中的厭惡之情。方才被從珠中喚出的那些年輕女子,雖然是相貌如生,但神情木然、舉止呆滯,分明已不再是生人之體,甚至連靈魂都已不全。顯見得是被人用極邪惡的手法抽取了一魂一魄,空餘二魂六魄而已。縱然我將她們解救出去,交予冥府有司,然而她們魂魄不全,靈智已失,根本不能投入六道輪回之所,隻能等待魂魄慢慢消散殆盡。

這種喪盡天良之舉,想必正是這看似溫雅如玉的水玉人所為。那個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小梅,不知是這群女子中的哪一個。當初她在橋邊初逢之時,那一縷少女情絲,便是牢牢係在了這水玉人的身上。孰料情懷初開,尚未真個鴛鴦雙飛,卻已是身死魂滅。

唯有這個李青嬋,她除了麵有病容、氣力有些不勝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異樣。也就是說,水玉人唯獨對她手下留情,憑的又是什麼呢?

我咳嗽一聲,開口道:“李小姐,前幾日剛去府上拜見過令尊大人,他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因為想念你的緣故,更是大不如前了。”

李青嬋身子一晃,幾乎要站立不穩,失聲叫道:“什……什麼?我不是讓小黑……小黑他……”

我冷冷道:“托你洪福,令尊對他起了疑心,曾請道士來尊府降妖,還請過天雷下擊,要將小黑收伏。可惜他命大福大,又問心無愧,天將不肯將他擊殺。到現在還化作你的模樣,住在尊府繡樓之中呢。”

李青嬋的臉色更加蒼白,喃喃說道:“小黑……是我對不起他……”她含淚的眼睛看著我,淒然一笑,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一定是認識小黑的吧……我……我……”

她望了水玉人一眼,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小憐依然是呆如木偶,她一直默不作聲,也失去了起初那種得意刻薄勁兒,隻是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青嬋猶豫了一下,對水玉人說道:“玉人,你既然得知……她是東海的公主,東海勢大人眾,又是你姨媽的……咱們委實招惹不起,不如你就……把她給放了吧!”

水玉人睨了她一眼,笑道:“原來這會你倒害怕了,本來以她膽色才貌,我是舍不得對她施展‘分神吸魄大法’的,隻是誰讓她偏偏是東海龍族的人呢?”他森然一笑,接下去道:“你說姨媽若知道咱們分散了堂堂東海十七公主的魂魄,是不是會雷霆大怒?”

李青嬋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對那個“姨媽”十分忌憚,低聲道:“姨媽定然會十分生氣的,玉人,我勸你還是……”

水玉人揚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頭,斷然說道:“嗯,我想她也是會大發脾氣,哼,她越是生氣,我就越是高興!她越不高興我動東海龍族的人,我就偏偏要動一個試試!你說,若是她知道我親手毀了她那姘夫的寶貝女兒,還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多難過呢!青嬋,這件事情可不是挺好玩兒的嗎?嗯?”

他話一說完,接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酣暢得意之極。

隻聽一人喝道:“孽障!我……我是前生造下什麼罪業,居然養出了你這樣一隻孽障!”

那聲音聽來極為熟悉,雖然語音悅耳,卻忍不住在微微顫抖,顯見得是聽了水玉人這一番話後,氣怒至了極點。赫然正是夜光夫人的聲音!

突然之間,我覺得周圍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但環顧四周,卻也似乎並無任何異樣。我看了一眼水玉人,隻見他還是一動都沒有動,那弧線優美的唇邊仍是掛著一縷含意不明的笑容,懶懶道:“啊喲,這可不得了,玉人不孝,居然把姨媽給氣著了!”

他雖口稱不孝,可神色之中,卻並無半分愧疚,反而顯得有些洋洋得意。

原來夜光夫人竟然就是他的姨媽!怪不得他曾見過大姐,而且對我們東海龍宮如此了解。可是,聽他言語之中,似乎對夜光夫人充滿敵意,完全不應該是正常的姨甥之情。

夜光怒道:“你……你……”她連說幾個“你”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玉人“撲噗”一笑,卻將摟住我的手臂緊了一緊,轉過臉來,對我笑道:“公主,你看我姨媽這人,老是老了,可脾氣倒是一點也不小……難怪連你父王也不敢要她呢!”

他的笑容之中,明顯地帶有譏嘲之意,尤其是最後這一句話,簡直是輕佻刻薄之極。

夜光這一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發怒,反而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幽幽道:“玉人,你這孩子……真的就這樣恨我麼?我縱有千般不對,總還是他們先負了我,而我……總算是將你好好地撫養成人了啊……”

她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要以為你用水靈珠封住了水月幻境,這天底下就沒有人能奈你何。此次你濫害生靈,闖禍太大,是九天伏魔大帝玄武親自過問,並遣了東君和西海太子前來……孩子,姨媽雖然想攔著他們,可是……可是……他們畢竟不是城隍土地之流,無論權勢法力,姨媽都不是他們的對手……孩子,這次姨媽是護不住你啦……”

這最後兩句話,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語氣之中,隱含著極深的悲愴無奈之意。

李青嬋聽到此處,不由得渾身一抖,望著水玉人顫聲叫道:“玉人……”

我在聽到“九天伏魔大帝玄武”這八個字時,心中一陣劇痛,忍不住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水玉人立即敏銳地感知到了我的顫抖,他回過頭來,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因為隔得近了,我突然發現他的瞳仁之內,居然是黑中微帶紅色,其瑩潤透亮,就如那種上好的瑪瑙一般。瞳仁中仍帶著那種漠然輕薄的神氣,可再往內看時,卻又似乎隱藏有一種深刻的痛苦和疑慮。

水玉人警覺地看了我一眼,掉開眼光,伸出另一隻手臂,將李青嬋猛地攬到懷中,臉上神色卻漸漸冷了下來,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閑閑說道:“姨媽,既然他們都那麼有本事,就讓你這個不爭氣的甥兒來應付便是。”

他說到這裏,臉上又開始泛起那種粉色的豔光,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身體之上,有隱隱的一股熱氣蒸騰而起。越顯得他肌膚似玉勝花,映著那如畫一般的眉眼,確是美色逼人。

李青嬋忽然抬起頭來,驚叫道:“玉人!你真的封住了水月幻境麼?”聲音之中,有著掩藏不住的驚惶之情。

我這才驀然發現不對,從我入境之時開始,我便察覺到此處除了我們的說話之聲,沒有其他任何細小聲響。此時甚至連遠處叢生水中的蘆葦,都停止了輕輕的搖曵,甚至連水麵上都看不到一絲漾動的波紋,空氣中也根本沒有風在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