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水中篇(3)(2 / 3)

四下裏死一般的靜寂,除了我們幾人之外,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斷絕了生機,甚至連天地都停止了運行,返回到了盤古始辟天地之後的混沌洪荒之中。可是我又偏偏看得清楚一草一木的形象,便似是這世上萬物,都被人嚴密地冰封在一隻琉璃器皿裏一般。

水玉人陰沉地一笑,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他們既然都來了,就一起都留在這裏罷。”

隻聽一男子聲音朗聲說道:“天道煌煌,自有運行之規,豈容爾等橫行霸道?你這大膽的妖孽,隻怕是口氣也忒大了些!”

那語音溫潤清朗,入耳隻覺有說不出的柔和,有如春風拂麵一般,卻不似是大表哥的聲音。

水玉人冷冷一笑,意極不屑。

金光閃動,橋頭陡然出現了一道絢麗的金色光圈,光圈之中,影影綽綽顯出數道身影來。

我本能地想扭過頭去!我想要緊緊地閉上眼睛,遠遠地避開這一切,再也不要看見那一個人,我寧願費盡此生最後的光陰,永遠永遠將他掩沒在塵埃之中。

可是我躲不開……便如同從一開始起,我便躲不開上蒼既定的命運。

我終於還是看到他了,站在最左邊略後一些的那人……頭頂鑲珠雙須銀龍冠,身著天錦織銀絲絹長袍,一條結金白玉帶輕輕綰在了腰間……依然是那張棱角分明的俊美麵龐,依然是那樣逼人的勃勃英姿,依然是冷峻風色,寒冽如冰,卻掩不住那一段雍容矜貴的氣度,舉止之間,倒更多了幾分龍族太子的風範。赫然正是西海大表哥敖寧!

不能相思,不願相思,誓絕相思,卻又相思。

那被壓在心底最深之處的情懷,驀然之間,有如潑天巨浪一般,盡數重重拍上心岸,激起無數往事的浪花。

曾經千百次地想過,再與他相見之時,該是怎樣一幅畫麵。龍宮寂寥之日,塵世奔走之時,有多少次隻能在夢裏見著他的身影,每次在夢裏都是含著淚,雖是滿腔的衷腸,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一聲聲地、哀哀地叫:道“寧大哥哥、寧大哥哥……”一直到終於哭醒過來。

寧大哥哥……是在那昏亂靡華的龍宮,曾經給過我溫暖和憐愛的那個人,是那個喚起我心中最深最真實情感的人,是那個令我願意傾盡生命來換取他幸福的人,而不是今日這風儀尊貴的“大表哥”。

就如同當年我也曾被溫柔地喚做“小十七”,而不是禮貌而疏遠的“十七表妹”一樣。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現在的處境,厲聲喝道:“水玉人!你這大膽的妖孽!明知這是東海十七公主,居然還敢如此無禮!”

淚光掩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臉上神情,隻在心裏恍惚地想:“他可曾……還對我有一絲憐愛之心麼?”

身邊的這個妖魔,或許隨時可能奪走我的性命、甚至是我的魂魄。可是我的心中,卻是平靜有如這橋下的河水,連一絲小小的波紋都沒能漾起。

百年光陰,轉眼成灰。縱然是壽與天齊,不能愛我所愛,亦不過是枉活時日。

水玉人驚疑地看了我一眼,但隨即手臂用力,將我又摟緊了些,邪笑道:“若不是東海龍族的人,隻怕我還會講幾分禮貌……人人都怕你們龍族,偏是我水玉人便不信這個邪……”

他突然臉色一變,失聲叫道:“姨媽!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是他們……肯定是他們一起對付你的對不對?他們怎麼能夠忒般無恥……”他的聲音中大見惶急,最後兩句話,幾乎是咆哮了起來。

先前說話那男子淡淡道:“夜光忤逆天庭旨意,竟敢動用武力,妄想阻止我等查案,此等逆天背道之舉,無異於是螳臂擋車,本君與太子殿下自然不會客氣!”

我這才注意到了與敖寧同時而來的其他幾人,正中的那個男子錦衣華服,金冠耀目,雖沒有敖寧逼人的奕奕神采,卻別具一番俊逸雋永、高貴清華的出塵氣度。他目光微微一轉,已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禁全身一個激靈,隻覺這看似溫雅的男子的目光,卻猶如兩道最為驚懾人心的閃電。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夜光,她神色黯然地望著水玉人,眸中隱見淚光。她的鬢發已略有些散亂,左邊彩袖上竟然還沾染有幾塊暗色的血跡,顯見得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爭鬥。

她身邊還有個美貌女子,卻是麵生得很。但那女子一見水玉人,卻是“啊”地一聲,叫道:“大姐,這便是……這便是……紅藥的孩兒麼?”聲音雖有些疲憊虛弱,卻大見驚喜之情。水玉人一皺眉頭,冷冷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隨便地稱呼我娘親的名諱?姨媽……你……你沒有事罷?”

夜光聽到“紅藥”二字之時,臉色不由得陡然一變。但聽見水玉人喚她,這才回過神來,淒然一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欣慰,說道:“好孩子,姨媽的法力高強得很,哪裏會有什麼事情呢……況且東君與太子都看在東海龍王份上,對姨媽已是手下留情……玉人,這是我和你娘的結拜妹妹,小名荷花,因她排行第三,所以人稱荷花三娘子……算起來,你得叫她一聲三姨才是呢!”

水玉人滿麵狐疑地看了看荷花三娘子,卻沒有出聲。

那荷花三娘子也不知是何方妖魅,但從外形看上去,尚是個雙十年華的絕色佳人。生得肌膚勝雪,氣質清雅,偏是顰笑嗔怒之間,又帶著一抹嬌羞之態,真是我見猶憐。

荷花三娘子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水玉人,臉上神情悲喜莫名,明眸之中也漸漸蓄滿了淚水。她側過臉去望著夜光,嗚咽一聲,低聲道:“大姐,彈指之間,芳華催人……原來連紅藥的兒子……都長得這麼大了……”

夜光臉色又變了一變,強笑一聲,道:“可是我沒能……完成他娘親的囑托,我……”

水玉人冷冷一笑,麵上那種焦慮擔心的神情瞬間隱去,重又顯現出那種邪惡的神氣來,這次他卻向著荷花三娘子,一字一句說道:“三姨,你既是我娘親的妹妹,自然也知道,當年她和我爹,究竟是怎麼死的罷?”

荷花三娘子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望了夜光一眼,失聲叫道:“什……什麼?”

夜光臉色慘白,但神色卻平靜下來,眼望著水玉人,淡淡說道:“姨媽不是告訴過你,他們都是……暴病而死的麼?”

水玉人臉上顯出不屑的神情,冷笑道:“姨媽,你真的當玉人還是個小孩子麼?”他的眸光向夜光冷冷投來,夜光竟然被他逼視得掉過頭去,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隻聽水玉人說道:“打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起,我就生活在這個怪裏怪氣的二十四橋,大多數時光是在這個連鬼都沒有一隻的‘水月幻境’,偶爾可以得到姨媽你的開恩,允許我晚上到真正的二十四橋周圍走走……聽說姨媽你在一個叫澄豔湖的地方有座水府,布置得富麗堂皇,舒適之極,可是我這個據說是你唯一親人的姨甥,卻一次也沒有蒙你許可,前去住上一天半天。”

“你也從來不讓我跟外界接觸,就連自家之人,你也放心不下。你平時隻招些狐鬼來做我的侍從,可是那一年侍候我的鬼使沒能度劫死了,你見我身邊實在缺人,這才從你的水府之中,調了個名叫含煙的丫頭過來,暫時供我使喚。”

夜光身子一顫,低聲道:“含煙那丫頭……難為你還記得清楚她……”

水玉人又是一聲冷笑,道:“我水玉人向來恩怨分明,含煙她是真心待我好,服侍得我周到細致,我怎麼忍心將她忘掉?可是姨媽你呢?”他的聲音突然提高起來,厲聲道:“含煙她隻不過是對我講了些水府的事情,被突然回來的你撞見,你二話不說,當即便將她帶出幻境……事後任我再三懇求與含煙相見,你卻有百般理由推脫,時至今日,我再也不曾見過含煙姑娘!”

他轉過頭去,望著默然無語的荷花三娘子,冷笑道:“三姨,你倒說說看,一個聲稱將姨甥看作自己最為親近之人的姨媽,為何處處做事都是這般的費夷所思?讓人怎麼也捉摸不透呢?”

他頓了一頓,目視夜光,說道:“姨媽你在察覺些端倪之後,便立即帶走了含煙,這舉動倒是迅捷之極,隻可惜也太晚了些。我爹娘的事情,含煙她雖沒有全盤托出,可是以你甥兒之能,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啦……我可真沒想到,姨媽你居然也做出這等事來……”

夜光的臉色陡變煞白,荷花三娘子脫口叫道:“不!不!大姐不是有意要殺他們的!是他們……是他們……”

夜光驀然轉頭喝道:“三娘子!你在胡說些什麼?”

荷花三娘子一驚之下,便知失言,當下裏不禁將口一掩,哀聲叫道:“玉人……”

水玉人神色一沉,格格笑道:“好姨媽……果然是你,這些可是你自己妹妹說的,含煙她倒沒透露半分……你倒真是我的好姨媽啊……”最後這一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夜光又驚又疑,低聲輕呼道:“含煙她……真的是什麼都沒說?啊……這可憐的孩子……”

水玉人不再答言,麵上粉色卻愈是深了起來,我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陣陣蒸騰而起,直撲到我的臉上來,使得我的肌膚都覺出了滾燙的灼熱。李青嬋更是抵受不住,一張蒼白的臉龐,在熱浪的炙烤下,也泛起了淡淡的病態的潮紅。她忍不住向旁邊移了移身子,不安地低喚道:“玉人……”

水玉人臉色變成了一種猙獰的鮮紅,仿佛即刻便要滴下血來。

淡淡薄霧之中,隱然有金光陡然一亮!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急促地說道:“快走!”

我手上陡覺溫暖,已被一隻修長細膩的手掌握住。那掌上一陣大力湧來,似乎有一股熱流從我身上疾流而過!隻聽得“砰”地一聲,繼而是水玉人“啊”地一聲驚叫,原本是緊緊摟住我的手臂竟被彈了開去,再也拉我不住!我腳下一輕,身不由已,已被那道大力牽引飛起,淩空斜斜掠開身去。

水玉人嘶聲狂叫道:“連你也要離我而去麼?”那叫聲直剌入聞者耳膜之中,異常淒厲尖利,有如山狐夜鳴一般。

我心中一震,顧不得身子尚在淩空禦行,驀然回過頭去:遠遠隻見那個紅衣似火的少年站在蘆葦叢中,那一片白茫茫的蘆花,在凝滯的空中保持著一種詭異的靜態,映著冷碧清澈的河水,便似是空山人寂、萬徑蹤滅。

因他身上熱氣太盛,蒸得他身前的河水也騰起陣陣水霧。但那白色的水霧經他紅衣一映,都變成了淡淡的粉色煙霞,嫋嫋圍繞在他的身邊,有如圖畫一般,分外的悅目動人。

隻是,在這淡遠寂寥的山水之間,那鮮豔奪目的紅衣,還有岸上那一片嬌豔欲滴的紅花,非但顯不出絲毫喜氣豔色,反而隱隱帶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然肅殺之意。

那蒼白嬌弱的少女青嬋,卻是更把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纖若春蔥的幾根玉指動了動,悄悄地伸了過去,碰了碰水玉人的一隻手,但隨即便緊緊地握住了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唯有那兩個孤單淒清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麵對著整個灰暗而寂寞的世界,默然立於碧水一方。

轟然一聲,一道匹練似的白光乍然平空而起,嘩然向四周傾瀉開去,泛出極為眩目的銀白亮色!

水玉人陡地一掌將李青嬋從身邊推了開去!“叮”的一聲,那枚玉簪從他頭頂滑落下來,跌落到岸堤之上。他烏檀一般的頭發四下裏披散開去,越覺得妖異莫名。他仰天尖嘯一聲,雙臂向天空盡力伸開,頭頂突然閃現出一道耀眼的紅光!那紅光燦若雲霞,竟將他四周天空映得一片赤紅,那些霧氣的粉色卻更是深重!

那銀白色的光練淩空無休止地向四周擴散開去,無數細小閃動的白芒彙聚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白網,刹時籠住了那些蘆葦和紅花、籠住了那粉色的雲霞霧氣、籠住了那一雙緊緊依偎的身影,籠住了整個世界。

一隻柔軟的手掌覆在了我的雙眸之上,我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在無數尖利雜亂的嘯音之中,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道:“十七,不要看,大太子已經跟那個妖魔動上手了,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啦。”

那柔和冷靜的聲音,我自然聽得出來,正是先前不見蹤跡的嚴素秋。

我感覺有一道我所熟悉的溫暖的光芒,投在我倆身上,象是一層薄薄的屏障,將我們與外界隔了開去,那些衝擊翻湧的氣流聲、水玉人的長嘯聲、李青嬋的哭叫聲……都仿佛被隔得很遠很遠,聲音微弱了許多。不用多想,我也知道嚴素秋玉掌之中,正緊握著一根鳳頭雲紋的鑲珠金釵。

我的避水神釵!先前我乍聞敖寧與太素公主之事,一時情思恍惚,竟將神釵塞給了嚴素秋,自己卻從隱身的光圈處走了出來,又誤入了水玉人設下的幻界入口。此後所遇事情,件件奇詭莫名,我苦無神釵在手,又不擅長法術,幾乎是難以自保。

隻是……

嚴素秋仿佛讀懂了我的心思,她牽起我的手,用一根手指,在我手心裏寫下了兩個字:“同類。”

同類?素秋的原身,本是一株菊花。既是她的同類,莫非這個風儀絕美的少年,竟然也是一隻花妖?

我閉著眼睛,搜腸刮肚地猜想著,水玉人這種淩波的風度,究竟是象哪一種花卉。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隻聽見李青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玉人!玉人!”

我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橫臥在地的水玉人。他黑發披散。先前那種嬌豔勝火的膚色已盡數褪去,周身騰騰的熱氣也隨之消失殆盡,整張臉龐有如玉雕一樣雪白,輪廓優美的唇角,還隱隱可以看見沁出了一縷細細的血絲。李青嬋半跪在他的身前,將他的上半身摟在懷中,臉頰緊貼著他的頭,眼中淚水有如串珠一般,跌落在他的紅衣白衫之上。隻是片刻之間,水玉人的衣衫已是被她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

四周蘆葦仿佛被最鋒利的刀刃割過一般,大片大片地倒在水中。無數蘆花的白絨在空中飛舞,有如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在他身前約有十來步遠的地方,敖寧雙手負後,立於當地,冷冷地注視著他二人。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神色如舊,銀袍上一塵不染,顯見得並沒有任何損傷。

倒是敖寧身旁那個氣質高貴的男子說話了,他的眼光卻是關切地望著嚴素秋:“素秋,方才龍太子動用了‘神龍天罡’,威力極大,又能損害人的元神,你們……你們沒事罷?”

嚴素秋轉過頭去,淡淡道:“多蒙君上賜問,在釵光之中甚是安全,方才龍太子與這妖魔相鬥,我們沒有傷著分毫。”

原來這就是東君!難怪……

我這才驚覺身邊還有數人,有含淚呆如木偶的夜光,一旁清麗動人的荷花三娘子正緊緊地扶住她的胳膊。嚴素秋雙眉微蹙,目視著水玉人二人。我的眸光還看見了兩張令我萬分震驚的麵孔:有一張麵孔上滿是驚奇和歡喜神情的,那是薑虁;另外一張麵孔卻是向著水玉人和李青嬋的,那張麵孔雖然略顯樸訥而稚拙了些,但卻充滿了憐憫和悲傷。正是泥鰍小黑。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嚴素秋立即明白過來,說道:“我想有神釵庇護,他們的安全應該沒有什麼危險。因為當時小黑心中放心不下,隨後也趕來了二十四橋,恰好那時你落入了幻界入口,他聽說我們已尋得了妖魔的蹤跡,掛念李小姐的安危,定要跟了進來。至於這個薑生,他……”

薑虁搶先說道:“我自然也是掛念你的……安危,所以才死乞白賴的,讓這位仙女姐姐也帶我進來。”我一愣,隻聽他又說道:“你是叫十七麼?聽說你是龍女……原來你本人,可比那張畫兒上的還要漂亮。不過我還是喜歡你在河邊浣衣時的模樣……”

我聽他這樣口無遮攔,臉上不禁一紅,忍不住偷偷看了敖寧一眼,卻見他目視水玉人,似乎並沒有聽在耳中。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但心底深處,又有著一種隱隱的絕望。

隻聽敖寧冷冷問道:“水玉人,你的功力果然不錯,可惜若是妄想以此橫行三界,卻還不能。你害人無數,現下自己的元神也被我的天罡正氣擊傷,所有法術修為,盡數付之東流。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此時你還有何話可說?”

水玉人在李青嬋的懷中抬起頭來,嘴角一牽,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那都是些愚蠢的女人……我最初來到二十四橋,不過是……因為在幻境中呆得實在膩味……可是到了橋邊,我也沒什麼事幹,常常在橋下水邊,呆呆地照著自己的身影……她們總是以為我想尋死,自己哭著叫著過來救我……我不理她們,她們就對我說,隻要我肯笑上一笑,或是允許她們留在我的身邊,她們死也甘願……我也不過是順從她們的意思而已,其實,我也寂寞得很呢……嘿嘿,被我施以分神吸魄之術以後,她們就連地府也不用去啦,可以永遠陪在我的身邊,直到魂魄全部消散……”

他勉強抬起一隻指節纖細、修潔如玉的手來,輕輕地撣了撣那鮮豔柔軟的衣衫,動作仍然優美之極,悠悠說道:“何況象我生得這樣美的男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人活百年,總是要死的,那些女子縱然是為我而死,總算也是死得其所、死得甘願……”

他雖是重傷之身,然而神態舉止,當真是無一不美,無一不讓人賞心悅目。可是我的心裏隻有悲傷和怒火。我想起那個叫做小梅的姑娘,想起了她那個年邁孤獨的奶奶,想起了那被細心整理過的小院和菜畦。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過非常瑰麗的夢幻呢?如果她真的遇見了一個相愛的人,應該是一個非常樸實而賢惠的主婦吧,可是卻因為眼前這個美絕人寰的少年,死得那樣的悲慘!

我強壓心頭怒火:“可是我……我又沒有招惹你,你為什麼要設下幻界入口,欲置我於死地?”

水玉人輕輕咳嗽兩聲,幽幽道:“誰讓你生得這樣美,簡直連我都要嫉妒?那天我在二十四橋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你……你正彎下腰去,將一件淺藍衣衫放入了水中擺動著浣洗。你的手腕那麼纖細美麗,柔韌得就象是早春三月的柳枝……哼,那個姓薑的傻書生站在橋上,整個人都看得呆住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望了薑夔一眼。我看見敖寧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薑夔陡然被水玉人說中心事,不由得臉色通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但隨即便擺出一副坦然的神情來,大聲說道:“不錯,十七……公主天生麗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例外?”

水玉人美玉一般的臉上,漾開一絲若夢若幻的迷人笑容,笑容中卻帶有幾分譏諷之意:嘿嘿,愛美之心……象你這樣的井中之蛙,能見過幾個絕色的美人?又如何能看得出十七公主的真正美麗之處?

且不論仙妖兩界的女子,單是被我誘來封入水靈珠中的人間女子,便無一不是千裏挑一的絕色……

若論公主當時幻化的那副相貌姿色,比起那些女子來,可還是要遜上一籌……至於公主真實的麵貌,在人間自然是絕世之姿,在仙妖兩界卻也不是頂尖兒的美人……

我聽他喋喋不休,盡是在評論我的容貌,心中已有三分不耐,忍不住道:“一個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過是皮相幻影、枯骨膿血。”

水玉人冷笑一聲,不屑道:“那不過是佛家拿來騙人的胡說罷了……人既然有眼睛,自然是……是要看盡所有美好的東西……若天下萬物……都是些……皮相幻影,那……那當年女蝸娘娘造人之時……可也不會……也不會讓咱們長出眼睛來啦……”

他身負重傷,元神大損,隻說得這幾句話來,便忍不住喘息了幾聲,神情已是大見委頓。我見他那副模樣有些可憐,不由得放柔了聲音,說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說了。我長得美不美又有什麼關係?便是三界第一美女,也不見得一定會過得……事事稱心,萬般如意……”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我心中陡然一酸,眼眶有些發熱,眼前景物便是一陣模糊。我唯恐被人看出破綻,慌忙低下頭去。

水玉人的目光一直凝視著我,此時隻聽他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說道:“不錯……當時你在二十四橋之下,臨水照影之時,便是……便是這樣一副神情……哼,那個酸腐的傻書生,居然還在一旁大謅歪詩,說什麼‘臨水照花明,花麵交相映。世人當無此,疑是……疑是洛神臨。’”

薑夔不忿,臉色“唰”地一聲,又漲得通紅,他膽子當真不小,明知這裏場中眾人,非妖即神,沒有一個是尋常凡人,倒也並無半分懼色,昂然叫道:“什麼歪詩?我見公主生得美麗,便如映水花枝一般,當真是曹子建筆下的洛神也不過如此!這可也是說錯了麼?”

水玉人不去理他,單隻是定定地望著我,口中說道:公主先前,倒是有一句話說得對了,一個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過是皮相幻影、枯骨膿血……一個女子若單隻是生得美,心中卻沒有藏著一個美好的世界,便與木頭雕成的美人何異?

可是公主……當時你雖然麵龐含笑,可是那略顯怔忡的神情當中,卻隱含無限蒼涼之意……若不是踏盡煙波,曆閱世情之人,斷然不會有那樣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當時我雖已看出你並非凡人,模樣也是幻化而成,說不定還是衝我而來……可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第一次我想要誘你入界,卻被那個莽莽撞撞的傻書生撞破了……他這種胸無城府、心地……單純之人,一旦前來摻雜不休,我的幻術……可就是大受影響,絲毫起不了作用啦……

可是,後來……後來那個什麼太子殿下一來,你聽我姨媽說他……要跟那個什麼太素成親,你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終於將你誘入幻界……

他又輕歎一聲,接下去說道:“你明知我是妖魅,而且法力較你強出許多……你還發現……我早認出了你真實的身份,你也並不害怕。你微笑著望著我,你甚至連一絲懼色也沒有,你還問我……如何認得我的姨母……唉,公主殿下,便是再愚鈍的世人,也看得出來……你的外表雖然冷靜,其實你那時的心,早已經是枯如死灰了……”

他的笑容轉冷,掃了敖寧一眼,淡淡說道:

“你真象是你們東海萬頃的碧波,平日裏風平浪靜,看似柔弱淡然,實則心中……卻隱藏著無盡波瀾……唉,你心喪若死……你心愛的那個男子,難道……難道就真的看不出來麼?可是從頭到尾,他……何曾有過正眼看你一回?何曾有過半句安慰撫愛的言語?”

敖寧眉頭又是一皺,冷冷地迎住了他的目光,卻仍然未發一言。

水玉人微微一笑,那一雙嫵媚尤勝女子三分的眼睛轉向了我,說道:

“或許你愛的那個男子……確實優秀,可我水玉人……卻是天下男子之中的極品……為什麼偏偏不肯喜歡我?這天底下的女子……隻要見到了我的容貌,我是妖也好,人也罷,她們全都不在乎啦……沒有一個人不被我迷得心旌神搖……為什麼你……你卻要例外?”他勉強笑了兩聲,但那笑聲卻漸漸微弱下去,到得最後,又化作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心中難過,說不上是憐憫他的重傷,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鄙視。

李青嬋本來一直都含著眼淚,將水玉人緊緊摟在懷中,此時終於忍耐不住,大哭出聲,叫道:“玉人!你不要再說話了,你看你……你的傷那麼嚴重,你再說下去的話,我怕你會……你會支持不住的……”

水玉人吃力地抬起手來,幫她拂開臉龐前麵的亂發,微笑道:“傻……傻姑娘,我不會……我也不是……”李青嬋輕輕掩住他的口,淚水紛紛灑落,哭道:“你別說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從來不愛我們……你雖然擄掠了這麼多女子,還分散了她們的魂魄,好讓她們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可是你並不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就連對東海龍公主……你雖是懂得她的心思,卻也並沒有發自內心的愛戀……你隻是寂寞……玉人!你是這天底下最可憐最寂寞的人……”

水玉人邪冷的眼中,也隱隱浮起了一縷憐愛之情,他突然輕聲笑道:“你又在胡說……我水玉人美貌無雙,我的法力……現在雖然不如他……那也是因為我嬉戲荒廢太久……若是真是用心修煉,將來有那麼一天,也未嚐不能名列仙班,與天同壽……我有什麼好讓你可憐的?我又有什麼好寂寞的?公主……”

他目光散亂,固執地叫著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你……你不愛我?”

天地萬物,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我後退一步,心頭如有巨浪翻滾一般,讓我幾乎要停止了呼吸。我強自鎮定住自己情緒,緩緩說道:“水公子,放眼三界之中,神仙妖魔無數……內中家世高貴、華采翩翩的少年郎君,未必就沒有勝過他的。至於水公子你的相貌……確也遠勝於他……可是……可是……”

恍然之間,仿佛有洪潮般的碎片與回憶,呼嘯著向我的思緒深處奔湧而來。敖寧黑亮如星、然而卻冷若玄冰的眼睛,在那一瞬間,竟有了些微的模糊。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說道:“千秋萬古,四海八荒,畢竟隻有一個人……能夠給我真正的寧靜。”

那個人,是敖寧麼?那樣溫柔淡然如風的眼神,那樣春陽微融般的一抹微笑……年少的敖寧、哭泣的敖寧、愛護我憐惜我的敖寧……如今的敖寧……可是我隻想看清我自己的心。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仿佛不是在眾人之前,訴說著深藏於心底數百年的、刻骨銘心的愛戀,倒好似是在說著與已無關的人事一般:“一生摯愛,唯僅有君。”

敖寧身子猛地一震!他雖仍是冷冷地看著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處,竟也漸漸有了一抹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動,原本輪廓分明的唇線奇跡般地變得柔和起來,雖然不曾出聲,可是從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會不懂,發自他心底最深之處的、那一聲飽含深情的低低呼喚——“小十七……”

萬裏江山遠,咫尺相思深。在兩張靜如寒玉的麵龐下,翻湧著無限深重的情感,劇烈跳動著的,是兩顆同樣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寧陡然眼中光芒一閃,那種迷蒙的神情隨之隱去,他手掌緊緊一握,不自覺地將已邁出半步的腳步收了回來。

那一瞬間,他又還原成了他——冷靜、尊貴、高高在上的他……他終是忘不了——他是身負西海億萬水族期望的龍太子……

他無視眾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開言道:“水玉人,多言無益。你擅自攝取並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們不能再入六道輪回之所,違反天道運行之規,已是大大觸犯了當年清華夫人在萬妖大會之上,為妖界眾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條!論罪當廢除你的法力道行,轉交冥府審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掙紮著勉力握住了李青嬋的一隻纖手,麵上又露出了那種極具嘲諷意味的笑容,說道:“這些可都……說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靈珠……水靈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勢力之內,非但是……你們出不去,冥府中人也進……進不來,何談……其他?你身為龍族,難道……便不知這其中奧妙麼?”

敖寧冷然掃了夜光一眼,道:“夫人,當初伯父贈你水族至寶水靈珠,難道便是讓這妖魔今日來困住伯父的親女侄兒的麼?”

夜光無言以對,隻是垂淚不止。

當初在東海龍宮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寵,一貫旁若無人,非但不與其他夫人來往,甚至連宮中宴會也少有出席。一年到頭,聽不見她宮中有絲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紅袖之舞,卻常聞刀槍相擊之聲,轉過殿角時,偶然也能瞥見兵刃冷幽的反光,讓人不寒而栗。據說,那是她在訓練她的宮女們練習武功。她所居寶光殿中的宮女武藝出眾,休說其他宮人,連父王殿前鐵甲衛隊都不敢輕易招惹。

她不僅豔冠龍宮,法力高強,而且性子極是剛烈。當初父王另一寵姬如願夫人,仗著是洞庭君贈給父王的美人,身份與別人略有不同,在宮中一向都是趾高氣揚,對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寵愛尤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禦花園的臥鯨橋上相遇,因橋麵狹小,隻容一人金輦通過,如願恃寵而驕,指使隨從的魚精們故意排在輦前,不讓夜光過橋。結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當下運起法力,將長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強?不要說那些魚精,便是如願也遠非其敵。刹那間海波湧動,狂風乍起,當即將如願連人帶輦盡數掀落橋下,跌得如願釵亂環碎,連新近裁就的一條最為心愛的碧蓮鏤金褶裙,也被橋欄石棱掛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狽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當即揚長而去。

如願從地上爬了起來,提起裙子,也顧不得去自己宮中梳洗整妝,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嬌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罰誡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卻一把將她推開,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說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雖然任性,卻還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緣故——本王還沒來罰誡你的不是,你倒膽敢前來告她的狀!本王先饒了你,你以後遠著點她走好了。”

如願夫人又羞又憤,但不敢違逆父王的意思,隻得悻悻退了下去。從那之後,宮中無人不懼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來對父王的寵姬們有一種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並沒有什麼大的往來。對她卻並無反感之意,反覺這女子豔若烈火,美如繁花,雖也一樣的華服靚妝,脂光粉豔,偏偏骨子裏卻透出一股子的英俠之氣,竟然遠勝尋常男子,沒有半分宮中女子矯揉造作之態。

可是此時的夜光夫人,卻是眸含秋水,煙籠遠山,盡顯女兒柔弱之態,哪裏還有半分英氣?猶如梨花帶雨一般,煞是楚楚動人。

她含淚望著水玉人,柔聲道:玉人,便是姨媽有千般的不是,總是對你沒有絲毫的外心……你幼時……身體不好,姨媽便向東海龍王求得了這水靈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氣……後來你漸漸長大,又習練了法術,元神便以自行凝結,已是用不著這水靈珠了……隻是姨媽怕你年輕曆淺,在外麵遇見了壞人……所以不願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聽大太子的話,交出水靈珠,破除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媽會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會去求東海龍王為你說情……姨媽寧可自廢道行為你贖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執迷不誤……隻怕是此時他們便要將你……玉人……姨媽在這個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親近之人……

她說到最後,喉頭哽咽,已是泣不成聲。

水玉人見她傷心欲絕,心頭震動,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媽……我寧可神魂俱滅,也不能……不能交出水靈珠……可是你……”他頓了一頓,神色刹時變得淒厲起來:“你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對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麼用處?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麼?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聲大笑起來,直笑得氣息翻湧,頓時便是一陣極為劇烈的咳嗽。李青嬋含著眼淚,一邊緊摟住他身子,一手輕撫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將臉緊貼住水玉人蒼白的麵頰,輕聲說道:“玉人……別說啦,咱們把水靈珠還給他們罷……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東君半晌沒有出聲,此時溫言說道:水玉人,你此時已是重傷之身,且沒有半分法力,在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隻怕也撐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靈珠,破除這水月幻境,論你之罪,雖要在那冥府地獄之中,受盡剮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過那些刑罰,仍可經六道輪回,重投生靈之體,那時再行積德修煉不遲……大丈夫行事為人,胸懷要坦蕩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於承擔,便是受冥府之罰,也遠遠勝過在這幻境之中苟延殘喘!

你本是個聰明人,孰輕孰重,難道還不明白麼?

他這一番話雖然是在勸慰水玉人,言辭之間,卻是光風霽月、雅量高潔,確有煌煌天神之範。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幾口氣,斷斷續續說道:“素聞……東君厚德,果不其然……連對……對我這樣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懷……隻可惜……隻可惜……”

敖寧踏前一步,喝道:“你這妖孽既然執迷不悟,不如我們先來替天行道,先將你誅滅在此!”

隻聽李青嬋與夜光同時驚叫一聲,李青嬋更是合身撲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饒了他!我勸他交出水靈珠,你千萬莫要傷他!”

水玉人的臉上全無懼怕,淡淡道:“方才……我將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後,已……已將水靈珠……藏在了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你們若要動手,我便……我便毀掉水靈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帶上了一絲獰惡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靈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毀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煙消雲散……皮之不存,毛……毛將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們……又會在……在哪裏?”

他此言一出,場中眾人頓時色變。敖寧臉色尤為難看,他性情冷冽,向來剛硬難折,此時卻不得不屈從於妖魔的脅迫,心中怒氣自然是難以抑製。

忽聽一人冷冷說道:“我們在哪裏並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裏麼?”

水玉人全身一顫,笑容頓時斂去,叫道:“你……你說什麼?”

嚴素秋靜靜地立在我的身邊,凝視著麵上表情急劇變幻不定的水玉人,緩緩道:當日我在天庭之時,曾於琅環書院之中閱讀過神獸白澤所撰寫的《三界奇寶錄》。書中記載,水靈珠雖是水族至寶,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卻是收集凝結魂魄、並供其暫為棲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愛你有若親子,而龍宮珍寶那樣繁多,她為何獨獨向東海龍王索要水靈珠,交給你隨身佩戴?

我先前初聞水靈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細觀察你的行為舉止,卻又凝重沉滯,並沒有靈體魂魄那種縹緲無依之狀。

然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因為你心中執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記了自己已經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靈珠,便能偶爾去人間行走,而不被地府神靈所察覺。

不過,你雖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卻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許你離開水月幻境這個安全的棲息之地,你偶爾去到人間,她也隻讓你在二十四橋附近,隻因這裏鄰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來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繼續飄遊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傾,“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在李青嬋和夜光的驚叫聲中,他勉強抬起頭來,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叫道:“不!我這樣……美絕人寰,這樣的舉世無雙,我怎麼可能隻是……隻是那飄飄蕩蕩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麼可能……沒有……沒有形體?你……你一定是在胡說!”

嚴素秋靜靜地看著他,眼中竟然也帶有了一絲隱隱的憐憫之情,說道:水月幻境既為幻境,自然個中一切俱是虛幻,有形之體根本進入不了!當時十七一入幻境,元神立即出竅不歸,空留下一具昏迷毫無意識的軀殼……我們大家為了救她,決定深入幻界,這才將肉身均都留在人間之界,交由當地城隍看管……此時顯現在此幻境之中的,俱都是我們各人的元神生魂!

《三界奇寶錄》中還說到,常人的生魂若在這幻境中滯留七個時辰以上,則永難歸附肉體,隻能淪為離魂孤魄。你既然從小都生活在這幻境之中,即算你本來是個活人,隻怕此時也早隻剩下魂魄啦……你吐出的鮮血也好,你身上如常人一般有著體溫也好,都不過是水月鏡花、俱為虛幻……

此言一出,連我的腦中都轟然一聲巨響,腦海一片空白。

夜光尖叫一聲,嘶聲叫道:“不要!嚴姑娘,求你不要再說了!這孩子……這孩子……”她淚流滿麵,也說不下去,隻是拚命地搖頭,望向嚴素秋的眼光之中,也滿是企求哀傷之色。

嚴素秋不為所動,淡然道:“夜光夫人,你一片拳拳愛子之心,素秋心中自然明白。隻是他已是為害三界的妖孽,此時又冥頑不化……隻為你一心不忍,使得天下多少父母之心因他而傷?難道這天底下隻有夫人你一個人是為人母親的麼?”

夜光的淚水無聲地在臉上肆意奔流下來,哽咽道:“可是……可是玉人他……”

嚴素秋淡黃的衣衫無風自動,帶著那種洞察一切的蒼涼笑容,望著呆若木雞的水玉人,緩緩說道:“你已身亡,難道你自己始終不曾察覺?你攜帶水靈珠數十年,又怎會不明白它真正的用途?若你真是不懂,也不會用它來凝聚李青嬋的魂魄了!這位李青嬋李姑娘,隻怕早就不再是生人之體了罷?”

“撲”地一聲,水玉人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化作無數細小的點子,在微青的天光中,結成迷蒙的一片紅霧。

他急促而恐懼的目光,先是求助似地望望嚴素秋,隨即一轉,投到夜光夫人身上。死沉的靜寂之中,隻聽見他顫聲問道:“姨媽,這些……這些都是……真的麼?”

夜光神情急遽變幻,身子晃了一晃,雙眸閉合,便慢慢軟倒下去。荷花三娘子連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呼道:“大姐!大姐!”

水玉人的眼中露出絕望的神情,渾身痙孿一般抽搐起來,他用力揮舞著手臂,不顧李青嬋的攔阻,拚命地將她推了開去,仿佛是從心底用力叫出來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從莫名地有了生命之後,便是寂寞地生活了那麼多年——在這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人影的幻境裏……甚至看不到一處活動著的生靈……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要生存在天地之間……直到那一天悄悄尾隨姨媽身後,逸出幻界入口,涉足人間之界……便有了人間那些美麗的被稱為“女子”的生靈,為他顛狂如沸、癡迷無狀,甚至是輕生向死……也不見她們有任何的退縮畏懼。

後來得到了姨媽的允許,便能常常出去,所見之人,也無不是對自己萬般的傾心……

將無數人的愛意踐踏於足底,鄙如輕塵一般,真的仿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衹,那被簇擁、被關注的飄然的幸福,無非是因為這顛倒眾生的美貌……然而那具美麗的肉體又在何處?莫非真的早已一語成譏,化作了無人肯顧的一堆枯骨膿血?

灰沉的天地是畫的邊框,雪茫茫的蘆花是襯底的畫色,這妖異奇美的紅衣少年,便是那丹青染就的畫中妙人。

凝滯的空間,仿佛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周圍有看不見的氣息緩緩地流動起來,如清水徐徐泅過畫卷,化去了畫中人鮮明的墨跡……

李青嬋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不!”

然而他的身影,已在漸漸變淡下去。一團團白霧從他周身嫋然升起,悄悄地籠住了他的全身。留給我最後印象的,是少年那一抹絕望而迷亂的眼神。

白霧散去,亭亭立在水邊的,不再是那俊美無匹的少年,而是一株奇麗的花卉。青翠修長的葉片,一簇簇地交錯著生長……重瓣層迭的花瓣,從金豔的花蕊之中向外伸展開去,恣意地潑染出一片最為奪目的嫣紅。花色形態,與那方小小的花圃之中生長的紅花,簡直是一般無異。

嚴素秋歎息一聲:“是紅藥啊。”

李青嬋猛地撲到嚴素秋麵前,臉上淚水橫流,一手指著嚴素秋的鼻子,大聲叫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知道他元神受創,本是就經不起這樣嚴重的打擊……他……他……”

她喉嚨哽住,再也說不下去,一雙明眸之中,淚水刹那間停止了奔流,卻充滿了即將噴薄的仇恨怒火。她那張蒼白如玉的臉龐之上,刹那間有一道隱隱的青氣閃過,而我也早已瞥見,她下垂的雙手成箕狀張開,唯有尾指與拇指相連,已經暗暗捏成了一個古怪的法訣。

嚴素秋歎了一口氣,臉上憐憫之情漸漸褪去,眼底卻慢慢浮起一層冷色,說道:“青嬋姑娘,你是在恨我麼?我知道,水玉人早就將水靈珠給了你,此時你是想幹脆毀了水靈珠,與我們一起玉石俱焚麼?”

李青嬋沒有說話,臉上青氣卻是越來越深。

嚴素秋冷笑一聲,說道:

情之一物,之所以能夠使世人迷醉癡狂,無外乎它能令人歡欣喜悅……用情到了深處,甚至可以不懼生死,眼中隻有對方的音容笑貌,在意的隻是對方的利益得失……心心念念那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兩個人的世界甚至取代了整個宇內八荒……卻將天下蒼生疾苦、孝悌節義之情,一概都置於了腦後……

青嬋姑娘,執著於任何事情太深,終究會進入魔道;愛入癡狂,亦可成魔……而你,你入魔已是太深了……

李青嬋冷笑道:“我愛玉人,堂堂正正,皇天後土,共證此鑒。”

嚴素秋頓了一頓,喚道:“小黑!”

泥鰍生性膽小,見到這裏大多都是修為精深的神仙妖魔,一直都不敢出聲。從頭到尾,他都隻是淚眼婆娑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望著李青嬋。此時聽見嚴素秋招呼他,連忙答應一聲,抹了一把眼淚,走到嚴素秋身邊站定。

嚴素秋凜然說道:“青嬋姑娘,當初你為一已私情,便擅自離家出走,置高堂慈親於不顧,節、孝二字,那是說不得了。”

她手一指泥鰍,說道:“這隻泥鰍小黑,隻為當年受你活命之恩,他明明對你愛戀極深,卻甘願聽從你的安排,化作你的模樣,留在你父母身邊盡孝。他法力粗淺,為人又甚是樸訥,在你家中露出馬腳之後,數月以來,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生死大劫,有一次甚至還招來了天雷神將。幸得這神將早聞二十四橋之事,得知他純屬一片赤誠好意,這才沒有將他誅殺。”

“你明知他在你家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你隻顧著自己情愛,絲毫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也說不上一個義字。”

你明知水玉人為害揚州,許多年輕女子被他奪去性命,甚至連生魂都不能保全。你卻還死心塌地跟在他的身邊,此時因他之死,你遷怒於我們一幹人等,竟然還想毀掉水靈珠,與我們同歸於盡。難道說得上一個忠字?

你對得起被水玉人害死的揚州女子麼?對得起倚你終生為靠的父母麼?對得起一直對你情深一片的小黑麼?一個不忠不孝、無節寡義之人,縱有兒女私情,隻怕也是皇天不佑、後土共棄!

李青嬋微微一晃,臉上青氣立時消失不見,她慢慢軟了下來,雙膝滑落在地,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地捧起那嫣紅的花朵,哭道:“玉人!玉人……你就這樣丟下我去了,你叫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泥鰍急道:“青嬋,你為什麼這樣傻?是他害死你的!他自己寂寞,就想著讓別人跟著死去,他……他還讓你的靈魂久拘於此,連陰曹地府都不能前去。”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喬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絲便成工,樹下相約久。青嬋姑娘,你托夢給泥鰍,是想告訴他你的行蹤麼?這四句詩乃是字謎,每句一字,連起來便是‘橋邊紅藥’,對不對?”

青嬋不理睬我的問話,一雙籠煙含霧似的眸子,隻是怔怔地看著那朵紅藥,終於串珠似地掉下淚來:小黑,早在……我與他……在二十四橋相逢之時,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已經知道,他……他決非是尋常人類。你忘了麼?當年父親請了那麼多的高士來教我凝神煉氣,我和你一樣,都是學過道術的啊……

那日你幫助我逃出家門,我便飛一樣地跑去二十四橋,盼著與他相會……我在橋邊癡癡地等著他來,一邊想著我們的初逢,想起他那種寂寞的笑容、他那種鬱鬱的神情,想得我的心都疼得揪成了一團……小黑,即使是我早已料到了後果,我也絕不會有絲毫退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