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到哪裏去了(1 / 3)

在中國,應該最富於想象的作家,倒常常是最不富於想象的。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非但不敢將一寫成二,更甭說讓他將二寫成一百、一千、一萬了。那老實,讓人感到笨拙,那呆氣,令人為之痛苦。很長一段時期,我的任務就是讀小說,讀到我視力下降,讀到我頭暈眼花,讀著讀著,我坦率地講,有時連上吊的心都有過的。我常常心生疑問,我的這些可敬的同行們,想象力到哪裏去了?

相反,在中國,最不應該富於想象的統計報表人員,卻是才氣洋溢的一群。別看阿拉伯數字,1就是1,2就是2,來不得半點虛假,但他們卻能浮想聯翩,渲染誇大,甚至無中生有,那想象力真讓我們為作家者欽服萬分。

這或許是六十年風水輪流轉,會計倒是作家的料,作家卻最適宜去當會計。

一個隻會寫一,不善寫二的作家,叫本色作家。如同一個隻會演自己的演員,台下什麼樣,台上什麼樣,叫本色演員那樣,是一個道理。在中國,本色演員多,本色作家好像更多。因此,電影的不景氣,文學的不振作,其中一個很主要的原因,就吃虧在這個本色上。

本色,並無不好。有的演員,連本色也演不好,有的作家,甚至本色也寫不成個氣候呢!寫了一輩子了,學生腔;寫了一輩子了,耍貧;寫了大半輩子,總是吐那點子苦水;寫了一輩子了,如蘇聯歌曲唱的:“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因此,能將本色演出來的演員,能將本色寫出來的作家,也就難能可貴了。

話說回來,沒有一個男演員,不想達到勞倫斯·奧立佛的成就,沒有一個女演員,不以嘉寶、褒曼,和那位奧黛麗·赫本,來期許自己的。正如一個作家,沒有一個以當三流作家,以當文壇小八臘子,為終生奮鬥目標的。不管這位作家真大或者真小,真不大或者真不小,都有一個大師之夢,都有一份不朽之想。因此,要想達到這個目的,隻有本色,而無其他,就有很大的局限了。

一個作家,不會,也不應以本色滿足。隻守著一棵樹,一輩子抱著這棵樹,那是沒有什麼太大前途的。最後,果子光了,葉子光了,隻剩下禿禿的樹杈,除了在那上麵拴根繩子,吊死自己外,焉有它哉?

隻有突破自己,找到本色以外的寬廣世界,才能得到更大的寫作空間。這個從本色跳出來的飛躍過程,如蛻蛹成蝶,如魚化為龍,從量變到質變,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想象力。

沒有想象力,最好當會計,而有想象力的會計,最好當作家,這才各得其所。總而言之,想象力,是作家安身立命之所在。

演員也好,導演也好,各個門類的藝術家也好,也是同樣的道理。

數年以前,美國有部驚悚大片,在全世界上演,轟動一時。故事情節再簡單沒有,一位釣魚愛好者,在紐約的長島垂釣。那天風和日麗,波瀾不興,是最適合戶外活動的好天氣了。釣魚者當然不止他一個,大家相安無事,各自享受清閑。這位主人公安頓好了一切以後,把裝好了餌的鉤,甩了出去。在海邊垂釣,通常是要用魚來做餌的。看來這是一位行家裏手,閃閃發光的餌魚,和同樣閃閃發光的尼龍絲,竟甩出去好幾十米遠。那拋物線的半天圓弧裏,可以看到那兩座如今已經化為烏有的世貿大廈。

這位釣魚者很幸運,馬上感覺到有魚在咬他的鉤。根據其拉力,那是一條相當可觀的大魚。因為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釣具,於是,一聲“help me”,在場的同好,都放下自家的魚竿,紛紛跑過來,幫助這位差點被魚拖進海裏去,快活得合不攏嘴的幸運兒。

眾人七手八腳一陣忙,那條上鉤的魚終於拖到了岸邊,總有一百多磅的樣子。還沒有來得及高興,一場可怕的場麵出現了,因為這條馬上就要到手的獵物,卻成了海水裏另一條巨無霸緊追不舍的餌。當這個龐然大物從水裏站起來的時候,隻有“排山倒海”這樣的形容詞可以形容了。大家終於認出來是一條身體巨大無比,腦袋小得可憐的蜥蜴,一步一步向陸地走來。嗬!天!好端端的紐約,一座世界級的大都市,被這個怪物攪了個一塌胡塗,差點給夷為平地。

這個一座高山似的蜥蜴,叫Godzilla,音譯名叫“哥斯拉”。這個好萊塢設計出來的巨無霸,其電影形象的構思者,想象力之豐富,很令人欽佩。但美國版的《哥斯拉》,並不諱言是根據日本的《哥斯拉》而來,這個創意,不是美國貨,所以連蜥蜴的名字也沒改變,表明對於原作的尊重。在日本的片子裏,那觸目驚心的醜八怪形象,也叫你不得不歎為觀止。它站立起來,有東京塔那麼高,它行走速度,超過日本新幹線。於是,這條橫行無阻的“哥斯拉”,在東京所製造出來的混亂,不亞於當年的關東大地震。

這部片子在香港演了,不知道內地引進沒有,但DVD是有的。有一次,碰到幾位習慣從外國文學作品和外國影片汲取創作靈感的朋友,高談闊論,盛讚這部奇思怪想的美國大片,雖然並不認為其藝術上多麼高明,但是眾口一詞,都覺得那想象力太高明了。有一位,還加上一句:“真他媽的服了!”

然而,日本版的《哥斯拉》,敢說是原創嗎?

在中國上古時代,公元前二百年,有一位叫做莊周的漆園吏,躺在他家的小院子裏,仰望著天空裏悠悠飄過的白雲,浮想聯翩,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犢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鰭,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裏,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饜若魚者。(《莊子·外物》)

《莊子》,又名《南華經》,一部古老的哲學著作,也是一部古老的文學著作,早成為人類的文化財富,無所謂知識產權保護。老人家也不會介意那位日本的電影人,從他那兒得到《哥斯拉》的想法。反正他已經兩千三百多歲了,除非那位日本電影人三千歲,這最終的版權,不論告到哪級法院,莊周都是勝者。假如這是一場想象力的友誼大賽,這位戰國初期的哲學家,這位想象力極為豐贍、肆張、奔放、縱宕的文學家,是理所當然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