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的全部熱鬧,就是這些基本上寫不出像樣東西的作家們,折騰起來的。
現在看起來,一個人,除了常說的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對文人而言,還要加上一個文學年齡。文學年齡的長與短,決定他文學創造能力的大與小。作為文人,活著,隻是意味著他的生理年齡,或者心理年齡。而江郎才盡,寫不出一個字來,說明他的文學年齡,已經進入死亡期。有的作家,有的詩人,雖然筆耕不輟,雖在陸續發表作品,但不已具有勃勃的生命力,隻是勉勉強強地掙紮,隻是有氣無力地表示他的存在,這說明他的文學年齡,實際上已進入衰竭期。
尤其當代中國作家,文學年齡都相當短促,三年五年算長的了,維持上十年八年,還能寫出有份量的作品的作家,幾乎絕無僅有。甚至,有的人,他的文學年齡開始之際,也就是他文學創造力的終結之時,這以後,除了粗製濫造,別無他能。因此,無妨從新時期文學以來這數十年間,細細算來,可有一位貫徹始終,處於創作旺期的作家?
文學,不相信奇跡,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尤其如此。生理年齡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心理年齡說不定還可以雄風不倒,老有少心,但能像壯年寫出《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托爾斯泰,晚年寫出一部《哈澤穆拉特》來,像壯年寫出《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的雨果,晚年寫出一部《九三年》來的具有強大生命力,享有較長文學年齡的作家,至少目前的中國文壇上,還找不到一個擁有如此文學可能性的人。
唯其如此,就應該懂得適可而止。文學年齡已經苟延殘喘時的寫作行為,值得尊敬,不值得提倡,尤其不需要沸反盈天地炒作。正如人老了以後,跳跳國標舞,還可以透出一絲老紳士的風度,非要跳迪斯科,跳街舞,還要Rap一番,那就讓人為他那把老骨頭捏把汗了。
一般來講,文學年齡要大大短於一個人的心理年齡和生理年齡。某種意義上說,人的精神產品的創造力,大致上是和這個人的生育能力基本上相匹配的。一個作家,寫到老,寫到死,是絕對可能的。但這個作家的最好作品,應該是在他生命最旺盛的時期寫出來的,這幾乎是文學史上鐵的規律。除了極罕見的天才外,誰也無法逃避年事愈高,體能愈弱,精氣愈衰,創造力也隨之遞減的法則。
“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用來哄一些文學老爺子,文學老太太開心的。環顧宇內,那些捧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幾乎沒有一位還能寫出超過自己成名作的作品。我想,不是豐厚的獎金害的,也不是暴得的虛名害的,而是他的文學年齡,基本上畫了句號而使之然耳。想讓一個進入絕經期的婦女,正在為更年期鬧心的時候,勉為其難地再生一個大胖小子,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嘛!
然而,從老到死,是一個有的人長些,有的人短些的過程,總體來講,人類的壽數在逐漸延長,當代中國人的生命,能夠較有質量地活到七八十歲,已不是古人所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那樣難得了。這當然是好事,但老年人越來越多,老年人的別扭,弄得後生們很不好侍候,恐怕也將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
每當看到文壇上的盛會,某位文學老人,被尊坐著,被抬愛著,被吹捧著,被讚頌著,什麼著作等身,功勳卓著啦!什麼名篇佳構,青史不朽啦!那一番表麵文章,好比臘月二十三,送灶王爺上天,不過應景而已。這總使我想起一部早年看過的日本電影,硬把上了年紀的老母親,背負到深山裏去的《梄山節考》,老而成為負擔,成為災難,實在是於人於己皆痛苦的事情了。中國舊時有一本極薄的私塾啟蒙讀物,叫做《千字文》,其中有一句:“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這個“藏”字,對老年人來講,還是很有啟示意義的。
總而言之,老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問,無論如何,前人梁章钜能有將這些老年人勢所難免的,習以為常的,遂不以為新鮮的生活現象,湊在一起,彙總起來,便有點意思了。也許這些人生的觀察,對早晨八九點鍾太陽的年輕人來講,是不會當回事的。但對照自己,反顧他人,莞爾之餘,細細琢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不禁惕惕然有同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