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文人而言,說豁達,容易;做到豁達,就不容易;而具有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則更不容易。中國文人,都自封清高,其實在名和位上,並不都那麼想得開的。明代複古派“後七子”中的謝榛(1495—1575),與其詩友們浮沉文壇的故事,雖然已是相距遙遠的事情,但昨日之儒林,今天的文壇,在文人相輕這一點上,不能豁達,或者不肯豁達,應該說大體上是差不多的。
說到“後七子”,查文學史,通常係指明嘉靖、隆慶年間的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和徐中行等一個團契性質的詩人組合。但這個詩社最早發起者,卻是不在其列的李伯承。“伯承未第時,詩名籍甚齊魯間,先於李於鱗(即李攀龍),通籍後,結詩社於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於於鱗。嘉靖七子之社。其後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齧齒,不歡而罷。”(《列朝詩選》)
這位詩社首創元老,也是最初被踢出局的,飆升得快,下沉得也快,連他自己也措不及防。由此可知,古人多君子之風,但古代的文人,卻未必,小人成性者諒不比今人要少。
第一,李攀龍和王世貞也太不夠意思,你二位羽毛尚未豐滿時,得以人五人六地進入這樣層次的詩人沙龍,靠誰?等到名氣有了,知名度高了,一掉屁股,將這位引見者一腳蹬了。不領情,還隻罷了,搞了一次“苦迭打”,將詩社原先的組織者李伯承,生給政變掉了。
第二,這位被人家無情拋棄的李伯承,也太想不開。老到一把年紀,還耿耿於懷,也太小雞肚腸,心胸狹隘了。至於嘛,不帶你玩,你就不玩,也不影響吃飯拉屎;再說,他們玩他們的,你也可以玩你的,未必不能自得其樂。至於一提往事,金剛怒目,血壓不是要上升嗎?
所以,無論李攀龍,王世貞,無論李伯承,都有不夠豁達之嫌。世界有多大,文壇就有多大,不一定非紮堆,非聚義,非歃血為盟,非拉這個打那個,才覺得活得有意思的。
好了,李伯承出局,回到山東濟南遊千佛山,賞大明湖去了。這兩位,也是李攀龍,王世貞,琢磨著下一步,該把謝榛從詩社裏“開”了。誰紅誰紫,誰灰誰黑,誰上誰下,誰來誰去,正是這種無聊而又無趣的文人自戕,構成中外古今文壇的熱鬧話題。
說到謝榛,我認為,他是一個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達又不甚豁達的詩人。一般講,豁達,就能快活,不豁達,也就不能快活。因為,他有兩個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達的遺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點,“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點,“以布衣結牛耳”(《列朝詩選》),這樣,形象上的差一點和學曆上的差一點,他也就無法徹底地豁達和完全地快活起來。
我對明詩所知甚少,但在“後七子”中,王世貞稍有一點靈韻外,就比較欣賞他了。因為他的文學觀點,要比強烈複古的李攀龍,來得寬泛些;凡在文學觀點上,持“套中人”的緊閉自鎖政策,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許別人按照自己所選擇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謝榛的詩,稍有生氣,就因為他能夠容忍異己,不那麼一條道走到黑。固然,他也複古,這是前、後七子一以貫之的主張,但他不像李攀龍那樣絕對,“文必西漢,詩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貞那樣設限,“大曆以後書勿讀”,謝榛要放得開些,他明白,文學是不能太過拘束的,一定要這樣,而不要那樣,必這樣不可,而那樣則不可,對於文學的發展,肯定不是坦途。
但是,此公的兩大弱點,使他尷尬,“眇一目”,尚可配一副墨鏡遮掩。不過,嘉靖朝,北京城裏有驗光配鏡之店肆嗎?我懷疑。因此,他隻能倚仗自己的詩名,做出獨眼龍常有的自負神氣,徜徉於京都長安。但這表麵的自信,也難掩其內心的虛怯,在科舉年代裏,一個讀書人,還是個聲名大振的詩人,竟然沒進過學,沒應過試,是一個無緣於黌門的白衣秀士,這日子不好過。生活在上流社會,不是達官貴人,就是文化精英,你可以用“布衣”自傲,人家卻要把你當“白丁”看待,你也隻好沒脾氣。因此,他在這個圈子裏麵,確實有點抬不起頭來。
明代文壇,派係林立,經常洗牌,重新組合,所以,升沉頻繁,變化匆促。昨日還興衝衝的文人,一朝離開那把交椅,就沒精打采,像霜打似地蔫了;前一陣不見經傳的文人,因緣際會,這一陣紅得發紫,竟也能指點文壇,領袖群倫。有的人,文集出了好幾大卷。有的人,學富五車,隻能坐冷板凳。高下之分,前後之別,寵辱之異,愛憎之變,遂構成文壇一年到頭沒完沒了的是是非非,長長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