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1792—1841),字伯定,名鞏祚,號定庵,浙江仁和人。是一位思想家,文學家,更準確地說,他是以別樹一幟,不同凡響的詩人形象,存活在中國文學的史冊上,為人景仰。
第一,想起他,一般先說到他的詩,尤其七絕,簡直被他寫“絕”了。
明清以降,詩家雖眾,出類拔萃者也不少,但像他這樣,將詩之七絕一體,寫到如此嫻熟,如此完美的程度,當數他首屈一指。其辭藻之豐采瑰麗,其聲韻之金聲玉振,其意境之突兀奇美,其思路之峻刻險越,域內文人,近三百年,幾無能出其右者。
以《己亥雜詩》為代表的三百十五首七絕,那無拘無羈的浪漫情思,那馳張浩漫的靈犀詩心,那撲朔迷離的象征隱喻,那旨意深遠的覺醒參悟,更達到藝術的絕頂,有“一覽眾山小”的氣勢。成為鴉片戰爭以後,絕大多數中國詩人師法之,宗奉之的楷帖。謂予不信,細細玩味柳亞子、黃遵憲、魯迅、毛澤東諸人堪與匹敵的詞章,不難在字裏行間,發現龔定庵文字的餘風遺韻。
第二,想起他,其次便是他振聾發聵,拯危救亡的文章。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裏,對他這些啟蒙著作的評價極高:
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稍進乃厭其淺薄。
一個大轉變的時代,號角之鼓吹,無所謂雅,無所謂精,更無所謂深,隻要起到引領天下,召喚眾生的作用,對聞者而言,“若受電然”,也就足夠足夠了。
龔自珍生活的時代,正是大清王朝走向沒落衰微的晚期。他死後不久,便是中國陷入於列強爭奪的刀俎之下,任人魚肉的鴉片戰爭爆發之年。詩人的敏感,或者說,政治家的先知先覺,就是在這山雨欲來之際,先行意識到這場民族的危機,國家的災難。
他的難能可貴之處,就是能夠在文章中,痛陳朝政的腐敗,官僚的貪瀆,直指國家機器的瓦解,封建社會的朽爛,觸及水深火熱的民眾,萬馬齊喑的局麵,揭示整個王朝已經到了矛盾重結的危殆關頭,不可救藥的圯覆地步。大聲疾呼,響天徹地,成為催醒國人的警世鍾聲。言論之犀利,觀點之尖銳,呐喊變革之強烈,呼籲覺醒之迫切,像閃電一樣劃破封建社會沉重陰森的夜空,對一代知識分子所起到的鼓動、宣傳、覺悟、實踐的作用,影響巨大,其直接後果,就是他死後五十年所發生的辛亥革命。
而且,他本人也是身體力行的愛國主義者,從他一心一意要與欽差大臣林則徐,他的詩友,他的同道,一起到廣州禁煙,就可以看出他確是有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一心想做些什麼的雄心壯誌。總之,在中國近代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啟蒙意識的誌士;在中國文學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創新精神的文人。
第三,想起他,便是他的浪漫,他和那位美麗的上司太太,一位滿族女詩人顧太清的戀情,以及因此之故的暴死。
關於他在南歸途中,於丹陽書院暴卒事,是與這件情色案有關。據清人孫靜庵《棲霞閣野乘》所述,大略為:
其歿也,實以暴疾,外間頗有異詞。初,定庵官京曹時,常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側福晉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頗有曖昧事。人謂定庵集中遊仙諸詩,及詞中《桂殿秋》、《憶瑤姬》、《夢玉入引》諸闕,惝惚迷離,實皆為此事發也。後稍為主人(子)所覺,定庵急引疾歸,而卒不免。蓋主人陰遣客鴆之也。
女詩人顧太清(1799—1876),字梅仙,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工詩詞,擅書畫,當時有“滿洲詞人,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的說法,她的文學成就為大家公認,她的花月容貌更為眾人心儀,而且還是一個好交際,喜遊玩,出風頭,擅應對的社交明星。
太清好著白衣,嚐與貝勒並轡遊西山,作內家妝,披紅鬥篷,於馬上撥鐵琵琶,手白入玉,琵琶黑如墨,見者鹹謂是一幅王嬙出塞圖也。(《天遊閣集》鈍宦按語)
一個女人吸引男人的地方,是她的美麗,而一個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則是他的魅力。雖然,龔自珍以詩名,以文名,以風流名,以恃才傲物名,其實,他的政治抱負,他的愛國情懷,從他《金縷曲》的詩句“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看,最渴慕的還是力挽狂瀾的豐功偉業,聲振宇內的不世之名。所以,放浪形骸,不拘形跡,嬉笑怒罵,行止任意的文人雅士,是他外在的表象。憂患國事,激昂慷慨,冀圖振作,有所作為的誌士仁人,才是他內裏的真實。這也是顧太清對龔自珍,情不自禁而心向往之的緣故吧?
據《學人列傳》,龔自珍“幼聰明,能讀等身書”;“其為學,務博覽,喜與人辯駁,雖小屈,必旁征廣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為一代文字音韻大師,由於家學淵源的關係,他窮經搜典,治書為文,頗得真諦,從而飲譽文壇,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定庵生平性不羈,善作滿洲語,嗜冶遊。晚歲學佛。平居無事時,非訪伎,既訪僧,遇達官貴人,輒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隨手盡,京師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顧也。(孫靜庵《棲霞閣野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