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兩句詩,一句為“本無一字是吾師”,出《己卯雜詩其十四》:
欲為平易近人詩,
下筆情深不自持,
洗盡狂名消盡想,
本無一字是吾師。
另一句為“但開風氣不為師”,出《己亥雜詩其一零四》:
河汾房杜有人疑,
名位千秋處士卑,
一事平定無齮齕,
但開風氣不為師。
(自注:予生平不蓄門弟子。)
這兩句詩,可以視作他的文學宣言,也是他的這種“夷然不顧”的“怪物”性格體現。他既然申言:“予生平不蓄門弟子。”那麼,言下之意就是,他也不會師從任何人的。因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就是他,他就是唯一,他就是這樣一個空前絕後的他。
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空。
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墮晉賢風。
功高拜相成仙外,才盡回腸蕩氣中。
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夜坐》)
他還有一篇短文,題曰《病梅館記》,就是一個提倡個性自由,思想開放,跳出羅網,不受束縛的檄文。他反對將正常生長的梅花,被那些文人畫士弄得“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所以,他辟病梅館,“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於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複之全之。”
敢於睨視群倫,匡然獨出的龔自珍,被柳亞子譽他為“三百年來第一人”,我認為既是對他文品的肯定,也是對他人品的讚賞。他對龔的惺惺相惜,更看重的是詩人身上少有的自信。一個中國文人,能夠像龔自珍這樣,不在意別人的首肯,不需要別人的賜準,不師法任何樣板,不服從任何規範,對於上上下下的說長道短,置若罔聞,對於老老少少的評頭品足,不在話下,這是多麼值得提倡的我行我素的文學品格啊!
這一切,怎會不讓那位美麗而多情,天分極高而知音難求的女詩人,無動於衷啊!我一直相信,龔自珍的那首《減蘭》詞,應該是十年前與這位江南才女最初見麵的記錄:
人天無據,被儂留得香魂住。
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裏,風痕雨點斑斕裏。
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詞前有一小段文字,寫得頗曖昧:
偶檢叢紙中,得花瓣一包,紙背細書辛幼安“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闕,乃京師憫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戲為也。泫然得句。
那時的她,很可能還是婀娜可人,待字閨中的江南才女。一方麵,龔自珍那經國濟世之雄心,革新變法之宏圖,家學淵源之功底,倚馬可待之才華,使她芳心暗許;另一方麵,他那狂狷傲慢之放肆,負氣自恃之浮名,招蜂惹蝶之非議,蒲博濫賭之惡聲,也令她舉步踟躕。但後來,她成了貝勒府裏雍容華麗的貴族夫人,他又成為她丈夫的下屬,一切都在彬彬有禮,保持分寸,疏密有製,若即若離的狀態下,進行著有間距的感情交流。由於無法傾力相戀的遺憾,這包海棠花瓣,能不令我們這位多情的詩人,撫今追昔麼?
這位出身自浙中名臣兵部主事許宗彥的義女,又是在滿洲貴族環境長成的顧太清,既有南方水鄉女子的情深如水,又有北國邊疆女人的奔放風韻,在與龔自珍交往以後,迷戀於他的才華,沉溺於他的智慧,欽佩於他的才思,傾心於他的浪漫,可謂情不自禁。曾經集宋詞為七言絕句三十五章,而她分明知道這正是龔自珍的強項,分明就是一片愛心的呈獻了。
詩如:
腸斷魂夢兩沉沉,隻願君心似我心。
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雲雨又難禁。
又如:
歌盡陽關不忍分,更無留影霎時雲。
青箋後約無憑據,日日思君不見君。
而龔自珍在1839年(道光十九年)的《己亥雜詩》第二百零九首,即使學究氣十足,道統氣更十足,竭力否定“丁香花案”的孟森老夫子,也不能不坐實“非惟明指為太平湖,且明指為朱邸,自是貝勒府之花。”
這首疑竇叢生,招來殺身之禍的詩,為:
空山徒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閬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自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
而隨後不久,那一闋《桂殿秋》,更是若隱若現,欲蓋彌彰。
明月外,淨紅塵,蓬萊幽謐四無鄰;
九霄一脈銀河水,流過紅牆不見人。
驚覺後,月華濃,天風已度五更鍾;
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扁幾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