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道遊高粱橋(1 / 1)

在北京的西直門外,明清一帶,那裏是低窪地,有河,有湖,有溝,有堤,自然也有橋。高粱橋,即其中之一。

劉侗的《帝京景物略》裏提到:“水從高粱橋而又西,縈縈入乎偶然之中,岸偶闊狹,而麵以闊以狹。”在明代,湖中植荷花,堤上栽垂柳,水麵似還可以行船,可以垂釣,是當時京城的一處風景。現在的高粱橋,隻是西直門外的一個公共汽車的站名,既無橋,也無水,全是城市風光了。

湖北的“公安三袁”,是中國文人中的特別一類,主張自我,追求性靈。他們的小品文,衝淡平和,清快逸雅,至今為人稱道。雖然,他們的文章和當時朝廷提倡的學問之道,意趣截然相反,可以看作是當時文壇的非主流派。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弟兄三人,來到北京參加科舉,獵取功名,這恐怕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複雜心態了。

萬曆年間,袁中道和他的哥哥同在京城作客,有一篇《遊高粱橋記》,記述他在這個景點的一次完全失敗的春遊,實際上也寫出了文人自由的天性和無奈於仕途蹭蹬的矛盾。古來文人寫遊,無不記其雅興,而袁小修卻寫敗興,也就成了別具一格的文字。

先是寫他和他的哥哥袁中郎,“溝渠淤泥,委積道上,羸馬不能行,步至門外”,那路泥馬弱,舉步維艱的尷尬狀。繼而寫這兩兄弟到高粱橋後,發現春意毫無,積冰尚存,已“三月中矣,楊柳尚未抽條,冰微泮”,一副惆悵失望之情,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沒有辦法,隻好“臨水坐枯柳下小飲”,誰知剛談得有些意思時,“飆風自北來,塵埃蔽天,對麵不見人,中目塞口,嚼之有聲”,北京的春天特別短促,而碰上這樣的風沙天氣,簡直是大煞風景了。

凡住北京較久的居民,都曾領教過這種春天的惱人的沙塵暴。而像袁中道筆下的“凍枝落,古木號,亂石擊,寒風凜冽,相與禦貂帽,著重裘以敵之,而猶不能堪”的嚴重情況,則是近年來絕無僅有的情況了。雖然如今北京的春天,仍是刮風天多,但風勢較之先前,確是減弱多了,而“中目塞口,嚼之有聲”的沙子,則尤為少見,這不能不說是多年來植樹造林,為民造福的結果了。但元大都城會埋於沙土之中,直到近代才發現,可見明清兩代,西北刮來的沙塵暴,一定還是很嚴重的。

於是,這兩兄弟隻好打道回府,“已黃昏,狼狽溝渠間,百苦乃得至邸。”接下來的一句就不得不讓人捧腹了:“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礫礫。”此刻,他不由得想起遠在湖北公安縣的老家,歎了一口長氣,說:“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雜花爛城野,風和日麗,上春已可郊遊。”接著他問自己:那些達官貴人不得已住在京師者,是為了官職;那些遊客山人不得已住在京師者,是為了衣食;而我自己,袁中道很坦率地承認:我無官職,雖多次謀求也弄不到手,估計再努力也未必見成效,何況家中還有些可以糊口的薄產,那麼我“舍水石花鳥之樂,而奔走煙霾沙塵之鄉,予以問予,予不能解矣!”

所以,最後他覺得這次失敗的春遊,還是值得一書,書什麼呢?“書之所以誌予之嗜進而無恥,顛倒而無計算也。”在中國文人中間,痛陳自己顛倒者有之,但指斥自己“無恥”者,具有如此自審精神,而不怕出自己醜者,他是第一個。

袁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年少的一位,也是很落拓不羈的一位。二十歲時,曾隨其兄,到湖北麻城拜見過“狂人”李贄。從那次當麵受教之後,“膽量愈廓,識見愈朗,的然以豪傑自命。”他敢於這樣剖白自己,也有他對於當時文人嗜進之心的批判。他既不能例外地同流合汙,與其被別人罵自己,不如自己罵自己。袁中道以“無恥”兩字來結束這篇文章,除了繼承了李卓吾式的狂狷以外,更多的還是他的自信,他的豪氣和他的膽識。

如果,他活到現在,看看時下文人們,那些迫不及待地、千方百計地給自己貼金者,招搖於名利場中,令人作嘔的表演者,不知該作何感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