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那時,傘(2 / 2)

夜裏,桑農依舊是校對那些厚厚的稿子。那些稿子的主人是誰他不清楚,他隻知道不能出錯,這些學術界的術語和數字至關重要。做了這麼多年,好在還比較順利。他苦笑,一個本來對數字和規矩極度排斥的詩人,竟然也能變化成一個巧手“工匠”?

他還記得剛開始做這行時,他每次去出版社拿稿子,他的老同學陳亞青總要跟他開玩笑,她會說些詩人雲雲的話,他一笑,不置可否。但現在他幾乎是麻木了,誰寫詩歌誰是詩人都不再跟他有關係。

是啊,他惦記的是他的親人。就像這會兒,他還不忘去惹塵房間看看,他希望惹塵能跟白萍一樣沉沉地睡著。

關了台燈,他斜靠在床上休息。長時間的文字工作讓他患上了視覺疲勞症。什麼是視覺疲勞?他問過自己。他自己答:眼睛累了,合上多好。永遠不睜開。就這樣。

但是能嗎?他又問。不能了,現在你的肩膀上有一個擔子,為什麼還要說如此不負責人的話呢?他回答。

就這樣在一問一答的自言自語中,他安靜下來。

一切也都安靜下來。周圍空洞洞的,街道與樓道中漂浮的灰塵仿佛停止了白日裏盲目的舞蹈,隻有偶爾的遙遠的汽車的轟鳴聲還在提醒著這個城市曾經不褪的繁華。

他覺得累了。

他看見一個女子正被一大群非洲野象追逐,眼看那女子就要被野象踏在腳底下,他一著急身上長出碩大的翅膀,他載上那女子急速飛離險境。正當他心生快慰的時候,他的翅膀又突然折斷,他們一起向無底峽穀下墜,他大叫救命,那女子就用自己的嘴吻上他的嘴,他拚命地掙紮、掙紮……

他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野象、翅膀、峽穀、女子頃刻間都消失了。可他的心卻一直突突地跳,差一點就蹦出那狹細的喉管,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液,仿佛那顆心也一並向下咽了去。

那女子的眼神他還記得,柔軟而倔強,似乎透著幽怨。她的嘴唇是冰涼的,有一股子樟腦丸的味道,或者那是一種來自身體裏的藥草香。哦,那身體,剛才擁抱的,不,剛才在夢裏擁抱的身體。桑農很吝嗇一下子把一個夢思考到根部,他要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消化。

借著窗外投進來的稀薄月光,他看了看表,淩晨三點一刻。大概是夢裏的喊叫讓他口舌幹燥吧,他需要去客廳喝杯水。

拉開房門,門口卻站著一個人,這讓絲毫沒有心理提防的他又嚇了一跳,但同時他也看清了對麵的人。

惹塵,怎麼站在這裏?他的話不是質問也不是責備。

爸,你剛才喊了。惹塵低聲說。

哦,沒事沒事,大概是說夢話了吧。他說。他想肯定是夢裏喊救命的聲音嚇到了惹塵。

爸,我也做夢了。

嗯,夢都是假的,不用管它。

不,爸,我夢見我殺人了,你知道嗎?

傻孩子,別亂講。

他把呆呆的惹塵攬在懷裏,撫摩著她的頭發。小時候她受了驚嚇也這樣,呆呆地站在他的跟前,而他會心疼地抱著她拍著她的背。

記得她上小學三年級時寫過一首詩,那首詩讓他的眼睛發亮也發酸,尤其是那句爸爸的懷抱是一把長滿了青藤的大傘。

惹塵,休學手續辦了,你是不是也答應我一件事?他繼續說,丟掉困惑,丟掉包袱。

她說,爸,我想答應你。

她真的想,可她能控製自己麼?剛才那一瞬間她甚至還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