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設立獎學金外,我還資助過個別家庭困難的學生讀書。我的老家有個女學生,叫李林。她初中在樹勳中學學習,高中在包場中學讀書。高中畢業以後,她考上了南京師範大學,但她家裏很困難,拿不出5000元的學費。我就替她墊付了學費。這個孩子很懂事,上大學後不久就申請了獎學金,後來又主動去做家庭教師,解決了學費的問題。她在南京讀書的時候,每年都來看我,還從家裏帶來一些土特產。記得有一年,她給我們帶來了半隻羊腿。現在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在海門的一個學校當老師。
張:您認為一名合格的科學工作者,應該具備什麼條件?
施:科學工作者不僅應該博學多聞,具有遠見卓識,在學術上有所造就,而且需要具備良好的科學道德,做到德才兼備。不管哪一種工作,沒有“德”是不行的。“德”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政治表現。科學研究對品德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為公,不是為私。充滿了私心的人,追求個人欲望,就不可能把科學研究搞好。科學研究是很艱苦的事業,如果一個人隻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名、想到自己的地位、想到自己的錢,那麼研究工作就搞不好。
科學工作者不能弄虛作假
懷有私利的人碰到艱難困苦,就會望而卻步,就會鑽不深、提不高,甚至會出現一些不應該有的事情,比如弄虛作假。這種假的東西在中外曆史上都有。西方地質學界有一位很有名的學者,就是在克什米爾劃分冰期的德·泰拉。他曾經在越南做地層研究,那裏有個地層,因為找不到化石一直無法確定它的時代。他考察後回到法國就寫了一篇論文,並且是以化石標本為依據。這個化石別人采不到,他怎麼采到了呢?後來一查,原來是他有意混進去的,化石不是那個地層的,是他從法國帶去的。這件事傳出去以後,他的名聲就壞了。所以不能搞虛假,不能浮誇,要老老實實。三分成績說成八分、十分,是不行的。
“德”的第二個要求是堅持真理,隨時修正錯誤。我們搞科學研究工作要有見解,但是不能固執己見。你看到一個問題,提出一種想法來解釋它,來說明它,但它是不是符合客觀實際,要經過實踐的檢驗。因為對自然界某些現象不是一下能夠認識清楚的,可能開始提出了一些見解和看法,過了一段時間發現這些見解不全麵,需要修改。或者這個見解錯了,錯了就應該改正。但是在科學界,有的人提出了一些見解,就不太好意思修改,好像改了自己麵子上不好過,所以就出現了固執己見的現象。
成見很有危害,改正成見更需要勇氣要合群,要尊重別人成見很有危害,改正成見更需要勇氣。新疆博格多山有個天池,很多人都去過。天池的成因,在曆史上有幾種意見。1959、1962年我們去那裏考察,我認為是冰川沉積,因為天池壩的形態很像是冰川堆積。許多同誌也跟著我說是冰磧湖,於是我們把它定為天池冰期。到了1973年我再去天池看,覺得冰磧成因說不能成立,因為終磧的成分主要來自冰川源頭,而天池的石頭都是從旁邊山坡上下來的。我改變了觀點,有些同誌變不過來,埋怨我說:“你變了,我們也得跟著你變。”我說:“我變了,你不一定跟著我變,問題在於你自己實事求是的判斷。”陳雲同誌說:“不唯上,不唯書,隻唯實。”我們科學工作者應該牢記這句話。
“德”的第三個要求是合群,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團隊精神。人是社會化的,現在的科學研究已經發展到不能靠個人就搞出什麼東西,必須有一個群體共同合作。所以要能和許多人團結合作,這是很重要的。不能和人家團結合作,搞孤家寡人,就不會有多大成就。要合群,就要做到尊重別人。比如文章的署名問題。你引用了人家的文章,一定要注明出處,特別是數據一定要說明是從哪來的。有的同誌寫文章不注明出處,人家的文章沒有公開發表,你拿出去發表了,這怎麼行?一方麵是榮譽問題,另一方麵也是責任問題。我們的文章常常不是一個人搞出來的。工作的過程、寫文章的過程,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幫助、指導,因此文章後麵一般要寫上一兩句感謝的話。還有一種情況:有時一般的小文章一署就署十幾個名字,這也不合適。應該實事求是,參加輔助工作的人員就可以不署名。現在有個不好的風氣,研究小組裏的七八個人全寫在作者名字中。文章署名中,第一個人很重要,他要對文章負責,所以作者的順序一定要排準,不能根據位置的高低來排作者的順序。有榮譽第一作者承當,有錯誤也是第一作者承當。榮譽和責任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在寫文章和署名的問題上,也應該注意樹立良好的道德風尚。
從事科學研究還要敢於懷疑另外,從事科學研究還要敢於懷疑。不能因為某個理論是著名科學家提出來的,就不敢提出反對意見。對於一個複雜的自然現象,不同研究者常會提出不同的認識,這在科學界是正常的現象。人們經過深入的研究,揚長避短,棄偽存真,認識最終會得到改進和統一。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即使作過許多傑出的貢獻,也不能保證他每個認識都是正確的。冰川學上有個著名的例子。19世紀瑞士的阿迦西(Agassiz,JeanLouisRodolphe,1807—1873),美籍瑞士古生物學家、地質學教育家。,曾經在現代冰川旁建立起第一個冰川研究站,對冰川運動、進退變化和冰川堆積的分布狀態深入研究。他通過研究證明了古代確實存在過冰川規模遠大於現代的冰期,從北極區南下的冰川曾覆蓋了大部分歐洲。以後他去英國,明確了蘇格蘭曾存在過冰蓋。他又去美國,發現北美存在過第四紀大冰蓋,從而建立了第四紀冰期學說,這個學說是個很了不起的創造。但是他後來相信冰川覆蓋到全世界,摧毀了一切生命。以後他在巴西亞馬孫河穀考察中,把風化的巨石當做冰川搬運的堆積,這就背離了實際,出了錯誤,也就遭到了其他學者的反對。
張:您先後主持或承擔過多少個研究項目?
最滿意的研究成果和最不滿意的研究成果
施:有幾十個。有些是純粹的基礎工作,有些有明確的應用要求。這些年我發表和出版的論文與專著也有幾百篇。現在來看這些工作,有些做得比較成功,有些基本失敗,多數是平平常常。我最滿意的就是對喀喇昆侖山區巴托拉冰川的考察和研究,它不但解決了生產實際問題,在理論方麵也提出了波動冰量平衡方法預報冰川的進退。這項工作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在巴托拉冰川的工作環境也令我非常滿意。雖然野外工作很艱苦,我們也遇到了不少危險,但是在那裏可以專心工作。既沒有“文革”中的政治運動幹擾,也沒有後來的行政管理工作分散研究精力。
我最不滿意的工作,是1959—1960年“大躍進”後期在祁連山搞的融冰化雪和天山冰川考察。我們雖然在1958年做了一些人工融冰化雪的實驗,但它是在短時間、小尺度上進行的。雖然取得了相當的實驗成果,但一下子就推廣為大麵積、大規模人工增加灌溉水量,這就超越了客觀的可能性。在“大躍進”的環境中,從中央到地方都在批判右傾保守,要以更大的規模、更高的速度,繼續躍進。我們沒有認識到繼續躍進的危害,提出的計劃過於龐大,結果是勞民傷財,虛耗了不少國家的財力、物力和人力。
我們開展天山冰川考察時,套用了1958年祁連山的考察模式。但是天山地區冰川考察的困難程度遠遠超過了祁連山,而且那時全國的物質條件已經很差了,科研骨幹減少,人心不穩。考察結束後,政治運動又衝擊了室內的總結工作,所以這項工作沒有得到應有的收獲。1959—1961年間,我們花了很大的力量進行冰川考察,但沒完成能夠正式出版的考察報告,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那些年,除了客觀政治條件變化不是我個人所能左右以外,主觀上對課題設計不當,實現不了原定的目標,也是重要的原因。
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幾點思考
施:“年衰未敢忘憂國,誌寄新生興九州。釋疑有盼後賢晰,切忌茫然度春秋。”這是我的老領導張勁夫在他出版的一本書《嚶鳴·友聲》張勁夫:《嚶鳴·友聲》。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年。前言中的幾句話,對此,我很有同感。晚上或睡中醒來,我常常閱讀《炎黃春秋》、《同舟共進》、《李慎之文集》等書刊,加深了對中國近現代社會發展史的認識。
張:您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中國的社會問題?
施:我想應該是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那時候我還在大學讀書,為了寫畢業論文,我常去遵義附近的農村做野外考察。在那裏,我看到了中國農民生活的悲慘景象,對國民黨政府很不滿意。後來我又參加了“倒孔”運動,這件事讓我看清了國民黨的腐敗和專製。國民黨對學生的合理要求不但不支持,反而采取了逮捕、迫害的手段,這使我對國民黨政府徹底絕望了。
正因為對國家前途的關心,我才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倒孔”運動以後,我認識了共產黨員呂東明,他對我的思想影響很大。在他的幫助下,從大學畢業到重慶工作以後,我有機會看到了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認為中國的勝利要經過比較長的新民主主義階段,發展民主,發展生產力。我和當時的許多青年知識分子一樣,接受了新民主主義思想。正因為對國家前途的關心,我才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覺得,中國科學要發展,應該寄希望於共產黨的正確領導,所以我也願意冒著被逮捕、槍殺的危險,為黨的事業做工作。解放以後,我在科學工作之外也在關注中國社會的發展問題。
老了以後,在經曆了很多的政治運動和思想改造,也經過了各種疑問和困惑以後,我開始考慮中國社會麵臨的新情況、新問題。從解放後50多年的經驗和教訓來看,我黨的曆史中也存在著不少的問題,出過幾次大的差錯,需要不斷改進。我不在北京,消息比較閉塞。但我在北京、南京有很多的老朋友,他們也和我一樣,大多是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的老黨員,我們在交往中,也時常關注國家大事,議論中國社會的發展問題。
改革開放以後,我逐漸接觸到各種材料,老朋友之間的交流也多了。我慢慢覺得,中國社會還需要繼續推進民主的進程,尤其是經濟體製改革以後,中國應該如何推進政治體製改革?如何推進民主進程?這是我經常考慮的問題。
中國社會還需要繼續推進民主的進程
我覺得中國的經濟改革,總體上講比較成功。但是現在出現了一些新問題,使得改革越來越難。比如貧富差距加大,三農問題,資源緊缺等等。中國政治體製改革不能和經濟改革同步,會製約經濟體製的改革。現在中央也采取了許多措施,農民的負擔已經減輕一些。但我覺得還存在著很多的問題,比如現在的農村沒有代表農民利益的農會,來組織農民的生產銷售,來保障農民的利益。我曾經訪問過台灣,發現那裏農會搞得很好。台灣的官員為了拉選票,都希望得到農會的支持。
現在最嚴重的問題是貪汙腐敗之風蔓延。雖然中央采取過各種措施,努力懲治,但實際上有愈演愈烈、逐漸猖狂的趨勢。有些幹部一經掌權,就很快變質墮落,甚至前任已經被嚴刑處理了,後任卻接著貪汙。一些有權有勢的人,甚至他們的親屬,利用關係網和權錢交易的機會,肆意掠奪國家財富,形成暴富的官倒集團。虧損歸於國家,盈利屬於個人,造成了國有資產的大量流失。政府機構公款投資和購置中,出現的回扣、利誘、騙取之風,導致產品質量嚴重下降。一些房屋、橋梁,完工不久就破裂或倒塌了。高消費的奢侈之風到處彌漫,各地開辦了不少豪華的遊樂場所,這些都嚴重影響了黨的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