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分,振華水泥廠食堂宛如一鍋沸水,蜂擁而至的工人們的說笑聲,呼喊聲,撞擊碗筷的叮當聲,形成一股強大的喧囂,仿佛要把簡易預製板屋頂掀翻。
“嗨,張頭兒,借個碗使使!”青年工人韓小亮旁若無人地擠到買飯窗口,粗門大嗓地衝著食堂管理員張大雨喊叫。那不乏指令的口吻,似乎他是一廠之長。
正忙於賣主食的張大雨抬頭見是韓小亮,先是一頓,接著一伸胳膊:“拿來!”
“什麼?”韓小亮一翻白眼珠,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
“押金,喏——”張大雨彎起食指往窗口外的上方一指,示意這是規定,白紙黑字在牆上貼著咧。
韓小亮輕蔑地仄了張大雨一眼,雙手插兜一聳肩_膀,蓄著小胡子的嘴唇滑落一縷譏誚:“我說張頭兒,難怪人家叫你‘老摳’,你對咱哥兒們還一本正經?嗯,怎麼樣,就借一個碗,用20分鍾,過時不還,我就是這個——”他說著,右手的中指前伸,其餘四指朝下,並做了個爬行的動作。
“真拿你這個廠長的二公子沒辦法!”張大雨知道韓小亮是有名的皮猴兒,性情古怪得很,再說不看僧麵還要看佛麵,隻得借給他一個花白磁碗。但鄭重地宣布,“可就這一回,下不為例。”
“拜拜!”韓小亮狡黯地一擠咕眼兒,並得意忘形地用筷子頂著花白磁碗的底沿,猛地旋轉了起來。
張大雨發現韓小亮一邊走一邊用花白磁碗耍開了小把戲,剛要開口製止,隻聽“叭”地一聲,好端端一個花白磁碗在韓小亮腳前落了個粉身碎骨。
“你!你簡直是個敗家貨!”張大雨氣得下巴頦兒直抖。
韓小亮滿不在乎地嘻嘻樂,以玩味的目光看著張大雨,右腳戲謔地拍打著地麵:“我說張頭兒,你象個叫驢似的喊什麼?不就是碎了個破碗麼?你們食堂的老炊們哪天不摔個倆仨的!”
張大雨見韓小亮不但不愧疚,反而倒打一耙,氣得直了幾下脖子,“好,好,就算摔得是個破碗,8角錢一個,規章上寫得明明白白,損壞公家的東西要照價賠償!”
誰知,韓小亮卻冷冷一笑:“賠?張頭兒,要我賠你坐著,咱哥兒們沒工夫!”說罷,揚長而去。
“你——!”張大雨被韓小亮尖刻的話語噎了個倒憋氣,氣得發紅的眼珠子瞪得象個鬥架的公雞,似乎決意要跟韓小亮論出個長短。
可是眨眼工夫,韓小亮不知從誰手裏借了個鋁製飯盒回來了,並且徑直來到賣菜窗口。持勺賣菜的是個兩鬢斑白的老者,臉上捂著個大口罩,白色衛生帽壓在眉骨上,看不清長相。韓小亮理直氣壯地將飯盒往下一扔:“哎,來個魚香茄子!”
“8角錢。”老者低沉而帶沙啞地說。
韓小亮大方地從錢包裏取出8角錢菜票,“啪”地拍在賣菜窗口裏麵的橫板上。
老者收起他的菜票,卻衝著韓小亮的身後喊:“下一個!”
“哎,你還沒給打菜哪!”韓小亮一梗脖子,唾沫星子直飛。
“8角。”老者看都不看韓小亮一眼,話出口帶著一種鋼質,含在嘴裏都硌牙。
“不是給過了嗎?家裏死人了怎麼的,缺錢花啦,要雙份?”韓小亮氣得腮幫子直鼓。
“我說韓二公子,告訴你吧,那8角錢是賠的碗錢,趕快再乖乖地交一份吧,不然,隻好到一邊涼快會兒去了。咯咯咯……”窗口裏飛出女炊事員馬素華清脆的嗓音。
“去,有你什麼事!”韓小亮不悅地橫她一眼,扭頭向老者通牒似地質問道:“你到底給不給打菜!”老者依然對他來個不理睬:“下一個。”
馬素華止住笑,規勸地:“二公子,外麵貼的那個規章可是廠長給定的,天王老子也得遵守。你甭給我瞪眼珠子,這話是廠長大人講的。今天你不賠碗錢,就是不給你打菜!”
“去,張頭兒還沒發話呢,你他媽亂嚓嚓什麼?小丫頭片子!”韓小亮又將臉側向老者,“我最後再問你一句,給不給我打菜?”他說著,右手放在左臂的手腕處,亮出一副挽袖子準備訴諸武力的架勢。
“下一個。”
“我說你今天是不是真的活夠了?”韓小亮眼裏冒出凶光。“碗,我是摔了,可那是我向張頭兒借的,與你有什麼相幹?你他媽是喝海水長大的呀,管那麼寬?老——白——毛!”
“放肆!”大概老者被韓小亮的放蕩不羈激怒,把菜勺“當”地一擂,隨之猛地摘掉捂在臉上的口罩,從胸膛裏發出虎嘯般地大吼:“老子就是要管管你!摔了公家的碗,就是要賠,少一分都不行!”
韓小亮瞪眼一瞧,立刻嚇了個嘴大眼小,臉色煞白,舌頭根子僵硬得打不過彎來,怯怯地:“爸——爸——”
回答他的是兩道凜然的目光,直直的,冰樁銀杵一般,冒著一股逼人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