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水清病了。傳話給我的,是她丈夫白儒的老部下,上個月剛剛退休了的珍珍大姐。珍珍大姐人退心不退,敬業精神沒有一絲消退,不但還依著當初當副主編時的慣例,每周一、三、五上午都到由她創辦的《情愛健康》雜誌去坐上半天,而且衷情不變地關心著我們申江出版社裏的一應事務,從本社決定加入市世紀出版集團、我有可能被提拔為副總編這樣的大事,一直到門房收發員趙老頭已無痛割除痔瘡、但從此失去了性功能這樣的小事,她統統都了如指掌,而且還是一如既往地進行寬帶網速度的傳播擴散,盡快盡早讓全社人民群眾都知道。她就是有這麼一種嗜好,或者說是特點,或者說是毛病。這改不了的毛病,使她雖然畢生寫過幾十份入黨申請卻永遠也入不了黨,因為黨是有許多秘密的,黨員是有守密的要求的。你聽她是怎麼向我傳播水清病倒的消息的吧:

“水清又病了。”她說。

“是嗎?這幾天感冒的人特別多……”我說。

“呀小王你沒聽清楚,我是說水清又,病了!”她強調著重音。

“喔……你是說,她犯了……老毛病?”

水清患有癲癇病,可是她兩年前到她在美國的女兒那裏去,動了一次手術,後來就再也沒有犯過,這我知道。

“對了,就是那個羊癲瘋!這次還是大發作,昏過去半個多鍾頭,在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後來轉觀察室,呆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回的家。”

“有這麼嚴重?”

“嚴重!怎麼不嚴重啊!臉上都跌破了,大麵積內出血,黑紫了一大片!”

“你……你見到她了?”

“啊,我也是聽說的,她們家的安徽保姆跟我們家鄰居的保姆是老鄉,還沾著一點表親的……”

她當然隻能聽說,不可能親眼見到。她走不進水清的家。

我去看望水清。

我一直記著水清對我的恩德。

二十年前,上一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水清規勸我同意跟德貞離婚。

水清那時跟我同在華東中學當教師。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離婚很稀有。離婚是醜聞。離過婚的人降為二等公民。當然,我前妻丁德貞不在乎。後來成為她後夫的、她那位當廚師的遠房表哥已經調向外洋輪,掙的是外幣。德貞的思想總是很超前,早在“文革”剛剛結束,改革開放方興未艾之時,就已經領悟了中外合資的優越性。她在各式各樣的明吵暗鬧都達不到協議離婚的目的之後,向法院遞送了訴狀。

我拿到了傳票。

我拿到傳票這件事在當時本身就成了我的罪狀。

如果使用電影電視中的閃回鏡頭,我當時的風貌如下:

我像一隻瘟雞。亂蓬蓬的頭發賽似一隻鳥窠。臉色焦黃,失眠的眼睛腫脹著,眼鏡的玻璃鏡片上總是蒙著花花的灰塵。我還像隻屋簷下躲雨的雞。深秋的天了卻還不知添衣,肩膀於是就總是如淋濕了的雞翅般緊縮著而且高聳。我同時還像隻鬥雞,無論對誰都三言兩語不合便大吵,某日竟在課堂上對學生動粗,一把拎住了一個不聽話的學生的衣領子要將他拖出去,不料那高二的小子比我結實得多,師生兩個終於糾纏在一起共同出了教室進了教導處。水清當時已經“官複原職”,是教導處的主任。

水清怎麼處理那個讓我扭傷了手腕子的學生,我忘了。我隻記得她讓那學生離開之後,天已轉黑,教導處裏隻剩下了我和她兩個。她站起身,將兩個熱水瓶裏的剩餘開水統統倒到一個臉盆裏,然後從抽屜裏取出一塊毛巾,按進去,用手指拎起,嘴裏噝噝地吹著,絞幹,遞到了我的麵前。

“洗把臉,”她說,“有多少天沒洗了?”

我把臉蒙進厚厚的燙燙的軟軟的毛巾,許久許久。

那是一塊新毛巾,我感覺得到。

這感覺到現在還留在我的臉上、手上。

我搓著毛巾的時候,她拿過我放在桌上的眼鏡,用一塊手絹細細地擦拭著上麵的鏡片。

“告訴我一句實話,”我聽見她在說,“你跟德貞,到底還有沒有真感情?”

我料不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發了呆。

她把我的眼鏡遞還給我。我透過一下子變得非常明亮了的玻璃片,望著水清。她比我大了十多歲,但是不見老,看上去像是我的大姐。她的目光裏的確有著大姐般的關切和慈愛。

她直視著我說:“我問的是,你們倆之間,到底還有沒有真正的、就是夫妻之間的感情?”

這樣的問題,在那年月裏還是很不時興。“文革”剛結束,人們不習慣使用“感情”這個詞。用這個詞的時候總有一個限製詞在前麵,或是“階級感情”,或是“革命感情”。與德貞多少年不和了,人人皆知,但從沒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離婚訴訟一起,所有我的親朋好友都攛掇我抓住德貞與她表哥的真憑實據,鼓勵我偏不讓想離婚的階級敵人得逞。大家都告誡我應該拖死這個見異思遷的丁德貞,還有她的表哥,不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拖十年八年,看你丁德貞從粉麵桃花拖成幹癟老菜皮,看你外洋輪上的廚房小帥哥拖成腦滿腸肥的燒飯老師傅。法院的每次調解都隻是為我提供與德貞唇槍舌劍的場所,我跟德貞一麵對麵就全心全意地演繹著階級鬥爭。我作好了長期的、激烈的、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鬥爭準備,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離不成婚的勝利。我整個人,全部的思想,統統已經板結成鋼鐵練就的特殊材料,哪裏還會想到從水清口中發出的這個詞兒——“感情”,嘿,還是什麼“真正的、夫妻之間的感情”!

我抽了一支煙。

水清走進走出地,先去拿了個煙缸,放我麵前,再去倒了那盆灰糊糊的洗臉水,最後泡了兩杯茶,給我一杯,她自己一杯。

其間我想起了德貞當年的嬌羞,現在的專橫,當年的嗬護,現在的冷漠,當年給我補過的一條小褲衩,現在留給我的冷饅頭,當年我們共寢的棉被,如今我借住的學校食堂一角,還有,在家內家外她那一堆一堆向我擲來的惡言毒語,以及我的不亞於她的陰險毒辣欲置她於死地的種種還擊。我當然還想起了我幾次努力重續舊情,結果不是讓她揮手摑開了伸過去的臉,就是一腳蹬出了被窩。

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真感情?我不斷地問我自己。於是我還想起了昨天回家去取幾本書時的一個細節:我走進家門,臉上碰到了她掛在房門前的東西。這是她的習慣,總把她那些洗淨了的胸罩三角褲之類的小東西掛在門邊,說是那地方通風,容易幹。我當時立即嫌憎得想吐。我揮手把它們扯下,扔進了牆角。而我以前從來沒這麼做過。我以前曾細細地欣賞過它們,甚至有一次,還有滋有味地嗅過它們。有沒有感情了?還有沒有真正的、夫妻之間的感情?我把煙屁股按進煙灰缸,一口抿幹了麵前的茶,回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了。”

“一點都沒有了?”

“一點都沒有了。”

“真的?”

“真的。”

“那麼,同意了離婚罷。”她說。

“可是……”我掙紮著。

“沒什麼‘可是’的。沒有感情沒有愛,你還要這個婚姻幹什麼?聽我的話,離了。”

幾天後,我聽從了她。

沒多久,倩倩走進了我的生活。

應該用水清的話來這麼說:倩倩走進了我的感情。

聽從了水清,把“感情”這個東西移到我思考和處理跟德貞關係的第一位,我命運之車果真來了個大轉折。我從此脫離噩夢,步入了燦爛。

我想給病中的水清帶點水果去。

一家“聯華”,一家“華聯”,對峙著坐落於離水清家不遠的那個十字路口。這兩家不知是誰先誰後的國產超市,總令我想起杭州“娃哈哈”注冊登記了“哈娃娃”、“哈哈娃”、“娃娃哈”等等名目以避免侵權的著名高招,而且還使我想起“窩裏鬥”這個詞語,所以我通常不喜歡上那裏去買東西。況且今天我必得買些像樣一點的水果去見水清。我繞開了它們。過去一條馬路,就有一家叫什麼“量販”的大賣場。盡管這個曖昧的“量販”名目也使我不舒服,但裏麵充沛的貨源,想必是能保證我買到水清所中意的水果的。我向那高懸著“量販”招牌的地方走去。

水清是個很挑剔的人。

梨中她隻吃天津鴨梨。蘋果隻吃大國光。肥而澀的進口香蕉不會要的,隻中意甜而糯的廣東小香蕉。橘子不進她家的門,那倒是後來她得了癲癇之後的事,說是橘子熱性,容易引發痰厥。她最愛吃的我記得是柚子,當然必得是沙田柚,讓她的丈夫白儒為她剖開,去除了黃皮,再一層層地揭去白衣,最後一瓣一瓣地放在果盤中,由她任意取用。為了從學校調到白儒的出版社工作,我在九十年代初那一段時間常去她家,親眼見到集社長、總編、黨委書記三職於一身的白儒同誌如何耐心、細致而且熟練地剝柚子,而我們的水清大姐,則如何從果盤中取過那幹幹淨淨的果瓣,一小口一小口地放進嘴裏。她那種優雅的姿態,他們夫婦倆那份和諧和溫馨,我至今曆曆在目。

白儒比水清隻大五六歲,但是見老,兩個人坐在一起,看起來像是一個爹一個女兒似的。

白儒娶水清時年過三十,水清二十六歲。水清愛整潔,要我看是有點潔癖的了——她親自對我說過,她身上的衣服,無論內衣外套,都是一定要經過熨燙才上身的。-我完全相信。我到她家裏去,就親眼見到我們的白社長在熨衣服,熨的是一條呢裙子。我那時候實在忍不住,莫名詫異地說:

“白社長,您,您還擅長這個?”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大不敬,悔之不迭。豈料我們的白社長在嗤嗤作響的熨鬥和濃濃白白的蒸汽後麵給了我一個幸福無比的笑臉,並且回答我道:

“我熨得比她好,能者多勞唄!”

他倆結婚多年,沒有生育。我聽許多人說過,沒有生育過的夫妻如果恩愛,那就天天像新婚一樣。

我去“量販”沒買沙田柚。不知道是沙田柚本身已經退化了呢,還是上海市麵上號稱沙田柚的其實都是假貨,我記得倩倩前不久買回的兩個,一個水鹵鹵地酸得倒牙,一個硬邦邦幹得如同木屑,令我對這個品牌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看見了一種洋水果,而且馬上認出了它叫“以色列紅心柚”。我認得它就是在水清的家裏。那是好幾年前了。水清和白儒決定去美國探親。水清與白儒結婚前育有一個女兒,在美國考取了從醫執照,開了私人診所,特邀老兩口去參加開業典禮。水清臨走約我們幾個聚聚。她招待我們時端出了這個東西。我們那時都還不識,認為是發育不全的胡柚。白儒那時候還在當著我們的社長,平時在辦公室裏審稿發稿一絲不苟嚴厲得常常不通人情,可是在他和水清的家裏,還是一臉溫順地動手剖柚子。他把那粉紅色的柚肉剝出來讓我們嚐,我們沒覺得有什麼了不得。可是水清卻咂著嘴稱頌這洋貨道:

“柚中極品,真是柚中極品。你們真沒感覺到?這種細,這種嫩,這種鮮味!”

想起了那一幕,我就讓營業員為我裝了滿滿一袋這個“以色列”。加入“WTO”了,這類東西一下子就平民化了,不貴。可是,對於那位向來很有點崇洋媚外的水清來說,卻應該正是投其所好的了。送到她的病床上,想必能讓她高興。

我怎麼用上這個“崇洋媚外”的詞兒了?

這是哪個年代的話語?

提著網籃等著付款時,公元一九六六年,一個永載中國史冊的年份,我所見到的水清,兀然浮上我的腦際。

水清站在搭得高高的水泥平台上,脖子上掛著木牌。

那年我在華東中學已經念到初三,我認得這個教導主任。

非但認得,還因為幾次打架被揪到教導處挨訓,我恨她。

我興高采烈地擠到台下,站在最前一排,仰頭看她。

我看見她沒穿鞋,但也沒光腳。她的襪子很新,而且很白。

她的褲線筆直,像刀刃一樣。

然後我就看到了她的鞋子,原來是掛在她的脖子上的,用鞋帶係住了,左右兩邊各一個,而且破了,好像是用什麼特意劃破了紮破了或者是剪破了的。

她胸前掛著的木牌很沉,於是她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總是挺著胸昂著頭了,她彎著腰,低著頭。

我讀著那木牌上的字:“崇洋媚外……”

突然有人在領頭高呼口號。

我看見一側豎立的麥克風前,站著我們的班主任戴珍珍。

她在上一年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學校,教語文。

高音喇叭裏傳出的聲音,比我們唱女高音的音樂老師還要銳利:

“打倒崇洋媚外的資產階級小姐腐化墮落的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清!”

這句口號實在太長,依著這位戴珍珍老師過去給我們上的語法課,這是一個動賓詞組,中心詞是“打倒水清”,其餘的全是修飾詞,包括三個套用了偏正結構的定語:“崇洋媚外的/資產階級小姐”、“腐化墮落的/修正主義分子”以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麼長的連環式結構的口號,喊起來是十分地費勁的。但領喊的珍珍老師畢竟是中文係出身,她在喊叫時很懂得將這個冗長的結構分成若幹層次,而且懂得運氣,在每一個層之間作一小小停頓並微微呼吸一次,如下:

打倒(緊緊連接)崇洋媚外的資產階級小姐(微呼吸)腐化墮落的修正主義分子(小呼吸)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大呼吸,提足氣)水清(拉長尾聲)!

她字正腔圓,一字不落,語氣連貫。可是輪到大家的呼應,卻出了問題了。

問題出在批鬥水清的會場設在我們華東中學的大操場上,太地大物博,太人口眾多了。大操場向來是我們華東中學的驕傲,不說那些籃球場、排球場,就是那一圈橢圓形的跑道,不多不少正好四百米,用來進行田徑比賽,其平整,其開闊,其規範,在我們這個區的中學係統裏,也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這樣的場地,開運動會合適,搞運動開會卻不合適。想想吧,這麼大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本校師生,還有許多聞訊“串聯”過來了的別的學校的“小將”們,甚至還有許多鄰近工廠鄰近裏弄裏的戴了紅袖章的爺叔阿姨們,簡直都有點人山人海的氣勢了,我們的珍珍老師卻領著大家來喊這麼長這麼複雜的一個動賓結構,要大家即刻記憶,要大家當場複述,可實在真是難為了我們大家了。真是的,現在想起來,這實在有點像是當下電視台裏常常出演的遊戲節目、智力競賽了。其結果呢,千把人齊聲呐喊出“打倒”兩字之後,就再也難以統一行動、統一口徑、同心同德、同步前進了,開口時的氣勢磅礴、排山倒海,愈往後就愈是參差不齊、節奏混亂、每況愈下、虎頭蛇尾了。當然,這句口號的結尾大家是記得的,那就是今天的挨批主角:水清;在那年月裏呼喊口號的發音操作程式也是已經普及化了的,那就是:運足氣,拉長聲,提高音頻。所以無論我們大家對這句口號的記憶有多麼地丟三落四殘缺不全,但最後落實的終結點,大家都是不會忽略的。於是,人們有的前、有的後、有的早、有的晚地,也如同領喊人一樣,把“水清”兩字銳聲高呼了出來,在我們的大操場裏,造成了非常動人的空穀回音式音響效果:

水清……水清……水清……水清……水清!

拎著“以色列紅心柚”往水清家走去時我想,當年給她定下那三條罪狀,即使到現在看來,好像也還是不無道理。

水清出生於名門商家。家裏好像是在南京開絲綢廠的。她父親活到九十多歲,前幾年剛剛去世,追悼會上他所在的一個什麼黨派還出席了一位中央主委,致了悼詞,稱水清她老爹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代著名實業家水某某。水清生於公元一九三四年,這不,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有十多年呢,這十多年,過的不就是“資產階級小姐”的生活?怪不得她一輩子都要熨了衣服才出門,怪不得她的褲線總繃得筆直,怪不得她的襪子雪白,怪不得她沒上過外國語大學卻可以教初中英語,怪不得她向來就愛吃西餐,而且能把一把J1兩根叉三隻調羹用得精熟,怪不得她到老了還會交口稱讚這個沒什麼特別的以色列柚!

說起來水清她爹是個留英歸國人土,可是統領家庭時還是封建腦瓜子一個。水清十五歲那年,老水先生不由分說地就把她許配給了一家毛皮商的公子。水清屆時正與自己的英語家庭教師鬧戀愛,那小子是個洋人,說是來中國傳教的,卻違反教義勾引自己的女學生。水老先生其實是識破了洋人的中西合璧陰謀的,於是就早早安排了女兒的婚事。故事的發展與許多當今電視劇一樣,水清堅決抗婚,並且在洋鬼子幫助下,從南京逃到了上海。按通常的故事發展情節,崇洋媚外的水清應該跟了洋鬼子再往前走一步,也就是結婚,生孩子,跟了到英國去,但水清命不該洋。她正巧攤上了社會大變動時期。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接著就宜將剩勇追窮寇,再接下來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那洋人突然之間就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水清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了上海,開始新生。

四十年後,洋鬼子方才重新露麵,屆時為美國著名漢學專家,在哈佛大學任終身教授,須發皆白,拄著拐杖。我有一次到水清家去見到過他,望著他時不禁想,這洋鬼子或許到現在也不知道,與他重新會晤的兩鬢蒼蒼的水清在公元一九六六年所得獲的三大罪名中的首條,就是因為了那一段一點結果也沒有的初戀!

批鬥水清時全場亂糟糟高喊的諸多罪名中,第三條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算什麼?那時候你隻要當著權,統統地都讓劃拉進去了,我家一位老姨媽,隻不過是個居民小組長,白天收收水電費,晚上搖著個鈴鐺叫喚大家“火燭小心”的,也讓弄堂裏的一幫子掛了紅袖章的無業遊民拉了去鬥了一次,胸前貼一張墨跡淋漓的紙,上麵書寫的,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清那一年年初,剛剛升任教導主任,焉有不入流之理?

水清最令人激動的罪狀,當是那第二條第一款即“腐化墮落”這四個字。

“腐化墮落”這四個字,無論寫出來看還是喊出來聽,都極富衝擊力、感染力、想像力,還有誘導力。水清掛著的木牌上有這幾個字,讓大家讀;批水清口號裏有這幾個字,讓大家喊,兼之脖子上刻意安排上了的兩隻破鞋,作道具,作詮釋,其實那就是昭告天下,所有的人,都擁有了解和探究有關水清生活中最為隱秘的那部分內容的權利。這權利在那時實在是太珍稀了。那時光裏不能談情,談愛,遑論談性。大家都認同“情、愛、性”與“封、資、修”同義。但大家又都明白“腐化墮落”跟“情、愛、性”有許多內容交叉重疊。沒有誰有膽量公開宣稱要閱讀、探究、談論情愛和性,但所有的革命群眾都擁有閱讀、探究和談論如水清之類人的“腐化墮落”的全部內容並且擴散其具體內容的權利。於是,批判“腐化墮落”的“牛鬼蛇神”具有著特殊的吸引力。許多人相邀著,開批鬥會去!聽批鬥會去!看批鬥會去!許多人專門找那種掛了破鞋戴了紙糊的高帽子而且上麵赫然書有“腐化墮落”字樣(或是“大流氓”、“壞分子”之類同義詞)的批鬥會,如同鄉下人看電影般地趕場子去。公元一九六六年的下半年,水清的曆史檔案被無情地拋出,她的許多隱私如同被剝光了最後一點布頭而露了出來的胴體,她被批鬥的日子成為許多人盛大的節日,水清成為眾望所歸的明星,水清的“腐化墮落”的內容在我們全校、全區全市文教係統,甚至橫跨到別的行業,師生老少中,傳播,擴散,豐富,並且傳奇化,不就是那時的一道很有代表意義的獨特風景嗎?時至今日,都過了二十多年了,我依然還記得全局,包括許多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