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她為了跳出盒飯,完全可以對我們的年過花甲的老社長重複她那個程序。
水清後來告訴過我,可憐這白儒,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帶回一大疊文稿,在為自己的妻子水清熨燙衣服之餘,戴上老花鏡挑燈夜戰,進行閱讀編輯。文稿當然全部都是教學輔導類的。
有社長這樣的以幹代工,以工代幹的丁德貞同誌就總是很稱職地完成了編輯工作量。
由她交付的文稿上,勾勾畫畫的幾乎全是我們社長的筆跡,工作質量堪稱上乘。
社裏嘀咕什麼都沒用。上得台麵來,你能說我們慧眼識英雄、不拘一格降人才、發現了千裏馬的老伯樂,到底有何不妥?
我親耳聽到過老伯樂與千裏馬的吻嬉。
中午時分。社裏免費供應的盒飯因為走了能幹的管理人丁德貞而每況愈下,我咽不下去。我決定泡一杯方便麵充饑。倩倩給我買方便麵總是挑最貴的,貨真價實,讓我吃上了癮。辦公室裏的開水壺空了,我想起社長室裏有淨水,而且是“斯柏克林”。我端了揭開紙蓋的“大碗麵”走去。
門沒關,我人內。
社長室是個兩進的大套間,淨水在外間。我剛把我的大碗麵放上熱水器的擱板,忽然聽到從裏間傳出了“叭叭”兩聲。
這熟悉的聲音瞬間就勾起了我的回憶。盡管我與德貞分道揚鑣幾乎已是三個世紀前的事了,盡管我與倩倩水乳交融恩愛和美還有了天使一般的女兒,可是這“叭叭”兩聲,還是在一刹那間就讓我記起了活生生的過去,甚至產生了這兩記響吻吸到了我的臉頰上的感覺。我伸向熱水器開關的手僵在了半空。我看見裏屋的門沒有關嚴實,我聽見了老社長的聲音,既有點笑意,又有點緊張,好像是說嘿嘿,哎哎,關上門,讓人看見了不好,然後就是德貞那富有魅力的嬉笑了,清脆得如同二十年前她還是姑娘家家時,她說,嗨,才不怕呢,都在吃那死難吃的盒飯呢!
叭,叭叭,叭叭叭!
這是德貞的老把戲。她會用她的嘴唇在你的臉上吻出節奏來,好似非洲土著人的打擊樂。
我抓起我的麵條拔腿就逃。
半個多小時內我一直為社長室那兩進沒關嚴的門而擔憂,甚至有一種為我們的老社長去守門站崗放哨的衝動。雖然聽到了打擊樂,證實了社裏早已沸沸揚揚的傳聞,但我還是敬愛著收容我器重我提拔我的資深老社長。我堅決為尊者諱,為尊者飾。
可是執掌正義之劍的人總還是有的。
這個人是戴珍珍。
她寫了一封信給水清,披露了白社長紅杏出牆的事實。
這封信用電腦打印而成,沒署名,但是我認得出是珍珍大姐的。全社隻有一個人到現在還在用“WPS”係統,那個老古董係統的排版法很特殊,而且隻有她,才喜歡全版使用黑體四號字。
珍珍大姐其時正十分無奈地籌劃開創《情愛健康》雜誌。她雖然已經多次到電視台當過了情愛節目的嘉賓,但還是非常鍾情於白社長分管的第一編輯室,向社裏多次提過要調入的要求。丁德貞奪她所愛,又來了一次鵲巢鳩占。我明白這位戴珍珍寫這信的可能性最大。在我向她推心置腹地詢問並且答應我決不將與她的私下談話向任何人披露之後,她承認了。她的到老了還依然充滿了熱力的大眼裏汪著淚水。我聽到她的牙齒又磨出了聲音。她說信的確是她寫的,但是她決沒有料到水清竟會把信交到局黨委去。“小王你現在看明白了吧?這個女人對白社長哪裏還有一點點的愛?她這不是把白社長往死裏整嗎?”她說。
我想,那麼禍根在哪裏呢?你要是不寫這封信呢?
我沒說出我的想法,卻引出了她的肺腑之言。她說,她早在白儒下手調人時便看出端倪。我對她的火眼金睛表示敬佩,不料竟引出了她的心裏話。
“知道我為什麼能火眼金睛嗎?”她說。
“不知道。”
“知道我早在三十年前就認得白社長嗎?他到我念書的中學來實習,教我們曆史。”
“聽說過。”
“知道那時候他有多英俊瀟灑嗎?”
“想象不出。”在我的記憶裏,白儒永遠是個瘦弱嬌小的幹癟老頭。
“知道我那時候暗戀著他嗎?”
“這……不知道……”水清跟我的確說起過。我曾經半信半疑,現在這個說他“英俊瀟灑”的“Love is blind”竟就自己坦言了,實在讓我吃驚。
“知道我千方百計地調到這個社裏來,就是為了能夠天天上班見他一眼嗎?”
“我……沒想到……”“知道我有多麼痛恨那些毀了他的女人嗎?”“啊啊……你不光是指丁德貞?”“還有誰,你也明白。難道不是嗎?”說完她就掉頭而去。
我讀到過戴珍珍寫給水清的那封信。
我是社黨委組織幹事,兼任紀委書記。信是從新聞出版局黨委轉來的,責令我核實情況。
信如下:
尊敬的水清同誌:
您好。您是否已經注意到了您丈夫近期的異常狀態?
我明確向您報告,他與東方出版社的勤雜工丁德貞已經發生了極不道德的婚外情關係。
他們倆經常到向陽公園遊逛,大多安排在周六周日的午後。
他們倆多次共進晚餐,常去的飯店是離丁德貞住處不遠的大南國酒家。
他們倆共進晚餐的日子,大多是丁德貞的丈夫正值出海的日子。
甚至,還有人親眼見到了他們兩人在辦公室內擁抱接吻。
隻要你關注一下你的丈夫,你就會明白我這封信所說的全是事實。
此致敬禮!
一個知情者
即日
我讀到“擁抱接吻”幾個字的時候想,我從來也沒把那天的“叭叭”跟任何人說過,包括我的倩倩,可是還是有人像中彩一樣地見到過那一幕了,而且,像我這樣的放棄原則有意掩蓋犯罪事實的壞人,大概還是少數。
我那天讀畢信當即給局黨委的組織部長打了電話,問道這封信不是寫給水清個人的嗎,可又怎麼會到了專管當事人白儒的上級機構即出版局黨委了?難道這是水清幹出來的事嗎?水清不大像是幹這種事的人啊。電話那邊的領導人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很不客氣地反問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認為水清同誌不該把這封信上交給組織嗎?”
那麼,的確是水清上交了這封信。
那麼,的確是水清要刻意張揚她丈夫的見不得人的醜事。
那麼,難道水清想從此結束她丈夫的政治生命、工作生命、道德生命?
我不信。
放下電話我就去找水清,那就是我三年前最後一次去她的家。
然後我就再也沒到水清家去過,直到三年後的今天。
老馬識途。拐進“張大刀”隔壁的弄堂,左轉十多步,就是水清家的門洞口了。三年了,“張大刀”都已經從本來隻有一個門麵的“刀剪商店”,擴大改建成左右二十多米寬的,想必是吞並了起碼四五家小店的“張大刀刃具總彙”了,可是,隱在它後麵的水清家的弄堂、水清家的門洞,居然一點都沒變。弄堂還是很狹窄,很陰暗,門洞還是用大鐵柵欄鎖住,而且那柵欄還是鏽跡斑斑。我隻是發現換了鎖,鎖上安了一個可視門鈴。那鈴一望就是進口的洋貨,用一個做工很精致的不鏽鋼盒子罩著,麵板麵的是透明有機玻璃,上麵一個窟窿,正夠一個指頭伸進去。這洋貨是誰買給水清的?是水清在美國做醫生的女兒天地,還是那位她十六歲時的初戀洋情人?
我按響了那鈴。
有人在對講器裏說了話:“哪個,找哪個?”
不是水清,也不是白儒,幾個字就讓人聽到了一口地道的安徽腔。
想必是那位與戴珍珍說過的,“鄰居家的保姆的老鄉”,即那位“水清又犯病了”這一情報的來源了。
我把嘴湊上那個小孔:“我找水清同誌。”
“你是哪個?”
“我是水清的朋友,也是白社長單位裏的,聽說水清病了,我來看看她。”我說著,把手中的以色列紅心柚對準了那個洋門鈴上的小孔。
“啊唷喂,先生你不知道呀?她沒了……”門鈴裏帶出了哭音。
我有點懵,望著門洞立柱上的這個精致的東西。生活上很考究的水清,有過這一個那一個男人的水清,這個門鈴上有著她的信息。
“她……她怎麼……”我喃喃地。
進口門鈴很靈敏,保姆聽見了我的自言自語,馬上解釋起來:
“她沒了,就是死掉了,剛剛死掉了……嗚……”
我舉起的手垂了下來。“以色列紅心柚”變得死沉死沉。
“這怎麼會呢……”我還是不能相信。
三年前見她時,她是多麼的精神,鬥誌昂揚,顯得年輕,顯得生機勃勃。才三年啊!
“怎麼不會呀,死人的事怎麼可以瞎講呀,先生,我是剛才從醫院回來,回來是拿戶口簿的,沒得注銷戶口就沒得進火葬場的呀……一大早剛剛沒有的啊……先生,我不好給你開門了,家裏沒得人招待你了……”
“等等!那麼白社長呢?白儒同誌?”
“他?他就在我這塊,他有什麼用呢先生……”
“阿姨你給我開門,我是出版社裏的,我要見見自社長!”
“他是沒得用的……”
我板下臉,將瞪大的雙眼對準那個可視小孔。我知道從他們家二樓的彩色顯屏上肯定可以看到我這個嚴厲的表情。同時我提高了聲音:
“開門!我是水清和白儒的老朋友!我知道白儒有老年癡呆!可是我今天一定要見一見他!”
裏麵猶豫了一下。然後,門鈴丁丁冬冬響了兩下,與此同時,那把新鎖咯答一下就自動開了。
一步一步地上樓,我在想象著患了老年癡呆的白儒該有多麼狼狽。
三年前他還沒癡呆時就已經夠狼狽了。
我那天懷裏揣了戴珍珍的信,匆匆趕往水清家。中午時分,是我們社的上班時間。白儒上午應該去局裏開會,而下午有一個圖書訂貨會必得出場。我估計他不在家。水清早一年就已經從區教育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但是還兼著黨委委員之責。那委員之職是閑職,平常日子裏水清是不用上班的。我以為我可以單獨見一見水清。我有許多話要問她,要對她說。
我沒料到我進門竟看見了他們兩個都在。
白儒蜷縮在他們家那圈轉角沙發的最末端,手中捏著一支香煙,煙灰留著長長的一截。
水清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兩手捧著一個茶杯,裏麵幾乎是空的。
我一進門,水清就“嘿”地一聲冷笑,說:“好極!小王來了!我們可以把問題說得更清楚一些了。”
白儒一臉的尷尬,卻掙紮著還努力端出他的社長的架子:“有什麼事嗎小王,其實,明天上班是可以在辦公室談的……”
我也尷尬,忙說:“喔那好,我這就走……我以為白社長到局裏開會,不不,今天是訂貨會……”
“局裏的會和訂貨會都跟他無關了,”水清又嘿嘿地冷笑,說:“從今天開始,我們白儒同誌退休了,隻不過不是光榮退休,而是違紀退休了、強製退休了!”
白儒囁嚅著:“水清,你這是何必?”
水清大聲喝道:“我這是何必?你不問問你這是何必?”
“唉唉,小王在這裏……”
“你還怕小王知道?你還怕別人知道?你還知道丟臉……”
她的聲音變得有如此的銳利,使我刹那間就想起了當年的戴珍珍,喊著口號的戴珍珍。
一陣嗆咳阻止了水清。
白儒這時候的反應卻極為敏捷。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取過水清手中的杯子,轉身按動茶幾一側的熱水器,然後把那杯熱茶遞向水清。
水清卻一把推開了那杯子。杯中的水濺了出來,灑在沙發上。白儒忙用手去抹。
“別別,你別這樣,你身體不好……”他說。
水清咳著,毫不掩飾地嗚咽著:“你還知道這個……你知道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咬緊牙關死命抵賴?我問了你多少次?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你把我看成逼供信了是不是?你想在我這裏當堅貞不屈的革命誌土了是不是……”
“是我不對,我該跟你說實話的……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什麼?你給我說出來,可是什麼?”
“你又何必向組織反映呢?”
“你說什麼?啊?你再說一遍!我把你的情況反映給組織有什麼不對?啊?我不向組織反映你還會這麼痛快地認了罪?我不依靠組織的力量,還能斷得了你們的關係嗎?你想靠抵賴混過去?你還想繼續幹這個千夫指的腐化墮落社長是不是?”
她一揮手,砸下杯子。
我在這樣的情景空間裏感到窒息。說了一句“我去拿掃帚”,我逃進他們家的廚房。
我想起有人說過,夫妻吵架時,一邊不能有個第三者。這第三者是個聽眾,而聽眾的存在是會引發更強烈的表演激情的。
我努力在廚房裏盡量滯留得長一些。
客廳裏的聲音果真輕了下去,但還是清晰地傳了進來。
“我有什麼地方對你不好?你說,你說說良心話!”
“沒有,你沒有對我不好……”
“那你說,你為什麼會幹這種事?你圖的是什麼?”
“唉,我不是說我錯了嗎?”
“我不要聽這個,我今天一定要問問清楚,你到了這個地位,到了這把年紀,為什麼還要去犯這種錯誤!你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
“水清……”
“說!”
真的有點像是電影裏常出現的革命誌土遭嚴刑拷打逼招口供了,我在廚房裏苦笑著搖頭。
然後我就聽到了我們的老社長沉痛的自白:
“水清,你沒有什麼地方對我不好。應該說,這麼多年的夫妻做下來,你對我是夠好的了。我還可以這麼說,沒有你,我非但不會有今天,而且說不定早就死掉了。可是……”
水清沒有發聲。
“可是,我總覺得不夠。知道嗎?不夠。”
水清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呻吟:“什麼不夠?你什麼不夠?”
“感情。水清,你給我的感情不夠……我心裏明白,你不愛我,你從來也沒愛過我……”
先是靜默,然後我就聽到沉悶悶的撲通一聲,顯然是有人倒了下去了。
我趕緊撲進客廳,看見的是水清口吐白沫,渾身痙攣,躺在沙發邊的地板上,典型的癲癇大發作症狀。我們的白社長束手無策地蹲在她的旁邊,完全無視我的存在,他給水清揉胳膊揉腿地忙亂,嘴唇嚅動著。我聽見他低聲說的是:“我說的是實話,真的,不夠,真的不夠……”
水清家二樓還有一道腰門。安徽保姆一定要我出示我的工作證才肯放我進門。她說:“先生你別見怪,我從來沒見到過你,我不認得你……”
我問她:“你來了幾年了?”
“哪有幾年啊,這家人家是做不長的,老太太脾氣壞著呢……啊啊,人都沒了,不說這個了。她脾氣好的時候,也挺體貼人的,她對老先生可是夠好的……唉唉,誰想到還是我給她送終啊。”她驗過我的證件後,邊領我往裏走,邊嘀嘀咕咕說著。
我聽不見她的話了,因為我看見了白儒。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白儒根本就沒有我想象中的狼狽。他衣著整潔,麵容上一派祥和。他端坐在那張皮沙發上,一麵抽煙,一麵正看著電視。他胖了,因此而顯得白嫩,兩頰甚至還帶有紅暈。電視裏正在重播頭天晚上的“相約星期八”,一檔中老年男女打情罵俏的談話節目。他根本不理會走進、走向他,走近、坐到他麵前的我。甚至,我喊了他一聲白社長,他居然也紋絲不動,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聽覺。可是,屏幕上有個半老徐娘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喇叭裏放出了虛假的罐頭笑聲,他卻真誠地笑了起來。他手中的煙一個抖動,長長的煙灰便掉到了他的褲子上。這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他指間的煙早已熄滅,隻剩下了一個長長的海綿煙頭。
那安徽保姆倒也負責,搶上前來幫他撣去煙灰,接著一把奪過他夾在指間的煙蒂,放進茶幾上的煙灰缸。那缸裏的煙蒂插秧般地積了許多。看見保姆從茶幾上取過一包已經開過封的“紅中華”,抽出一支,塞進他依然保持著原姿勢的兩根手指問,我說:“是不是不要給他抽了……”
“不行的呀先生,”保姆說著,點上火,“他手裏要是不夾煙,就會發脾氣的,發起來厲害啊,哭得嗷嗷的,像個小孩子一樣……”
“平時,你們就老得讓他點著這支煙?”
“是啊,不過平時都是老太太管著。唉,老太太前幾天還陪他看電視,給他取煙換煙點煙呢,老太太是從來不讓他手裏空著的,誰知道隻不過看了一封信,就突然發作了她那個老毛病,進醫院沒醒過,說走就走了!這下完了,這個家完了,這老先生往後可怎麼辦呢……”
“你說她看了一封信?”
“可不是嗎?活活的就是一封催命信啊!”
“可以給我看看嗎?是哪封?”
保姆亂糟糟地翻著茶幾上的一疊信件。
我看見了幾份電話賬單,看見了兩大件從美國來的快遞,然後有幾個印在蒼白的信封上的黑體大字躍入了我的雙眼:
訃
告
白儒 水清同誌 收
石臨峰同誌治喪委員會
“是哪一封呢?唉,先生我識字不多……”保姆在說著。
沙發上的白儒忽然又笑了起來。
我順著他的眼光向電視看去,發現整個屏幕不知是什麼原因突然變成了一片漆黑。完全癡呆了的白儒,對此發出的,是由衷的歡笑。
§§第二章 妖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