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澳洲的聖誕節正值盛夏。這是1788年第一批英國移民抵達這片大陸時最感到吃驚的三件怪事之一。許書讀到過一本當年移民所寫的書,那上麵說:
“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這裏的動物不是走的,而是跳的;這裏的樹不落葉子光掉皮;這裏的聖誕節,居然不在寒冬而在酷熱的夏天!”
在澳洲逗留了近一年的許書,早已明白那“跳的”動物是指袋鼠,那“不落葉子光掉皮”的樹便是遍布了整個大陸的桉樹。但悉尼城裏,這樣的樹已不多見了,街道上庭園裏已大都是從別的大陸移植過來培育起來的各種多姿多彩的花草樹木。桉樹畢竟不好看,一年四季總在蛻變因而總顯得破破爛爛衣衫襤褸似的。
隻有到了藍山,那被澳洲人稱為第一風景勝地的斷層山脈叢林地區,許書方才驚訝地發現,那種七歪八牽斑斑駁駁的桉樹一旦連成了片,竟可以組成如此壯闊、深邃、美不可言的畫麵。
“太美了!”許書禁不住感歎著,不停地按動手中相機的快門。他打算回國後寫一本關於澳洲的遊記,最近正用剛買下的這架八成新但隻要一半價的名牌相機,多多益善地積累著資料性的圖片。
蘇珊笑盈盈地把剛從遊覽點小賣部買來的冰鎮鮮橘汁遞給他。
“名副其實的藍山!”許書不住口地讚賞,“通體籠罩著這麼一層淡淡的藍色!世上少見!”
“這是因為,”蘇珊開口解釋了,“山上那密密層層的,幾乎全是桉樹。桉樹會揮發桉油,所以這一片地區的空氣中含了很豐富的油脂成份。晴天裏陽光充足,特別能折射出這種神秘的藍色來。”
許書在回頭凝聽蘇珊的解釋時,看見了她那雙同樣藍得晶瑩潔淨的眸子。他急忙將自己的目光移開。
豈知那善解人意的蘇珊,馬上就捕捉到了他的慌亂。她微微一笑,聲音裏帶了譏諷,也帶了點苦澀:“沒白來吧?你以為我會騙你……”
許書不看她而回答著她:“我怎麼會以為你騙我呢?我隻是……”
蘇珊用了更尖刻的口氣:“是害怕,對嗎?我其實並沒有吞了你,昨天晚上,是不是?”
在說到那“is it?”時,許書聽到了抑製不住的哽咽聲。
一陣無可名狀的不安、內疚以及對蘇珊的痛惜,湧上了許書的心頭。光天化日之下,如織之遊人中,他沒有了頭天晚上的矜持——那矜持真實基於恐懼——一個轉身,用一條手臂繞過蘇珊的肩膀,挽住了她,那手指還輕輕地拍了幾下。蘇珊順勢倚到了他的懷裏。
“蘇珊蘇珊,”許書輕聲對著她說,好似在安慰一個委屈的孩子,“該說的,昨天晚上都已經跟你說了,你難道還不能原諒我?”
“噢,不能,不能原諒……”
“我馬上就要回中國去了呀!”
“我也去。我早就想去了……”蘇珊喃喃地。
頭天晚上,他們倆借宿在岡德蓋的一家很平民化但非常潔淨舒適的旅館裏。
白天他們已經參觀了岡德蓋因之而聞名全澳的“狗碑”。一頭黃銅鑄成的大狗,雄赳赳氣昂昂地蹲伏在一隻同樣用黃銅鑄成的食品箱上。底座是大理石。碑上寫著為此狗立碑的由來:那是一頭很忠心耿耿的義犬,專為主人看守食品。二百年前的澳洲遍地叢林荒野,開拓者處境極為艱難,食品奇缺,食品就是生命。主人離開時,這狗就跳上食品箱,不容他人侵犯;主人回來後,它將食品完璧歸趙。因了它在澳洲特殊曆史條件下的特殊貢獻,後人便為它樹了碑立了傳。
許書在碑前碑後拍了許多照,還與那狗合了影。
晚上用餐畢,他倆一個呷著咖啡,一個品著茶,繼續著參觀那狗碑時的話題。蘇珊已經知道了許書的習慣,再不在下午七時後往他麵前遞咖啡。
“其實,”許書說,“那碑與其說是為狗,還不如說是為你們澳大利亞民族,或者說是為澳大利亞民族的奮鬥史而立的。”
蘇珊笑了:“你說得不錯。我跟瑪克到這裏來過一次,他也這麼說。”
許書默了默神,問:“瑪克最近來信了嗎?”
蘇珊顯然不願意多談,盡管這些話題本來是她自己提起的:“不。他不愛寫信。”
很短暫的一個冷場,蘇珊又開了口:“你那安琪,好像也一樣懶得動筆,是嗎?”
話一出口她就懊惱,怎麼搞的,偏在不該提瑪克時提瑪克,不該說安琪時說安琪!多麼自由多麼溫馨多麼難得的一個長長的夜晚,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啊,卻在一開始就由自己營造出這麼一個僵局!
當初議定這次野遊時,人員眾多,隊伍龐雜,遠不止他倆。
許書決定過了聖誕就回中國。朋友們都很有點舍不得,所以一經蘇珊提議,紛紛報名,而且還一一自認了任務:諾姆夫婦負責供應食品飲料;布萊克太太帶好可供全旅遊團人員使用的一次性餐具——許書有點懷疑這些餐具的來路;蘇珊的媽、鮑林太太,因其通曉經濟之道而自告奮勇主管全團賬目。許書懂醫,被指派為隨團醫師;蘇珊沒有具體任務也沒有顯著特長,於是就當領導,自稱“Boss”。
除此之外,大家還一致通過批準布萊克太太帶上她的兩隻狗和四隻貓。
但不久布萊克太太就因為哮喘大發作而住進了醫院。蘇珊的媽收留了她的狗們貓們,加上聖誕前必須如同中國的黃世仁般向住了她的房子而總拖欠房租的楊白勞們討債,所以也宣告退出了女兒當領導的組織。
蘇珊依然很起勁地做各種籌備工作。
臨行前一天晚上,她到許書的地下室來,捧了一大疊澳大利亞各地區的旅遊圖。
“由你挑選,”她說,“你想上哪裏就上哪裏,我們一起玩個夠……別擔心錢,我帶著信用卡。”
許書的脖子裏馬上感到冒出了汗。自尊與無奈交錯著如同一把剪刀在鉸著他的心。
“別去了吧……”這句話已經衝到了喉嚨口,但強咽了下去。蘇珊像個小孩子似的趴在地毯上,把一張張旅遊圖攤成一個大圓圈。
“到這裏來!”她站在圓心地位喊,“看中了哪一張就選出來!或者,閉了眼睛抓,看運氣!”
她能把所有的生活內容都遊戲化。她來到這世上,似乎就是專來玩一遭似的。安琪呢?安琪把生活的每一部分內容都看作是為達到某一目標而進行著的某一步驟,她到世上來似乎就是來進行永無止息的跋涉的。哦,安琪,從下個月起,我到你身邊來,偕你同行!
傳來幾下汽車的鳴笛聲。
蘇珊仰頭從那扇一半露出地麵的窗口一望,詫異地說:“咦,諾姆的車,怎麼現在就來了?”
諾姆帶來了幾大箱裝得整整齊齊的、分門別類了的食品和飲料。每個紙箱上,用印刷體文字工工整整地標明裏麵的內容,有的還注上了食用方法。他讓許書幫著,把紙箱一個個搬到蘇珊的車上,同時告訴許書,經他與太太仔細商議,他們夫婦倆決定,留在悉尼過聖誕,不再參加蘇珊主辦的本次旅遊了。
“許先生,”他說,“不進你的房間,就在這裏,我們談一談,好嗎?”
他倆坐上了蘇珊家門前小花園的長凳。
諾姆很嚴肅。他平時一直很嚴肅,但自從由她夫人出麵開設了那小木房裏的“諾姆診所”,同時雇請許書為主持醫師後,他對許書態度倒也就很快從教師轉為朋友,不再如以往般諄諄教誨好為人師喋喋不休熱衷於說教了。諾姆太太因為掛了個業主的空頭牌頭,每月從診斷得到的紅利,已超過了諾姆先生的月收入,諾姆明白這完全源出於許書的剩餘價值。
“我們很清楚蘇珊對你的感情。”諾姆說,開門見山。“所以也明白蘇珊發起本次野遊的真正動機。你呢?”
許書閃開目光:“蘇珊小姐向來熱愛運動……”
“請不要回避。”諾姆不客氣地說,“你知道我對學生的要求素來嚴格。我對朋友也同樣要求真誠、負責。請你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知道,蘇珊是愛上你了。”
許書挺直了背,直視諾姆:“知道。可是我不能,我有妻子。而且我深愛著我的妻子。”
“你妻子愛你嗎?”
“愛,很愛。”
“現在呢?”
“現在……嗬,怎麼會不呢……”許書不知怎麼地口吃起來。他眼前閃過安琪一封比一封短、間隔時間一封比一封長的、電報似的來信。
“在德國、夫妻分居半年以上,就被認為是自動解除了婚約;在比利時……”
許書急忙打斷了他:“不,她是在中國!中國有中國的傳統道德、文化意識、婚姻觀……我相信她!”
“行呀行呀!”諾姆揮了一下手,顯然不願意繼續這種在猜測估算基礎上進行著辯論,“你們雙方都深愛著,猶如我和我太太,可是,蘇珊怎麼辦呢?”
“蘇珊有瑪克。瑪克也快回來了。”
“那是幾個月後的事。我隻關心現在,關心你和她的本次旅遊……”
“我跟蘇珊說去,取消那計劃吧。”
諾姆目光灼灼地盯住許書:“你能這麼幹嗎?你忍心這麼幹嗎?男人能這麼拒絕女人的愛嗎?”
許書隻好閉嘴。這裏人的思維方式很特殊,特別是在男女情愛觀上。
“關於此事,”諾姆說,“我跟我妻子討論過了。我們提供給你一個建議:去吧,好好地陪她一個星期,給她一點真誠的、負責的愛,也就不辜負了這可愛姑娘的一片真情了……”
許書實在哭笑不得。這洋老夫子是來幹什麼的呀,有這樣誨淫誨盜的嗎?他和他的妻子,臨到動身時突然決定退出,竟是要想給他許書和蘇珊,提供方便,排除幹擾,促成他們去作一個星期的野鴛鴦哪!
岡德蓋是第一站。岡德蓋之夜是第一夜。許書早已決定在第一夜裏就把一切都挑明說死,在取得蘇珊的諒解後,把兩人的關係定格了,然後共同遵守著,以便在後麵的旅程中,愉快而和諧地不越雷池半步。
嚴密的理論化計劃施行起來卻實在艱難。
蘇珊以電話預訂的這套房間,除了兩間臥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但布置得極有情調的會客間。牆壁和窗簾的顏色都是橙色,地毯是大紅的,而臨窗的牆角,竟砌著一座十分地道的英國式壁爐。這壁爐是真的,不是假的,若在冬季,完全可以升火取暖,因為在爐門的一側,還整整齊齊地疊著一小堆木柴。但有趣的是,自然是因為考慮到裝飾性情趣性的需要,那鐵製的爐門上,竟安上了一組非常特殊的霓虹燈:通紅的、火焰狀的、跳動著的霓虹燈,造就了極為逼真的爐火熊熊的效果。這樣一來,這間安了空調的房間,即使是在驕陽似火的盛夏,也會使人於天花板上的彩燈,那安放於窗前的一棵小小的產生室外一片嚴寒而惟有這裏溫暖安寧的想象效果,加上那懸掛於天花板上的彩燈,那安放於窗前的一棵小小的掛了金銀彩紙的聖誕樹,這就完全造成了無異於歐洲大部分國家的過聖誕節時的那種特殊氣氛!
最要命的是,就在這座假裝燃著熊熊烈火的爐門前,安放了一架正好供兩人就座的長沙發,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以安身的地方。
許書自然便隻好與蘇珊這麼肩並肩地埋在沙發裏敘談,一個呷著咖啡,一個抿著濃茶。
幸而鬼使神差地,這率真的、毫無心計的蘇珊,竟一句接一句地提到了瑪克和安琪。
機不可失、時不我待,許書立即切入了預謀的主題:“我和安琪,你和瑪克,眼看馬上都要團聚了……你準備怎樣歡迎瑪克的歸來呀?”
蘇珊發了呆。她顯然根本就沒往那方麵想過。
許書瞥了一眼蘇珊那皮膚雖然粗糙但顯得滋潤鮮豔健康非凡的麵龐,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於是便循循善誘道:
“瑪克很愛你,是嗎?”
“嗬,是的……”
“你當然也很愛他是嗎?”
“是的,我們在一起時很愉快。”
話說到這個地步,按許書設想,應該是由他來很嚴肅很有條理地闡發一下關於一夫一妻製愛情必須忠貞,分離隻是一種考驗相聚時更顯甜蜜等等理論了。可是那個蘇珊,卻突然一下子把她那咖啡杯往那堆木柴上一扔,雙臂緊緊繞住了許書的脖頸,整個身子投進了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