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很主動地在“1616”舉辦了幾次party,那“1704”、“1030”、“1515”們都積極地參加了。她們都很美貌,而且都比安琪年輕。但安琪往她們中間一站,那格外俊秀文雅的氣質,依然使她鶴立雞群。

瑪克說:“寶貝兒,中國女人真可愛,但你是最可愛的一個。”

安琪說:“比起你的蘇珊呢?”

瑪克想了想:“各有所長。東西方不同文化不同特質的體現……”

於是他又滔滔不絕地談他的文化比較體會了,撇開了那個關於蘇珊與安琪相比較的話題。安琪一直認為,悉尼的蘇珊,或許正是瑪克心目中的第一號種子妻子。安琪力圖取而代之。

一個夜晚,朔風凜冽。瑪克鼻子凍得通紅地回來了。喝了安琪遞上的香檳。跟安琪一起圍著一隻炭火熊熊特別有中國式情調的暖鍋,大嚼了一通涮羊肉,又猛喝下幾碗菠菜粉絲湯,最後嚐了一塊安琪自製的巧克力蛋糕。安琪端上熱騰騰的咖啡杯時,他好像才緩過那口氣來,感歎道:“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我上午在學校上了三節課,下午參加了學校的一個討論會,那教室裏、禮堂裏、包括供我們休息的辦公室裏,竟都沒有暖氣,真快把我凍僵了!”

安琪輕幽幽地說:“我們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這不也屬於你最感興趣的中國文化景觀之一嗎?”

瑪克一把摟過她,用雙手握著她的一隻小小的手掌:“安琪,我理解你,理解你為什麼要把許書送出去了。你真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賢妻良母,把苦和累留給自己,而盡力地讓自己所愛的人擺脫貧困和艱難……”

這個瑪克,無論怎麼引導,總也說不到位、想不到位!安琪心中暗暗叫苦,隻好耐心地等候著火候的到來。

聖誕節快到了。

不過幾年工夫裏,上海就淪陷於聖誕老人的長袍之下:上海人、特別是在年輕一代和高資高智高層次的群體中,興起了、彌開了、愈演愈烈地地燃起了一股聖誕熱。自命為洋派海派新潮派前衛派的人無不以隆重地度過這一西方宗教假日為榮、為己任。投寄出去的聖誕卡把大街上一隻隻郵筒塞得溢出來。數以萬千計的、上麵中英文都狗屁不通的劣質賀卡在商店裏的櫥窗裏、街頭地攤上花花綠綠地掛著鋪著,顯得熱鬧而俗氣。所有的娛樂場所都不肯放過這一大好的創利創彙時機。報上半張之廣的篇幅或者以指甲蓋大小的中縫部位,登載了舉辦大型的集美食跳舞摸獎卡拉OK明星獻藝時裝表演於一夜的聖誕歡樂舞會,以及借工人俱樂部之茶室供應一個“迷你型”燭光聖誕大菜的消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金發高鼻紅袍白靴的聖誕老人的鼻息噴到了每一個上海人的臉上。

安琪所在的賓館也在緊鑼密鼓地作準備。門口拉起了彩燈組成的光簾。花園裏大大小小的樹上都綴上了小小的黃白相間的燈泡,弄得它們如同戴上了專供新娘使用的鑲有金片銀片的發套。有大幅彩色布告貼出,說是聖誕之夜,大廳裏將舉辦由本市一流管弦樂隊伴奏、由專業歌舞演員表演正宗歐式宮廷舞、因而能典範地顯示中世紀皇家氣派的晚會。門票價格,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三個月的工資。

“簡直感覺不到是在中國!”瑪克評價道。

“嗬,這畢竟隻是表麵現象,”安琪回答,“不是深層的。中國的深層的文化,是不會被聖誕老人的口袋裝走了的。”

安琪如此精辟睿智的話,令瑪克吃驚和敬佩。如同以前幾次一樣,他並不明了安琪突然冒出的某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其實總是有來由的。他隻能以為,他很幸運地遇到了一個具有典型的東方式思維的漂亮女子,他瑪克的選擇,還是很有眼光的。

他不知道安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安琪正在精心編織著一件粗絨線的毛衣。她是專為瑪克編織的。過去曾為許書織過幾件,但從來也沒有這次這麼用心過。用心不一定出於什麼愛啦,感情啦,像那種言情小說所描繪的那樣。用心可以源出於某一種目的。為許書幹任何事,都不必這麼費勁,因為不存在明確的討好的欲望。為瑪克就不一樣。好像要去參加什麼比賽一樣,不下點功夫不行。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安琪有點煩。想必又是“1704”,有事沒事總以打電話解悶。她不想理她。君子之交淡如水。況且這小姑娘癡頭怪腦不穩當,會惹是生非。

電話不屈不撓地響著,顯然是吃準了她在房內。

安琪不得不捏起了話筒。

“是1616號房間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的,找誰?”

“您是安琪同誌嗎?”

安琪呆了一呆。不妙,她想。

並不等她回答,電話那頭接著往下說了,很客氣:“安老師您好。我是賓館治安保衛科。我們想找你談一談。您來也行,治保科在一樓大廳東側;我們派個同誌來也行,女同誌,到您的1616來。”

安琪開子口:“我來。什麼時候?”

“隨您。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班。”

安琪沒有去那間隱埋在布置出一片聖誕氣氛的大廳之東側的辦公室。她完全能想象得出那裏麵的人會向她說些什麼。投胎於這塊土地,在這塊土地生活了三十多年,還能沒有這想像力?她又不是那生活道路過於平坦的因而不明事理的許書。她插隊修過地球,回城後在裏弄生產組修過破傘爛鞋,拚死命考上大學時已經是全班年紀最大的老大姐了。她知道那辦公室的門隻要一跨進去,她就成了審判對象。她何必把脖子伸進那掛好了的繩套?

她隻是不太明白他們從哪條途徑了解了她的真名,而且還稱呼她“安老師”。她的眼前閃過阿鼎的胖臉。但阿鼎不是那種熱衷於檢舉揭發的人。上個星期回喬家柵時,安琪曾找到他的攤位上,把欠他的款子盡數還清了。他很誠心誠意地推阻了一番,說是自己並不缺這筆小錢,弟妹可不能為了還債而“鋌而走險”——他用了這麼個文縐縐的專用於他這類人的語詞。他還說許阿哥快回來了,弟妹快搬回來算了,何必再在同事家裏擠著呢!說“同事”兩個字時,他加倍用力,閃爍的眼神裏含了一種很俠義很大度很哥兒們的諒解,似乎是在向安琪作某種允諾和保證,獨差說出幾句“迷途知返,既往不咎”之類的話來了。他不會,也沒有這個能力,把他的觸角伸到這個四星級賓館來。

安琪坐在房間裏整整一天,將那件為瑪克編織的毛衣匆匆收了口。兩個袖子,長短相差近一寸,安琪將那隻短一截的用力抻了伸長,還用熨鬥壓了壓,然後很規範地疊將來。瑪克快回來了。

她決定攤牌,盡管明知火候還差那麼一把。

瑪克關於上海掀起聖誕熱、進了這賓館竟至於使他感到不像在中國的理論,令安琪心中直泛苦水。她說了幾句反駁的話,其實隻是道出了自己苦思一日的某種感覺,豈料又博得瑪克一番讚賞,這也使她有苦難言。她盡量調節自己的心態,免得露出反感和焦躁來。她得以全部力量對付最後的衝刺。

晚飯後,總是兩人相對最溫馨的時候。她把那件袖子不一般長的毛衣抖了開來。

“為你織的,”她說,溫柔的笑彌漫在剛上了點淡淡晚妝的臉上,“試試看,合身不。”

瑪克發出驚羨的歎息:“多漂亮的圖案!天哪,是你手工編織的?”

安琪將毛衣的背麵翻給瑪克看:“瞧瞧這是什麼?”

瑪克大笑了:“一個熊貓,一個袋鼠,太妙了!聰明的安琪,這簡直是中澳友誼的象征了!”

安琪卻嗔怪地撥開他伸向毛衣的手:“怎麼你也像我們中國人一樣了,專會上綱上線!這是一個你,一個我!”

瑪克一把抓住安琪,吻住她:“寶貝,我的小熊貓!”

這是第一個小高潮,安琪想,完成了預定的第一步程序,這毛衣沒白織。她溫情回吻著瑪克,慢慢地從他懷抱中滑脫出來。

她幫著瑪克穿上毛衣。那短一截的袖子畢竟用熨鬥熨過,暫時還不會露出馬腳。

她開啟了音響,裏麵播出了帶有微微憂傷情調的抒情小夜曲。這盤磁帶是她下午挑選了並預先送入音響的。

她端給瑪克咖啡,然後緊偎著他坐在沙發裏。

開始第二步,她想著,歎了一口氣:

“瑪克,”用一種幽幽的與那音樂很一致的調子,“知道我很愛你嗎?”

“知道,我也愛你,安琪。”瑪克一條臂膀緊摟住了她。

“可是,”安琪把頭靠在瑪克肩膀上,讓他近距離地看見她黑黑長長睫毛上閃著的晶瑩的淚珠,“今天或許是最後一夜,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離開你的身邊了。”

瑪克大吃一驚,咖啡灑到了身上,他手忙腳亂地把咖啡杯放上茶幾,顧不上擦那咖啡汙跡,雙手抓住了安琪的肩膀,問: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們不是處得好好的嗎?”

“許書馬上就要回來了,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瑪克的手指關節一下子就鬆弛了,手臂軟軟地耷落下來。

“哦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說著,“你是他合法的妻子,合法的妻子……”

安琪沒料到他這麼快就懈了勁,趕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帶了哭音補一句:“可是瑪克,我愛你!”

瑪克竟從她的把握中抽出了自己的大手,重新去端起了那杯咖啡:“我也愛你,安琪……”

簡直就像是在鏡頭麵前念台詞!安琪忘了自己的功利主義目的支配下的做假,心中升騰起了真實的憤怒。多麼空洞的、無力的、虛偽的、“愛你愛你”!就這麼愛法?當人家丈夫不在時,偷養著人家的老婆,當那丈夫要歸來了,馬上就乖乖兒地拱手相讓,物歸原主。這就是愛嗎?這就是你瑪克對我安琪的愛嗎?

安琪幾乎咬碎了自己的嘴唇。

短暫的沉默。隻有那小夜曲在如泣如訴地嗚咽著。

“不能讓這學者型的老外有過於充足的考慮時間!”安琪竭力從自己那種被欺騙被玩弄的自艾自憐中掙紮出來。生死攸關時刻,多情善感會使再聰明能幹的人也一樣失去思考能力。安琪一把捂住臉,失望嚎啕了:

“瑪克,我不能再離開你了!”

“別哭別哭,寶貝!”瑪克連忙再次扔掉咖啡杯,扶住她,“我也一樣……我心裏也舍不得……”

“你知道嗎,瑪克,我已經有身孕了……”

“天哪!我的?”

安琪恨不能往他的闊臉摑一巴掌。幸喜不是真的。若真有了,還需要作親子鑒定?

“我們的孩子,瑪克……”戲卻還要繼續演下去,安琪的淚水從指縫裏淌了出來。

“你……你一直就沒采取措施?”

王八蛋,你就這麼放心大膽嗎?這難道是我一個人的事,萬幸啊萬幸,是謊言!

“我要這孩子,瑪克,我要你的孩子……”

瑪克從沙發上站起身,在客廳裏兜起了圈子。他搓著手,皺著眉頭。他明白自己肩上負起了意想不到的責任,而把責任加到他身上的,或者說要與他共同承擔這一責任的,或者說連帶著也一樣要成為他肩上重壓的女人,卻不是他的妻子,是人家的妻子。他心中陡然升起煩躁,甚至有一種被強奸了意誌的恥辱。他的惱怒的目光在掠過那架沙發時,忽然第一次發現,那蜷縮在上麵的安琪,顯得又醜、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