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裏的女主人公白荷麵臨著一個謎。
白荷一到上海就給朱蓮寫信,報個平安寫點見聞罵一通自己那老丈夫,感慨“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會這麼昏頭”。沒見回信就進了醫院。兒子重達八斤七兩,肥頭大耳頭發漆黑一點也不鬈毛說明不像別人隻像她白荷,她於是歡喜得不得了寫信跟朱蓮說決定要他了,並且慶幸還好聽從了半大腳的勸告沒去打胎。還是沒回信。她有點詫異。因為記得朱蓮筆頭並不懶,寫信給姓山的向來很勤快的。她於是又發一封信到學校。她有點懷疑那“小香港”的衛土老王頭卡下了她給朱蓮的信。依然是泥牛人海無消息。她有點惱火,心想朱蓮呀朱蓮,我還沒調走呢,我還要回三棵樹呢,人未走怎麼這茶就涼了呀?後來她也就不再寫信了,一來是她抱了兒子住在娘家日日夜夜地忙得很,有空須得跑調動的事跑兒子進全托班的事,的確沒心思沒時間,二來那四十二天產假眼看快休完,反正也快回三棵樹了。
老丈夫對她的調動事很努力。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早已從學校調到了上海畫院,很識時務地放棄了水彩畫專畫油畫且專門選擇革命曆史題材,成了美術界的紅人甚至還進入了領導班子。有權就有了一切。白荷的調動事一路開綠燈。他本來就很聰明如今又進入睿智年齡,雖然感覺到了白荷的冷淡和敵意,但仍對將來解決了分居問題後的前景充滿信心。白荷當年的癡情及新婚之夜的熱烈他記憶猶新。
產假期滿,白荷得知調令即將發往東北,馬上啟程返回三棵樹。臨行她拍了個電報給朱蓮,請她來車站接一接。她明白此程恐怕是最後一次,所以特意帶了許多朱蓮愛吃的細卷麵、麥乳精、五香豆、維生素C奶糖等,兩隻大旅行袋鼓囊囊沉甸甸地。
東北的六月份竟還像江南的早春季節,風吹在臉上依然是寒颯颯的。車在三棵樹站慢慢停下了,白荷把頭探出車窗,看見了朱蓮瘦瘦小小的身影。
“朱蓮!”白荷咧著嘴喜出望外地大叫,“你這壞家夥沒死呀!”
盡管打了電報,她對朱蓮能不能來接還是沒把握。幾封信均無回音,她不知有過多少種猜想了。看見朱蓮像段小樹樁子般立在站台上麵,她開心得恨不得把手臂伸出車窗去一擼就把她擼上來。
車廂掠過朱蓮。白荷看見朱蓮駭怕似的把頭縮了一下,似乎要把那張本來就已露出不多的小臉再往白羊毛頭巾裏藏進去一點似的。
“到這裏來呀!”白荷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幫我遞下旅行袋呀!”
朱蓮像被驚醒了一樣,奔了過來。
白荷把一隻旅行袋從窗口塞出去。朱蓮伸長了臂膀托著。白荷一鬆手,朱蓮竟一個踉蹌,連人帶包傾倒下去。包在地下,朱蓮曲著一條腿趴到了包上。
白荷“嗬——”地一聲,呆住了。朱蓮竟瘦成了一個骨頭架子,看上去簡直像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那細細的脖子上,幾根青紫色的血筋都凸現了出來。
白荷再不往窗口遞包,挾了那另一隻旅行袋急急地擠開別的旅客往車門走。
下車她撲向朱蓮。朱蓮已經站起,低著頭在拍打著剛才那隻旅行袋上的灰土。
白荷不由分說扳過她的肩,挺起她的臉。她的顴角高聳,她的額頭卻因浮腫而發亮,她的眼睛裏全是淚水!
“出了什麼事了?”白荷抓住她兩隻冰涼的小手,“你病了?什麼病?你怎麼……天哪,不到兩個月,你怎麼……?”
朱蓮卻避開她的眼光,勉力拎起地上的旅行袋,啞著嗓子說:“回吧,先回宿舍去吧!”
“你一定病了!”白荷一路走著一路不依不饒地說著,“我給你的信收到沒有?你幹嗎不回信?你怎麼啦?唉真是的你怎麼啞巴啦?”
一出車站大門,朱蓮就騰出一隻手把頭巾再緊嚴些包住自己的臉。可是沒在那中心大街走出幾十步,白荷就很快發現街兩旁有人停住了腳步停住了目光在注視著她倆。白荷最初以為是人們認出了自己知道自己剛從遠方返回,大約有一種小別重逢的親切與好奇吧,所以還麵帶微笑準備著一遇到真正的熟人便點頭招呼,可是很快又發現人們的注意力並不是集中於她而是集中於朱蓮身上。她還沒再進一步省悟過來,猛地聽到身後有那稚嫩的聲音在放肆地合唱了:
“馬子馬子眾子騎,破鞋破鞋大夥兒穿……”
白荷大吃一驚,她知道,所謂“馬子”,是對行為不端女子的蔑稱。猛回頭,看見了幾張髒得可以又健康得很的小臉。
“馬子馬子眾人騎……”他們並不害怕白荷,隻是停住了腳步,依然哼哼著。
白荷再回頭看朱蓮,朱蓮竟一步也沒停下,徑直走出了好遠。
“破鞋破鞋大夥兒穿!”那些孩子們尾隨而去。他們掠過那女瘋子的家門口,甚至對正在比劃著的瘋子也毫無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