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益華聳了聳肩,望了望路辛,見路辛並沒反對,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辛,”白寅垂下了頭,“我看見你母親了。”
“真抱歉。”路辛尖刻地回答,“你看見了你最不願意再看見的人。”
“我……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夠了!你說了這兩句對不起就完成了你的道德自我完善了!再說別的就多餘了!哈哈!”路辛仰頭狂笑了兩聲,“世上的買賣有時候可真方便,兩句對不起,就消解了二十多年的負罪感了!”
“是的,二十多年的負罪感……”
“不!我收回這句話!我把你描繪得太理想化了!你有什麼負罪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自從拎了你那隻破旅行袋逃上了那輛大客車之後,不是重新回到了你的舒適的家,去繼續扮演你那慈愛的父親正派的丈夫的角色去了嗎?你不是重新進入了潔白的高尚的神聖的科學領域,去繼續充當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衛士了嗎?有誰揭開過你的麵具?沒有!你有否彌補過你的過失!也沒有!你心安理得地一帆風順地憑借著天時地利人和,一步步爬上了社會精華的地位!你什麼時候以你的行為來證實過你有負罪感?就這麼來說兩句‘對不起’?以幹擾我的演出任務來顯示你對我的特殊的關心……”
“小辛!”白寅抬起充血的眼睛,對視著路辛同樣燒得如火如血的雙眼,“你怎麼譴責我都可以,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恨而產生某一種逆反心理,拿一個無辜的病人作賭注,向我證實你的正確和成功……”
“好一個腦神經科專家!你對別人的分析也實在是夠鞭辟入裏的了!但是你大概始終沒搞清楚,今天的路辛,已不再是當年孤苦無依的小狗崽子了,他會因為你的幾句花言巧語而改變自己的生活軌道嗎?行了,我們的話可以結束了!請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尤其,不要讓我母親,知道你還,還活在這世上!”
他將煙頭扔到地上再用腳踩滅,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白寅站起來,呻吟般說著:“我雖然沒有資格再問,可是我還是想知道……”
“你不必開這個口子。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你無情而無恥地拋棄了應負責任而讓她遺落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你的骨血,是女的。很健康,很漂亮,很幸運。在她降生的第五天,就被一個不知名的人帶走了。她現在如果還活著,一定是非常幸福,因為她離開了她的親娘和親哥哥,也就逃離開了恥辱和厄運,嚐不到身為人渣的那種滋味了!”
白寅雙手捂住臉,跌進了椅子裏。
路辛拉開門,門外站著淚流滿麵的白瑜。
十三
難熬的一夜。
才剛到陽曆六月,這天氣就悶熱得賽過三伏大暑。田阿根在床中蹬開了被子還依然是大汗淋漓,胸口像是有塊石頭壓著,透不過氣來。他實在躺不下去,翻身坐了起來。
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窗外的天黑沉沉好像一方鐵塊。
床那邊動了一下,緊跟著一聲長歎,原來張麗珠也沒睡著。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呀!”她幽幽地說著。“繞來繞去地這田田還繞到她親娘身邊去了!那路經理雇了歌仙子竟雇了他自己的親妹妹……簡直像戲文裏唱的故事一樣呢!”
田阿根不吭聲,摸了根煙點燃,默默地抽著。
“要我說呢,”張麗珠也坐了起來,“就不要跟他們路家挑明了這件事……當年你抱回來的隻不過是個肉蛋蛋,我是一口麵湯一日粥才把她養大的,總不能就這麼白白地還給他們呀……”
“你還想用她來換錢?”田阿根悶悶地說了一句。
“你!你這是什麼話……好好,我不再說別的,我隻要你去把田田領回來,我們一家人安安生生過日子……我,我舍不得田田呀!”
田阿根不言不語。
“要不,把那個路經理給的工資,也退回去……女兒還是我們的……”
“你給我閉嘴!”田阿根聲音不高,卻讓張麗珠一下子就啞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了。我明天就再去上海。我從她娘手裏抱來的孩子,我再還給她的娘去!我告訴你,自從田田走了我就一直心驚肉跳!我們自己也有個病孩子,卻在把別人的病孩子賣了出去得好處,天理不容!我怕天打雷轟,我怕老天報應呢!”
遠處滾過一串悶雷,天下雨了。
為準備第二天的演出,劇務主任哈益華忙到下半夜剛剛返回宿舍。進了門他嚇了一跳。平時睡得鼾聲如雷的林林,竟然還黑咕隆咚地呆坐在床上,兩隻眼珠子在窗外路燈的映照下,忽閃忽閃如墳地裏的鬼火一樣。
“你怎麼了你?”哈益華一邊脫衣服一麵問,“怎麼也學了上海人做夜神仙了?快睡快睡,明天的夜場演出要你出大力呢!”
“哈主任,”林林突然以從未有過的公事公辦的口氣稱呼了哈益華的頭銜,“請問‘申江’打算讓田田演出幾場?”
“幾場?能演幾場就演幾場嘛,多多益善。”哈益華望了他一眼,又作了進一步的解釋,“申江是承包劇團,自負盈虧的,團裏的人都應該盡力而為,為創造高收入高利潤做貢獻……”
“我們隻演出一場。”林林簡短地說。
“什麼?”哈益華愣住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田田隻唱一個晚上。”林林答,“唱完了我們就回去。我們不幹了。”
“哧——”哈益華搖著頭,“鄉下人真是自說自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以為你們倆一個月上千元錢這麼好賺哪?”
“我們對得起‘申江’了。”林林說,“我要不是想著應該對得起‘申江’,對得起那麼高的工資,對得起那麼好的路老師,我今天就給田田吃藥了……”
“吃藥,吃什麼藥?”哈益華敏感地追問道,盡量把語氣放緩衝些。他和路辛總懷疑“田田飯店”有一整套控製田田表演的方法,但林林這鄉下人自有鄉下人大智若愚的狡猾,從他嘴裏總是掏不出話來。今晚好像是要鬆了口了。哈益華睡意頓消,馬上湊到了林林的床前。
他有點吃驚地看到,林林的一雙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你怎麼了?”哈益華連忙遞毛巾給林林,“我明白我明白,你是心疼你的田田!她今天這頓抽筋實在也真是可憐。不過,你不是從小就常常看到這種情況的嗎?又不是第一次……”
“她愈發愈厲害了。”林林抹著眼睛說,“平時她不會在隻唱了一支歌後就抽筋的。她要到第三第四天才這麼大發作。這麼大發作了是應該給她吃藥了,不然她第二天手腳都會邦邦硬,痛得像針紮一樣,抬都抬不起來,而且腦子也會糊塗好幾天……”
“呸,那你就給她吃藥呀,我們‘申江’雇了你不就是為了照顧她嗎?”
“藥就在我口袋裏!可是我能給她吃嗎?”林林瞪著血紅的眼珠,“她吃下藥就不會表演了!她就隻會睡過去睡過去!再發作時還要再等一個月,我們不是白拿了‘申江’一個月的工資了嗎……可憐的田田,嗚……”他痛哭起來。
“原來是這樣……”哈益華喃喃地自語了半句,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濡濕了。
白瑜手托了藥片推開了白寅書房的門。她沒猜錯,雖然已過午夜,父親還是坐在書桌前。滿屋的煙霧。煙灰缸裏積滿了煙蒂。
白瑜倒了開水,遞上,看著白寅服了藥。她發現,父親的頭發幾乎全白了。
“爸,”她心疼地撫著白寅的白發,“睡吧,別,別再想著那過去了的事了……”
“你都知道了?”白寅嘶啞著嗓子問。
“是。我剛才在那門外。”
沉默了一下,白寅又開了口:“我欠著他們母子倆哪!”
“爸,你別這麼作踐自己了。這世上的債若真要還,還會有還不清的?你還不了,有你女兒幫你還!人,總得往前看呀!”
“說是這麼說,可是這心裏……總是放不下呀……小瑜,我真為路辛擔心,他雇用了那樣一個嚴重的大腦畸變患者,他要闖大禍的呀!”
“爸,能有那麼嚴重嗎?”
“唉,我今天親自觀察了一下,才知道這名病人屬於典型的先天癲癇病患者,病源恐怕是在她母親妊娠期就形成了的。我雖然至今不能解釋為什麼她在發作期間具有如此強的模仿力,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的每一次發作就嚴重地損傷了她那本來就發育不全的大腦和神經係統,使她的智力日益退化,身體的各部分器官都發生衰退。還記得金涇鎮上那個小李醫生嗎?他最近剛剛到我醫院來過,又提供了一些類似的病例,那名病人的發作史比這位病人短得多,症狀也輕得多,可是在一次激烈的興奮所誘發的大發作中,終因喉頭窒息而猝死了。小瑜,這同樣的悲劇,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發生在‘申江’劇團的高強度興奮的劇場演出中的!小瑜,我為路辛擔心,也是為他的失明了的母親擔心嗬……”
白瑜驚懼地抓住了白寅的雙手:“爸,你為什麼不把這危險告訴路辛?你為什麼不勸阻他?”
“我都說了。他卻一意孤行。他永遠不會信任我的……”白寅喃喃自語著。
白瑜搖撼著他:“爸你答應我,明天演出,你一定要去,帶上急救藥品,我當你的助手!”
田田在折疊床上沉沉地睡著。路淩波用濕毛巾輕輕地擦抹著她臉上殘存的油彩。
田田是林林半扶半抱地送回路家來的。林林沒有告訴路淩波田田演出後的那場可怕的抽搐,更沒有說出田田這次的發作太異乎尋常了,她的小便都失禁了。林林不願意讓別人看田田的笑話,也不願讓自己當別人閑談的笑柄。他一等田田停止抽搐,就用那化妝室裏的幕布把田田裹住了,抱出劇場,放到那輛黃魚車上,拉到了自己的宿舍裏。他關緊了房門,為田田擦了身子,又換上了自己的幹淨的內衣褲,然後去漂洗晾起了那大塊髒了的幕布。他喂了半睡半醒的田田一碗粥,又輕輕地揉搓了她的四肢和全身,看她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這才把她往田林新村送。他把田田安頓到了折疊床上,看著田田抹過油彩的臉紅一塊白一塊青一塊地,心裏難過得不行,忙忙地就想走。路淩波喚住他,他以為這路經理的媽擔心明天的演出,匆匆地說道路老師沒事兒的,我沒給她吃藥她不會耽誤明天上台的,說完就甩門奔下了樓梯。
路淩波聽出了他聲音裏的哽咽。她不安地摸索到田田的床前,靈敏的手指馬上就感覺到了田田柔嫩臉麵上沒有擦幹淨的油膩。她搓了一把溫熱的毛巾。她第一次那麼細致地觸摸和感受這女孩子的五官。她的心不由得一陣陣地顫栗了起來。“田田的眼睛也是圓圓的、黑黑的,跟路老師是一樣的。”嗬,她說過,並不是信口胡說的癡誑之語。那眼角,那眼眶,那長長的睫毛,真的與自己年輕時無異!而高挺的鼻梁,豐潤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又是那樣似曾見過,似曾觸摸過,似曾讓她的心如今天一樣顫栗過!
遠處滾過了一串悶雷。路淩波的心裏突然滾過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鬆江口音:“不,不,我這就走,這就走……”
他是誰?他是田田的父親!是的,帶了一袋青玉米來的田田的父親!可是,為什麼他的聲音這麼像二十年前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放心,大姐,你放心……”天哪,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蒼天啊蒼天,難道這田田……
路淩波不敢再往下想去了。無邊無際的暗夜裏她大睜著眼沉入無邊無際的冥冥之中,心中隻存了對明天的希望:明天,我要讓辛兒立即結束這一個月來無望的探求,定下一個日期來,陪了我去鬆江田家一走!
“申江”的經理室窄小而淩亂,悶熱的夜讓人感到格外的憋氣。路辛推開桌上壘成一大堆的書籍,按動了牆上的一個開關。天花板上吊扇吱吱響著轉動了,雖然甩出了積了好幾個月的塵土蛛網,倒也使小屋頓時涼爽了起來。
路辛從屋角拎過一領涼席,鋪上書桌,自己一躍而上,又拉過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往身上一蓋,頭枕在那疊書上,很快就安安隱隱地進入了夢鄉。
他對明天的演出,充滿了信心。
十四
“申江”歌舞團以路辛的不可逆轉的意誌為軸心不可逆轉地向晚上的演出運轉了過去。
哈益華一早就趕到劇場經理室,把晚上林林說的話一五一十轉述給路辛聽。路辛默了一會兒神,開口道:“今天的演出自然是不能更改了。究竟演幾場,看今晚情況再定。你去告訴他們倆,每演一場每人發五十元津貼,工資以外的。”
哈益華張大了嘴巴,卻又硬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局勢已不可逆轉,他明白。
他領了兩個雜務工往街頭貼了十幾張同一內容的海報:
不是港台歌星,
勝似港台歌星!
歌仙子酷如毛阿敏,
歌仙子賽過毛阿敏!
申江歌舞團聘得甜甜小姐領銜主演!
申江歌舞團會讓罄個流行歌壇大吃一驚!
星期六,男女青年們正為歡度周末的去處尋尋覓覓,見了這份煽動性極強的海報,馬上如挨近了馬蹄磁鐵的釘子螺帽一般,聚到了徐家彙那座天橋下的劇場門口。不過幾個鍾頭,八百多張票一銷而空。
許多人意欲預售第二天的。劇務主任哈益華卻吩咐票房隻賣當天票。哈益華此舉未曾請示路辛,這在他,還是首次。
按預定計劃,林林應該在九時前把田田接到劇場來。路辛已吩咐錄像室找出所有毛阿敏的演唱帶,並且在屏幕前為田田安放好了一張沙發軟椅,沙發上放了兩包她平時最愛吃的“王中王話梅”。路辛對如何激發田田的特異功能並將其納入預定軌道,已胸有成竹。可是一直等到十點了,那歌仙子和她的保鏢監護人林林仍不見蹤影。
路辛正焦躁間,卻有人打來了一個電話。話筒裏傳出了他母親的聲音。
“辛兒!”
“媽!你怎麼下樓的!你怎麼啦?”
“林林扶我來的,傳呼電話亭又不遠……”
“林林還在你那裏?該死的為什麼不把田田帶來?”
“田田神誌還不大清楚……”
“媽!唉媽你不知道,我就是要她這點不清楚……媽我一時裏難以解釋清楚,簡單點說,還是那句老話,這是一個不同於尋常人的特殊演員!你昨天是親耳聽到了她的歌聲的,奇跡,奇跡不是真的出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