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解脫(1 / 3)

十二

白寅在劇場門口報了白瑜的名字,那把門的小夥子馬上露出一臉笑容躬身請他進場,並且領了他直奔前排。白寅邊走邊左右觀察了一下,全場不過三五十個人。他選定了第三排的一個側座,坐了下來。從這裏可以看清舞台,還可以順便觀察一下演員出場的後台。他要探究一下,這路辛是如何控製了那位大腦畸變患者,讓病人為他的營業性演出效勞的。

燈光大亮,率先出場的竟是他的女兒白瑜。

她一身淡米色的套裝,與其說像演員,不如說像個瀟灑自信的公關小姐。一柱燈光跟著她,她落落大方地走到了舞台中間。

“朋友們,久違了!”她的聲音和緩而飽含感情,“今天跟大家見麵的,是一個嶄新的、激進的、前衛的、站在流行歌舞前列的申江歌舞團!”

樂池裏響起狂放的搖滾樂曲,震耳欲聾。觀眾席上有人喊好,有人在鼓掌。

白瑜的語調轉為熱烈:“我是小瑜。我跟大家一樣,是流行歌舞的狂熱愛好者、崇拜者、發燒友!我喜歡那力度,喜歡那奔放,喜歡那純情,喜歡那完完全全的投入,喜歡那充分宣泄出來的喜、怒、哀、樂!朋友們,讓我們台上台下一起鼓起青春的熱情,全身心投人地欣賞我們的樂隊獻給大家的一組優美樂曲吧!”

有人在歡快地長噓和叫好。白寅卻皺了眉頭。他不習慣女兒用這樣煽情的語調和新潮派的語詞說話。這不合她的身份,他想。

他向台側望去,看見了路辛和哈益華。他們倆全神貫注地盯著白瑜,沒有發現他。他也不想讓他們發現,悄悄地又移動了一下座位,把自己隱藏到了更暗一些的角落。

可是他剛一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軀,目光卻接觸到了頭排正中的一個身影。

淩波!是她!

一刹那問,他簡直想奪門而逃或者想遁人地下,他無顏見她。

但很快他又想起來了,她瞎了。是的,她失明了。早在一個月前,在華光醫院的走廊上,他們交臂而過,她大睜著兩眼,卻看不見他。她是由她的兒子扶著走路的。

他不由自主地噓了口氣。

他定睛注視著她的側影。

她的頭發花白了,但依然濃密。

她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微微側著頭。

她幹什麼都是這樣:“全身心投入”,對,可以用小瑜剛才這個詞。

她第一次到華光來就診時,就是以這樣的姿態,全神貫注地聽著幾名會診醫生對她的眼疾的分析。她那時多麼年輕和美麗!她走出診室後,帶走了自己的心。她的地址,是從她的病曆卡上找到的。

她那時還在音樂學院附屬中學任教。她一個人帶著遺腹子小辛。生活雖然艱難,但她並沒有對生活喪失信心。她在課餘堅持著練琴。她彈著那架施特勞斯鋼琴時,也是這樣微微傾著身子,側著她那黑發濃密的頭,全神貫注。

她嚴格地訓練著自己的兒子。六七歲的娃娃,墊了一條厚毯子坐在琴凳上。她傾聽著他的彈奏,從不打斷他,卻把他每一個小小的錯誤都記住了。一曲終了時她細細指導他,她對兒子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嗬!

後來她突然拒絕見他,幾次把他關在門外。他不能不努力克製住自己不再去糾纏她。可是命運卻在幾年之後,又把他牽向了她。她被“掃地出門”,趕到奉賢原籍;他被命令去“五·七幹校”勞動改造,而那幹校正在她任教的鄉村小學旁邊。他扛了鋤頭去上工,不意間從破敝的教室的沒有了玻璃的窗口見到了正在彈著一架破風琴的她。不過一二十個鄉下小孩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桌椅前,她卻在全神貫注地為他們彈奏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他隻不過瞥了一眼,就從那側影認出了她。

她棲身的小小的土屋,成了那一年裏他尋求安慰尋求溫暖尋求休憩尋求快樂的安樂窩、伊甸園、福地和港灣。

她側著頭傾聽他喋喋不休的對醫院工宣隊和造反派的抱怨;

她側著頭讓他檢查眼球,溫順地按他的吩咐左右轉動著大大的眼球,一直到他再也按捺不住而把嘴唇壓了上去;

她側著頭為他縫補了被扁擔磨出來和被鐮刀扯出來的衣褲上的破洞;

就連在那令他恨不能全身心都融化在她身上的銷魂時刻,她也是這樣微微側著頭,溫和地吻著他的耳朵、脖子和嘴角。

他永遠記得那一次批鬥會。坐在泥地上的他隻跟垂頭站在台上的她對視了一眼。她被迫彎著腰,艱難地微微側過頭來,黑黑的雙眼深深地注視了他一刹那。沒有怨,沒有恨,隻有一種暗示,那就是:無論是誰,都不會從她的口中,聽到她所懷孩子的爸爸是誰!她的臉上有傷痕,她的衣袖被扯爛了,她的脖子上掛了一雙破鞋!可是她的麵容是如此平靜,平靜得令白寅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不是沒有再去過土屋。可是那門再也不向他開啟了。

敲過門。小辛,那十歲的幹瘦的小辛,猛地拉開門,衝著他的臉扔出了那破鞋。

他隻能落荒而逃。他受不了這孩子的如刀如劍的目光。那目光曾狠狠地刮過他赤裸的背脊。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用刀子刺殺他的心,戧傷他的靈魂,除了她,就是她的兒子,那當初倚在門框上如今正在台上抱臂而立、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一個接一個更換著的節目的路辛!

哈益華湊到路辛身邊,緊張地告訴他:“糟了,那位歌仙子緊要關頭竟然又一頭鑽進了錄像室,自說白話地欣賞起錄像帶來,死也不肯離開……”

路辛從台上退下,繞邊門直奔錄像室。

早已被打扮停當的田田筆直坐在熒屏前,呆看著那上麵毛阿敏的演唱。

化妝員迎著路辛,苦著臉告訴:“拉也拉不動她,發神經的人……力氣才大呢!我看……”

路辛朝她一瞪眼:“少廢話!”

他竭力捺住自己的急躁情緒,打量了一會兒田田,突然他發現田田的口形與屏幕上的歌星竟完全一致!他心頭感到了一種震撼,一種輕鬆,一種狂喜。他一個急轉身,吩咐跟在身後的哈益華:“通知報幕,下一個節目,就是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這……這能行嗎?”

“快去!”路辛瞪起眼睛了,哈益華不得不馬上退走。

白瑜報幕的聲音帶了一種無可奈何,與舞台上轉為幽暗的燈光和天幕上映出的一彎月亮倒很是吻合。

身著一襲尼龍白紗拖地長裙的田田如遊魂般走上了舞台。

老平頭指揮著樂隊奏出了抒情的旋律。

方萬裏率領了舞隊悠悠地舞出,團團圍住了田田。

觀眾席上,白寅挺直了身子,吃驚地望著台上的病人。在最初的一刹那裏,他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路淩波年輕時的影子。特別是那身姿,那雙大大的黑黑的圓圓的杏眼。而當這名具有特異模仿能力的大腦畸變患者捏了話筒、隨著音樂的節奏舞動起來時,白寅竟又猛地感到,這病人,與自己的女兒白瑜,也有著驚人的相似!那筆挺的鼻梁,那線條柔和而鮮明的嘴唇,簡直與女兒,不,應該說與白氏家族,完全一模一樣!怪不得當初那鄉下老人帶了她來就診時,自己就總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嗬!

路淩波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她知道是田田登台了。她聽出了台上和諧的舞步。但她發現田田並沒有投入演出。前奏早已過去,該開口唱的時候田田並沒開口。樂隊在重奏第二遍過門了,顯然是希望引導出奇跡來。可是第二遍前奏之後,奇跡還是沒出現。一時裏,路淩波幾乎要站起來對兒子喊了,辛兒啊辛兒,你從一開始就鑽了牛角尖了!你怎麼會把培養一名歌星的希望寄托到可憐的精神發育不全的田田身上去的呀!這責任在你,也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當了一輩子音樂教師的人的身上呀!快停止了你的彩排吧,快送回這可憐的田田姑娘吧!

舞台一側,哈益華鼻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就像一個月前為關美美提詞一樣,用手圈住了嘴向田田低喊:“我問你愛我有多深!我的親媽!我問你愛我有多深!”

白瑜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路辛鐵青了臉。他本以為已有把握。在田田看完了毛阿敏的一曲表演後,關掉了電視機,硬把她拉出了錄像室。“別緊張。”他盡量把聲音放柔和,諄諄教導著,“就像在田田飯店裏一樣,就像上次你的演唱一樣,還唱你的拿手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可是那田田嘴裏卻老在嘀咕著:“我要看毛阿敏……我是毛阿敏……”他實在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低吼了一句:“行了行了,就算你是毛阿敏!”沒料到就這麼一句話,那田田僵硬的軀體頓時變鬆軟了,乖乖地隨他到了台上。看見她姿勢自然地飄出舞台,靈活自如地踏著舞步,路辛滿以為大功告成,又可重睹一個月前在“田田飯店”所見到的奇跡了,卻不料這白癡即使到了發作高潮卻還是死不開口。路辛的心被齧咬得空蕩蕩的。他不得不勉強舉手,往樂隊一揮。老平頭緊跟著一壓指揮棒,那《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樂曲戛然而止。

舞隊馬上刹住了腳步。

掌管燈光的林林看見哈益華的手勢,按下了一個總開關。舞台大亮。田田一身白衣服如罩上了一層金光。

誰也不曾料到,田田幾乎是在樂曲止舞步停燈光亮的同時,以極灑脫的姿勢一甩手中的話筒,讓那長長的導線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然後對著話筒唱了起來: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無伴奏的歌聲深厚柔和而沉鬱,在一片靜謐的劇場彌漫開來,帶著共鳴,帶著回聲,使場內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蕩人心魄的顫抖。

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在一刹那的吃驚之後,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路辛渾身像突然接通了電源一般。他明白了:田田所要刻意模仿的對象不再是一個月前的鄧麗君,而是毛阿敏了!他伸直了自己的一條臂膊,手指點住了樂隊指揮老平頭。老平頭似得了動力,立即用指揮棒作了暗示,樂隊緊跟著田田的歌聲配上了那支《思念》的樂曲。路辛的那一條手臂揮向方萬裏,方萬裏如夢初醒,大張了臂膀擺出了蝴蝶姿勢,其餘幾個伴舞演員心領神會,一個個馬上也變成了蝴蝶,接二連三地“飛”到了田田身邊。

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田田舒緩地唱著,瀟灑自如地舞著。可是佇立於台上的人,無論是路辛還是哈益華和白瑜,都清楚地看出,她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如一對無底的黑洞,空無一物。

“絕了!簡直是又一個毛阿敏!”

“太讓人不可思議了,這辛哥兒從哪裏覓來這麼個寶貝?”

觀眾席裏有人議論。白寅心裏升起了一股衝動,想反駁,想說明,想抗議,想製止。身為腦科醫生,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台上的演員完完全全是個病人,而她目前的表演正是他病症發作的典型症狀,路辛利用了這一點來嘩眾取寵、欺騙觀眾,是不道德的,是不人道的,是對殘疾人的殘酷虐待和蹂躪。但白寅沒勇氣挺身而出。他從來也不是個敢於挺身而出的人。更何況就在他的左前側,坐著他畢生無顏相對的人,而這人又正是路辛的母親。他隻能默默地坐著,任痛苦如利刃般鋸著自己的心。

路淩波無力地癱在座位上。在田田剛開口唱出最初幾句歌詞時,她也感到了極大的震動。雖然幾次聽田田哼過這曲子,但沒料到她一放開了嗓子竟會有如此良好的劇場效果。怪不得辛兒如此執拗地相信奇跡會出現!此刻的舞台上,的確出現了奇跡!一個未經係統正規訓練的女孩子,竟能把聞名全國的流行歌手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太令人不可思議了!但很快地,路淩波就辨出了田田歌聲中的平直、僵硬、空洞、幹巴、甚至還有隱伏著的蒼白無力的病態!路淩波有著極敏感的音樂的耳朵,那敏感和準確自從她失明後又擴大了許多倍。她聽出了田田歌聲在本質上與毛阿敏的天差地別。她不相信路辛會聽不出來。路辛若是聽不出來,那麼她那麼多年花在兒子身上的心血可以說是白費了;路辛若是聽了出來,還要自欺欺人地利用一個病孩子的病態歌聲欺世盜名,這又哪裏是她的兒子,於情於理於德都為天所不容嗬!

一曲終了,田田很地道地謝了幕,然後就呆立在台中手足無措。方萬裏一看不妙,做了個誇張的邀請動作,挽了她就走,賽似挾了捆幹柴。還沒完全隱人後台,方萬裏就感到了臂彎中田田身軀的痙攣,他連忙加快腳步,拖了她鑽到幕布後麵。那管著燈光的林林早已不顧職守爬下了燈架候著了,迎上前把田田一把扶住,橫抱著衝進了後台的化妝室。

田田大瞪著兩眼卻完全失去了知覺,一縷口水從嘴角流下。林林抱著她環顧室內,看見牆角有一堆亂七八糟的幕布,連忙把她放了上去。自己則跪在她的旁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麵和脖頸。田田僵直的四肢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著,幕布上的灰蓬蓬的升騰而起。化妝員開始還在發愣,一眼望見了田田完全變形了的五官,啊地一聲就捂住了眼睛往外逃去,正撞在進門來的路辛身上。

“站住!”路辛低聲喝道:“不許大驚小怪!”

他一個轉身又堵住了門,向門外的人吼:“吵什麼吵?什麼事也沒有!各就各位,繼續彩排!”

觀眾席上的白寅毅然站了起來。他所坐的位置使他清清楚楚地觀察到了田田的反常。他一眼就看見了病人由於極度的亢奮而引起了癲癇大發作,周圍的人員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骨折甚至進發喉頭窒息。身為醫生,他再不能袖手旁觀了。在站起來的瞬間,他瞥了一眼前方如泥雕木塑般坐著、似乎還在等著欣賞表演的路淩波,心裏感到了一種刀剜的劇痛。淩波淩波,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兒子、你的希望、你的驕傲、你的守護神、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已經畸變到了什麼地步,如今正在進行怎樣的賭博,如今又麵臨著怎樣的危險!我有負於你的真情和信賴,為什麼你的兒子也會如此殘酷地有負於你的癡愛和期待?不為了別的,就隻為了你,我也應該挺身而出了!

“不勞你操心,她隻是疲勞過度而已,我們已經派她的未婚夫護送她回去休息了。”

“路辛,她決不是一般的病人,她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大發作,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多謝提醒。還有別的事嗎?台上正在彩排,你還可以回你的座位繼續觀摩下去。我們明天正式演出,歡迎你光臨指教。”路辛轉頭對一旁的哈益華說:“把海報貼出去,鬧市口多貼幾張!配上歌仙子的全身漫畫像!”

“是!”哈益華應著,躬身為啟寅開了門,“請,白大夫!你家小姐報幕報得真帥,為我們‘申江’出了大力了呢!”

多少年了,身為全市聞名、在全國同行中也備受尊敬的腦科專家白寅,何嚐受過這樣的輕薄無禮的漠視和調侃?他的太陽穴突然地跳著,夾了煙卷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強咽下喉頭湧上來的火辣辣而又發酸發苦的唾沫,啞著嗓子又開了口:“用十分鍾時間,我想單獨與你談一談……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