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期待(1 / 3)

“她怎麼老睡老睡地?一天下來都沒見她醒!”

“五粒安定呢!你試試看!”

“鄉下人缺乏醫學常識!幹什麼喂這麼多!”

“你知道什麼!她抽筋抽得多麼……”林林哽咽住了,不再搭理哈益華。

哈益華兩手扶住車把,扭過頭來看看坐在三輪車鬥裏的林林,笑了:“鄉下人還很有感情的呢!放心,到了我們路經理家,那路老師心腸才好呢,對她會像對自己親生女兒似的呢!”

“我看得出來。”

“喲,鄉下人還很有眼力呢……”

“少給我鄉下人鄉下人的!要不然我就叫你哈密瓜!我聽見人家這麼叫你了,嘿嘿。”

“反了反了!到上海不過幾個鍾頭,鄉下……林林先生就想騎到本劇務主任頭上來了!娘的我不踩了,我成了你們小兩口的黃包車夫了,剛才是因為她歌仙子昏睡不醒,需要你扶著她送往路經理官邸,現在老子為什麼還要為你出苦力?”他一按刹車,“下來,你騎我坐!”

“跟你說過了,我隻會騎自行車,騎這種三輪車我總要向左向右原地打圈子。”

“騎不來也要學著騎,總不能以後天天要我用這輛破車去接送你的歌仙子!”

“以後天天用這車接送田田上班?”

“你還想天天叫出租車呀?”

“那我試試。撞到汽車上去我不管。”

連著幾次險乎撞到人行道上汽車輪下,林林倒也很快掌握住了車把,按著車鬥裏哈益華的“右拐!向左大轉彎!馬路對麵!”之類的指揮,把車騎到了劇場後一條弄堂內的“申江”集體宿舍門口。

“你到底是招了個女演員,還是領回了個小保姆?”

“都是。上午讓她在家,幫你幹點活,練練聲,下午到劇團去參加訓練。”

“這說得過去嗎?”

“我出了高薪。她父母和男朋友都同意的。”

“她怎麼總在睡覺?”

“媽,我剛才說過了,這是個很特殊的演唱人才。我要不是親眼目睹,也絕對不會相信。所以我才把她安置在家中,安置到你身邊來。我們要一天二十四小時觀察和培養她,摸出一整套充分發揮她那種我曾見到過的超凡的演出才能的規律來!我相信她會一鳴驚人的!”

“我總覺得有點玄……她是精神病患者嗎?”

“她男朋友剛才不是也說了嗎?她一醒過來就是個正常人,一個跟所有的人完全一樣的正常人……媽,我當然也不太放心,所以過幾天我再搬到集體宿舍去,最近跟你一起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打地鋪不太涼嗎?”

“都五月份了,媽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辛兒……奉賢那邊鄉下有沒有消息……?”

“打聽過了。朋友去過鄉政府,說是那年頭一片混亂,來來去去的人許多都沒有證明……隻知道那個抱走妹妹的人是鬆江口音……”“唉,這我知道。我聽見了他的話,我記得他的聲音……”

聲音,是的,聽到過他的聲音,那個抱走了自己的骨肉的人的聲音。

她多麼想看見那個人。她要謝謝他,她要叮囑他,她要記住他,她要告訴他:孩子隻是暫寄放,等她病好了,馬上就來找他,她會傾全力感謝他,然後抱回自己的親骨肉。

她徒勞地向黑暗中伸著手。無邊無際的黑暗。她抓不住那個人,什麼也抓不住。

從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看不見,而隻能聽得見了。

“啊孩子——我的孩子——”她長嚎了,自己的耳朵灌滿了自己的聲音,聲音充斥在彌漫了全身周圍的黑暗中,“讓我再抱一抱啊——我的孩子!”

“行了行了,快走你的吧!”熟悉的婦女主任的聲音。

“媽——”是兒子,小辛,冰冷的小手在拉她,瘦削的身子在擋住她,“你別從床上掉下來呀!”

“我……我跟她說句話吧!”一個男人的聲音,陌生的、深厚的、不是市區也不是這裏奉賢縣的口音。聲音近了,就在耳邊:“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待小囡好,就像待自己的親生囡一樣,你就放心吧!”

她永遠記住了這個男人的鬆江口音。

頭班電車隆隆駛過。

林林猛地驚醒,抬頭向窗一望,馬上就翻身坐起,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來。

與他同一宿舍的哈益華從被窩裏伸出手,抓住床頭邊的鬧鍾,看一眼,詫異了:“你幹什麼你?半夜三更地!”

林林回答道:“田田該醒過來了……”

“田田?喔,那位歌仙子。四點鍾剛過她就醒?”

“才四點?”

“你以為是幾點?”

林林望望窗外:“不是天亮了嗎?”

“娘的真是鄉下人!是路燈!不是升起的太陽!再睡再睡!”他鑽進被窩。

林林卻筆直坐在床上:“我不能再睡了。再睡我會睡過頭的。田田天一亮就會醒過來,醒過來了她會對什麼都記不得,我要去告訴她,我們倆一起到上海做工來了……”

哈益華翻了個身,裹著被子麵向林林:“算我運氣,昨天見到歌仙子,今早又遇夜遊神,我也睡不成了。”他興趣盎然地問林林:“噯,他們田家已經把女兒許配給你了嗎?”

“哪能呢?我窮。我爸媽死得早,我又笨。”

“有意思,你還挺自卑,還不嫌棄這麼一個白……我問你,你們從小青梅竹馬?”

林林點點頭。

“後來她發了毛病,你同情她?”

林林又點點頭,身子倚到牆上,眼睛垂了下來。

哈益華望望他寬闊的肩膀,想起了卡拉OK廳裏吃的虧,笑了:“你後來就總是保護她,不讓她受欺侮?”

林林開了口:“鄉下阿飛也很多的,隻好把自己的拳頭練硬。”

哈益華幹脆也坐了起來:“好一個新時代的傳奇故事!你後來怎麼當了他們家的幫工的?”

“沒什麼故事的。我讀書笨,初中沒畢業就進鎮裏一爿打鐵鋪當學徒工了。打鐵鋪在田田家後麵。田田一發病,阿飛們就圍住她起哄,田家姆媽隻好用大掃帚趕,趕了這邊趕不了那邊,可憐哪……”

哈益華不覺對那個精精怪怪的與路辛討價還價的老板娘生了敬意。

“後來田田娘想出辦法來了,索性開爿店,賣門票,又雇了我當保鏢,總算就太平了幾年……”

“你就這麼辭了工作了?”

“不辭不行啊,田田身邊不能沒有我……”

“你愛她?”

林林望望哈益華,好像是探究他是不是那種輕薄的“阿飛”。看見哈益華很嚴肅很真誠,這才莊重地點了點頭。

“那……你不怕她是白癡?”

“她不是白癡。她就是一個月發作那麼三四天。別的日子裏,她跟你我一樣……她好得很呢!”

天大亮了。

田田擁著被子坐在折疊床上。她詫異地打量著自己所在的房間,先是欠起身子望望屋角的那架鋼琴,後來擁了被半跪起來,注視了一會兒熟睡於大床上的路淩波。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來到了這裏。

門外傳來抽水馬桶的嘩嘩聲。

她吃了一驚,連忙躺下。

一聲男人的咳嗽。她連忙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有人敲門。有人開了外麵的門。田田悄悄掀起被子一角,聽著。大床上的路淩波動彈了一下。

進來的是哈益華和林林。聽得見他們在廚房裏的聲音。哈益華在說道:“抱歉抱歉,辛哥兒,這麼早闖了來。是這小子非來不可……怎麼樣,沒醒吧,跟你說過了太早太早!”

林林開口了:“她平時總是六點鍾醒的……”

裏屋的田田一下子就掀開了被子,跳下了床:“林林哥哥,我在這裏呢!”

路淩波連忙喝住她:“穿衣穿衣,別凍著!”

田田呆了呆,望望床上這位老太太,刹住腳步,乖乖地穿起了外套。

路淩波直起身子,輕輕感歎了一句:“的確是天生的好音質!”

路辛在琴鍵上彈出《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然後回頭對畏縮地傍著落地衣架站著的田田說:“唱起來!就像你前天晚上那樣。”

田田緊緊抓住那衣架上垂掛著的一件雨衣,搖著頭。

哈益華和顏悅色地走向她:“別怕,就當做是在你自己家裏一樣。”

田田躲到了雨衣後麵。

靠著門框站著的林林開口了:“我早說過了,她好了,就不會唱了……”

路辛一拳砸上琴鍵,吼道:“沒的事!”琴鍵發出的巨響,驚得田田一抖,她好似聽到爆竹炸響似的,忙用兩手捂住了自己的雙耳。

哈益華“噗”地笑出聲來,一下子跌坐到沙發上了。

“不信拉倒。”林林說著,向田田招招手,叫她站到自己身邊來,田田望著路辛鐵青的臉色,沒敢動。

路淩波提著一把咖啡壺走進了裏屋。“別著急小辛!”她說著,“慢慢練,哪能一口吃個胖子呢!”

路辛“瞎”了一聲,沒反駁。媽你還以為是音樂學院裏輔導聲樂課呀?他想,這是個怪才,天生的,不是練出來的,她早已唱出專業水平來了!我隻是沒找到那開啟她牙齒的鑰匙罷了!

那田田見了路淩波,連忙迎了上去,手腳利索地接過咖啡壺,還扶她坐到了沙發上,然後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屋內每個人麵前的杯子裏都斟上了不淺不溢的大半杯咖啡。

路辛依著她邁步的節奏,又彈出了《快樂的星期天》的旋律。“這你總會了吧?”他盡量放緩口氣,引導她,“唱起來,試試看。”

田田好似沒聽見,隻顧往他麵前的杯子裏斟咖啡。

路辛失去了耐心。“唱呀!”他吼道,“唱出來第一句:‘快樂的星期天,嗨嗨嗨!’……”

田田一步跳開,閃到林林的身後,然後衝路辛說:“不好聽,你唱得不好聽!”略一猶豫,卻又說:“沒有你彈得好聽!”

“瞧她那智力,頂多發育到十三歲!”哈益華說,讓路辛回過頭去看看。林林騎著載了田田的三輪車,正尾隨在他倆的自行車後麵。

路辛回頭一看,那田田正津津有味地吮著一根棒冰,一手搭在林林的肩膀上,賽似元首坐了敞篷車,筆直地站在三輪車鬥裏,東張西望地巡視著徐家彙熱鬧街景呢!

路辛哭笑不得,悶悶地騎了一段路,方才開口:“我並不需要智力。”

“可是你需要的,看來她也不具有。”

“請問,你前天晚上難道是在做夢?”

“唉——也實在太難以讓人置信了,判若兩人,天壤之別!”

“世上沒有解不開的謎!”路辛咬著牙說。

那三輪車上,林林和田田也在攀談。

“林林哥,我們是去看戲嗎?”

“不。你忘了?我們是去上班。”

“林林哥,你找到工作了?”

“是呀,不光我,還有你。我們倆都是‘申江歌舞團’的人了。前麵那個瘦的,是路經理,後麵那個胖的,是哈益華……”

“哈密瓜。”

“對,別人是這麼叫他。”

“我喜歡吃哈密瓜。我不喜歡路經理。他不肯笑。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媽媽。他媽媽叫路老師。”

“你以後不要說不喜歡路經理。他開給我們很高很高的工資呢!”

“我喜歡很高很高的工資。”

“田田,我們好好幹,多掙點錢,讓你好好治病,人家說開個刀就可以治好病的,治好了病我們就去申請結婚。”

“我不喜歡開刀。我喜歡結婚。”

申江歌舞團並不難找。白瑜從武康路的寓所出來,跳上二十六路電車,隻不過兩站,就到了終點徐家彙。上得天橋,向南邊一拐,那鐵梯就直通工人俱樂部大門口了。大門上方,豎著偌大一塊廣告牌,上書“申江歌舞團”幾個大字,還是安了霓虹燈的。

白瑜向傳出了樂聲歌聲的地方走去,馬上就找到了排演廳。

從街上走入俱樂部又走入劇場再進入排演廳,一道道門有一道道把關的,但白瑜卻能旁若無人長驅直人。人難免勢利。白瑜衣著時髦得體,麵容端正姣好,氣質高雅矜持,於是就少了許多盤問和阻攔。等到路辛發現她時,她已經站在樂隊一側觀察許久,並且竟跟那樂隊指揮老平頭攀上什麼中學同學的娘舅家的隔壁鄰居之類的關係了。

“誰放你進來的?”路辛板著臉問。

“有意思。”白瑜嫣然一笑,“這裏是製造原子彈的軍事基地嗎?還用得著誰放誰不放?”

路辛噎了一下,飛快地回頭睃了一眼剛剛化好了妝的被哈益華連拖帶拉地牽到排演廳中去站著的田田,然後低低地但咬牙切齒地對白瑜警告道:“不許幹擾我們的排練!”

白瑜作詫異狀:“這什麼話!我是為幹擾來的嗎?”

路辛扭頭就走:“誰知道!鬼魂似的……”他向老平頭一揮手:“你從哪裏來!”

樂隊奏響了,路辛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從地獄來……”

白瑜一字不差地全聽清楚了。“典型的畸變狀態!”她想,“心理上生理上好像都有。”

路辛決定讓田田試唱毛阿敏的《思念》,是有道理的。

他發現那田田老是往錄音室裏鑽。

團裏買了幾盤流行歌手的表演像帶,供本團演員學習臨摹。隻要一放錄像,呆瞪瞪地不是躲在角落就是總跟在打雜差的林林背後的田田,就會像嗅到獵物氣味的警犬一樣,立即出現在電視機前。她根本不顧忌別人,筆直站到正對屏幕的最佳位置。有人來拉她,她硬住了身子不肯挪動;有人給她端把椅子來,她就勢坐下連謝也不謝一聲;有人在她身前身後嗤嗤地笑,她渾如沒聽見沒感覺隻顧盯住了屏幕上的歌舞者,嘴唇則微微扇動,一臉的癡相傻樣。用不了兩三天,全團人員就都明白路經理哈主任招來了一個半白癡,隻是礙著路辛的威勢哈益華的利舌再加上林林的拳頭,才沒敢太多嘴而已。

路辛卻對田田癡迷於觀看錄像發生了興趣。

“或許這是她學習和積累的過程。”他對哈益華說。

“但願如此。”哈益華應付道。他現在寧可相信那天在田田飯店所看到的隻是一場夢。田田進入歌舞團後,無一事不呆,無一言不傻。這個劇團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白癡身上,除非經理和主任自己都真的變成了傻瓜。哈益華隻能等著路辛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