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期待(2 / 3)

路辛觀察了田田幾天,發現她對毛阿敏的演唱特別喜歡,於是就把這盤錄像帶借回到家裏,讓母親集中訓練田田幾支比較流行的歌。

那田田死也不肯開口,隻樂意一遍又一遍地看,百看不厭。

“這孩子有心理障礙。”路淩波說,“我隻能讓她跟著哼哼練習曲。連練習曲她也不肯放聲。但是很有意思:我聽見她一邊做飯,一邊在哼那首《思念》,曲調把握得十分準確。隻是等我一走近,她就閉了口了……”

路辛決定馬上試一個新招:以模擬舞台演出來刺激一下她的神經,讓她衝破這“心理障礙”。

“虧你想得出來!”哈益華一麵無可奈何地通知樂隊舞隊做準備,一麵嘀咕,“真要訓練成功了,你和她都可以載入吉尼斯大全了!”

田田被化妝員描眉塗眼地打扮了一番,又換上一條臨時從一名伴舞演員身上剝下來的百褶衣裙,登時顯得亭亭玉立,鄉氣一掃而光。

伴舞隊長方萬裏將話筒往她手上一塞,告訴她:“你隻管自己唱起來跳起來,我們會按你的動作節奏配合上來的。”

田田很自然地捏起話筒,並且十分瀟灑地甩了一下拖在話筒後麵的電線,免得那長長的線絆在自己腳跟前。

哈益華驚訝地看著一點也不慌張的田田,待她將電線甩出了弧線,忍不住喝了一聲:“棒!”

路辛不禁得意地牽了一下嘴角,閃眼斜睨了一眼倚於牆角的白瑜。白瑜顯然也很吃驚。

樂隊奏完了前奏,那方萬裏一個動作湊到田田前,低聲提醒:“唱!‘你從哪裏來’……”

田田呆望著他轉著優美的圓圈舞步,並不開口,握著話筒的手竟也垂下了。

方萬裏不得不停步轉身站穩。於是樂隊伴舞隊刹那間全啞巴定格,眾人的目光全都轉向了路辛。

“看我幹什麼?”路辛吼,“重來!樂隊伴奏不許停,不管她唱不唱!”

他又衝田田喊:“跳起來!你是來幹什麼的?你以為是來當大小姐的嗎?”

老平頭的指揮棒一閃,樂曲重新奏響;方萬裏大劈叉跳到田田麵前,後麵緊跟上幾個男女伴舞演員。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和動作讓田田嚇了一跳,她連忙閃身躲開一個接一個舞到眼前來的人們,腳步倒也踏上了樂隊的節奏。隻是她的閃避動作滑稽可笑,麵部表情驚恐癡呆,引得排演廳裏幾個觀看著的人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哈益華笑得把手中用來寫海報的顏料也潑到了自己的褲腿上。

全場隻有路辛和白瑜沒有笑容。

樂隊舞隊都沒敢停。在樂曲伴奏下,方萬裏領了其餘五個隊員把田田團團圍住,按那歌詞裏的內容作出“好像一隻蝴蝶,飛到我的窗口”的形狀。田田轉著身子歪著腦袋避開一個個飛到她“窗前”來的“蝴蝶”們。那話筒後拖著的長線一圈又一圈地繞住了她的身子,如同捆起了端午肉粽。伴舞人員中一個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噗地笑出聲來,腳步一亂,後麵緊跟著她的方萬裏頓時撞到了她身上。兩人於是一起倒在了田田腳跟前。田田這一下的反應極為敏捷,忙忙地彎下身子去扶,不料那電線早已繞住了她的雙腿,她一個踉蹌地跌下去,跟那地板上的兩個人一起滾成了三個人一大團。

排演廳裏爆發的笑聲前所未有。連老平頭都不得不放下了指揮棒,捂了嘴難以止息地咳嗽起來。

路辛咬著牙大步走進了一側經理室。

他抽完了一支煙,一扭頭才發現白瑜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進來,默默地倚了門站在他旁邊,好像是觀察他許久了。

路辛很想吼一聲“滾出去”,可是那句話停在上牙下牙之間就是衝不出來。白瑜的恬靜平和的表情跟她那張臉一樣純淨無瑕,路辛在那上麵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敵意,也沒有最令路辛討厭的對失敗者的同情憐憫之意。路辛咽下嘴中發苦的唾沫,重又摸出一支煙來。

“別抽了。”白瑜開口說,“要熏壞你的嗓子的。”

路辛沒理她,照舊劃上火。

排演廳裏傳來樂聲,還是那句“你從哪裏來”的旋律。聽得見哈益華在那裏指揮著,而且竟然是在指揮田田:“別老轉老轉!踏腳,往左,踏腳,往右……對,唱起來!行行,不唱就不唱,可是別老轉身呀,我的親媽呀……”

路辛斜睨一下白瑜。她要說什麼?肯定又要搬出那種“大腦畸變”之類的理論出來!她像個鬼魂一樣地盯上來了,就像當年她的父親一樣!她長得也跟她父親一模一樣:漂亮、高雅、風度翩翩……上帝怎麼就這樣照應了他們,連一身皮囊也專挑好的贈予了他們的家!一副好皮囊!誰知道包著的是什麼?難道也是她父親的那種自私、虛偽、殘酷、卑瑣、怯懦和淫邪嗎……

“路辛,”白瑜端了個煙灰缸給他,“我想到你們歌舞團來,當個臨時工之類的。”

沉默了一下,路辛頭也不抬地問:“什麼目的?”

“主要目的是滿足好奇心。我對田田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人體特殊現象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我期待著奇跡的再次出現。”夠坦率的,不像她爸。

“做試驗?”

“你不是也在期待著那個奇跡嗎?我們隻是立足點不同罷了。但你別誤解了,我跟我爸的醫療業務無關。我學的是社會學,目前正在寫關於社會心理畸變的論文,田田的情況與我的論題有點關係,雖然並不直接。我隻是很關心她,也很關心你……你們這個劇團,很希望能直接參與到你們‘申江’培養田田這個特殊演員的探索活動中來……”像是真話。

“劇團不需要這方麵合作。”

“你別這麼快關門好不好?你需要合作,你明白田田不是一般的演員。你明白她有異於常人。你不能總像剛才那樣硬把她放到演出的氛圍中去作有目的的無效果的試驗。你需要科學方法。或許我可以作為一座橋梁,一個助手,協助你找出科學的方法來。”她從包裏拿出幾本書來,“這是我從我父親以及圖書館裏找來的一些文獻資料和有關的專著,或許對你有用。”

路辛接過書,一本本地看著封麵題名,沒再開口。

“另外,我對你們劇團也並不是完全無價值的。我是個很好的報幕員。”

路辛抬頭望了她一眼。的確,秀色可人,風度翩翩,而且口齒夠清楚的。

“我是學校話劇團的台柱,去年上海電視台聘我當過‘你我大學生’節目的業餘主持人。”

“啊,這倒是真的!”早巳進了門倚在門框邊上的哈益華突然開了口,“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麵熟呢!頭兒,我們正缺呢……”

“本劇團付不起高薪。”路辛冷冰冰地說。

“給口飯吃就行。”白瑜笑了。

“有個條件。”

“說說看。”

“不許幹擾訓練。”

“還是這句老話:我不是為幹擾而來的。”

“哈主任,你負責跟她簽個合同吧。”

田田手腳利索地洗菜切菜起油鍋,然後把生菜“刷——”地一下倒進滾油裏,很有節奏地翻炒起來,嘴裏輕輕地哼著曲子。路淩波一邊剝著豆,一邊側耳聽著。

準確的樂感!相當寬廣的音域!甚至還非常得體地把握住了那首歌的情感色彩,盡管她隻是哼曲譜而並沒唱出歌詞來。

小辛的判斷沒錯,這是一個少見的音樂天才。

音樂是屬於天才的,但天才不等於音樂家。天才隻有得到了訓練才能成材。辛兒把她招進“申江”,又安排到音樂教師出身的母親身旁來,應該說沒錯。

問題是這女孩兒總有點不開竅。半個多月來無論怎麼誘導,她總不能按正常的規範程序接受訓練,而她的那種天真嬌憨,又實在隻能讓人哭笑不得,板不下臉來訓斥和教誨她。

今天整整一個上午,不就又是被她那瞎七搭八的胡攪亂纏白白浪費掉了嗎?

先是彈了幾首抒情曲給她聽。她靜靜地欣賞著,不出一聲。聽完一曲就要求再聽一曲,好像她是買了音樂會的入場券似的。

突然間她跳了起來,喊道九點鍾了,電視裏五頻道重播通俗歌曲大獎賽了,然後就不顧鋼琴正奏到《出埃及記》的高潮節,啪地一下就按響了電視機。

惱火沒用。她根本感覺不到。她毫無聲響地坐在電視機前。能想象出她如木柱一般的姿勢和全神貫注的神態。

況且也不能幹擾她。辛兒說過,她若想看歌星表演,就讓她看。根據辛兒觀察,這似乎是她學習演唱和臨摹的一種途徑。

有這種學習音樂培養歌星的方法嗎?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半小時之後,那比賽結束了,她關了電視機然後就忙著用吸塵器清掃地毯。有人搖著鈴從樓下經過,她說喲,收破爛的來了,路老師我去賣廢報紙和空瓶子好嗎?

硬逼著她站到鋼琴旁,讓她張嘴練聲,她卻嘻皮笑臉地總打岔。

“啊——把嘴張大,像我一樣。”

“路老師你唱得真好聽。我喜歡聽你唱。我不喜歡聽路經理唱。他像牛叫一樣。哞——”

她竟能模仿了辛兒的音質發出共鳴音極強的低聲來。

再讓她學一遍她卻格格笑著怎麼也不肯。

“那麼你仍然跟著我唱:啊——”

“路老師為啥總要這麼唱呀,嘴巴像撈到岸上來的魚一樣……”

“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她呆了呆,忽然湊上來,女孩子才有的清馨鼻息悠悠地噴出:“路老師你沒生氣,我知道的。我看見你的眼睛沒有生氣。路老師你的眼睛真好看,是圓圓的、黑黑的,跟田田的是一樣的,田田的眼睛也是圓的、黑的,林林哥哥說很好看的……”

她像一隻溫馴的小貓一樣,偎依在膝下,還伸出溫熱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撫著路淩波的雙眼:“路老師你怎麼會看不見的呀?看不見多沒勁呀,看不見花,看不見樹,看不見天,也看不見田田……”

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申江”演出廳大修已經竣工,辛兒即將送她上台了!難道真的就這樣讓她參加演出嗎?

路辛本來是打算心平氣和地從白瑜那裏了解些情況,跟她商量商量下一步措施。他把她邀進經理室,見她汗涔涔的,還為她開了一聽罐裝“粒粒橙”。她帶來的書雖然深奧,但裏麵夾了紙片的幾個章節的確與田田的狀況吻合,能看懂,況且幾處專業英文名稱還有鉛筆注明解釋。白瑜是存心幫“申江”一把的,路辛明白。半個月來,她按時參加排練,很認真,對人又隨和,馬上就討得了老平頭方萬裏幾個人的歡心,混得熟熟地,好似是“申江”的老團員一般。長相自然更沒說的了,她的父親不就有那麼一具好皮囊嗎?這樣一個報幕員,開演第一場第一個亮相就足以鎮服全場觀眾了!

看著她酣暢地一口氣喝下半罐“粒粒橙”,路辛心裏竟也泛起了許久沒有過的清涼。

“你看到那天的她,”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正在門外排練廳裏讓一群伴舞圍著團團轉的田田,“唱完歌後發作的情況了?”

“是的,真慘!”白瑜描述了一番。

“你還看到了他們怎麼抑製了那發作?”

“是的,其實很簡單,藥物作用加上精神安慰。”白瑜說著,描繪了林林如何撫慰田田的那一幕,說得很動情。

路辛麵無表情地聽完,又問:“那麼,他們是以什麼辦法,刺激了這位歌仙子進人最佳表演狀態的呢?”

“這……這我怎麼知道?”

“按書上的理論,”路辛用下巴指指自己辦公桌上的幾本專著,“能抑製,就說明能刺激。我想,一定有一條促使、或者叫催化那種特異的表演技能進入大爆發狀態的最佳途徑!”

“你的意思是……?”

“劇場大修已經竣工。我該讓歌仙子亮相了。一般的訓練方法對她作用不大,不過我已經捉摸出了刺激她釋放她特異功能的辦法了。現在的關鍵是,一旦再次出現我們一個月前所親眼見到的奇跡,我們該如何比較長久地保持住她那興奮狀態,使她可以延長演出時間,而不是很快就抑製住……”

“能這麼幹嗎?路辛!”白瑜的聲音有點變尖了,“我們隻能在尋找田田發病規律的同時,也尋找治愈田田病症的方法!她畢竟是個病人!”

“是嗎?”路辛如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樣,半個月相處中積聚而成的好感和溫情刹那間就蕩然無存。他的唇邊一下子就恢複了以往的冰冷和表情。“承蒙您教導,我一定時刻銘記在心。你該去排練了,走吧!”他指著門。

“路辛,”白瑜的眼中卻泛起了淚花,“你隻要看見田田發作時的樣子就不會……”

“請你出去,白小姐!”路辛粗暴地打斷她,“我不要聽你給我上人道主義、人文學、革命的階級感情課!”他在頃刻之間就膨脹了某種積怨,本不想多說卻無論如何壓抑不住自己,十個指尖變得冰冷,嘴唇變得刷白,並且狠狠地逼迫白瑜,直視著她,齒縫裏發出噝噝的響聲,難以自控地說了下去:

“我不人道,是嗎?我惟利是圖,是吧?我太殘忍地對待了一個無知無辜的鄉下女孩子了,是吧?小姐,你覺得人跟人應該是平等的,不應當有高低貴賤之分,不應該欺侮人壓迫人剝削人是吧?你以為我不懂這個,不明白一個人無論他地位多低、文化多淺、素質多差、家境多窮、出身多卑賤,都應該得到尊重,得到保護,得到同等於他人的生存權利乃至於競爭權利這樣一個道理,對不對?可是白小姐,白大夫的獨養女兒,高等學府的研究生,你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一帆風順,又明擺著前途光明,你能體會得了競爭是多麼殘酷,人世間的弱肉強食是多麼無情,小人物的奮鬥掙紮是多麼艱辛無望嗎?你不能!你屬於那種生來就得天獨厚的上帝的寵兒!因此你盡可以用那種自由平等博愛的美妙理論來顯示你的純潔高雅,用你居高臨下的同情憐憫來襯托出你的慈悲心懷,扮演一個救世主的角色!小姐,不必用這麼委曲的忍讓的表情看著我,即使你,你真的沒有在這虛偽的背後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像你的那位要把別人……把別人做試驗品的爸一樣,我還是要告訴你,在我路辛麵前,以後請盡量收斂些,收斂你的自命不凡,收斂你的自命清高,收斂你的裝腔作勢!”

噴吐完了這一切,他看也不再看白瑜一眼,甩門而出。

衝過人流如過江鯽魚般的徐家彙地區,拐入通向田林新村的一條新辟的馬路,路辛才覺得心頭那把無形的緊緊的夾著的鐵鉗稍許鬆了一些。寬闊而平坦的路旁,新栽了樹,剛植了草皮,空氣潔淨,連陽光似乎也明亮得多。路辛長長地籲著氣,在一片街心花園前刹住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