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期待(3 / 3)

他把車隨意往路邊一支,坐上了一條石凳。

石凳涼颼颼的。涼氣穿越過滾燙的身子,直頂火辣辣的腦門,很快就壓滅了路辛的一腔焦躁和憤恨。

卻有另一種令他不得不咬緊牙關才壓得下去的情緒爬上了心頭。

那是不安和內疚。

嗬白瑜,你何須用這樣的眼神望定了我!你何須在盈滿了眼眶的淚水裏包容下那麼多的委屈和不解!你為什麼就不能衝我喊,衝我吼,衝我摑一巴掌,然後告訴我,一切都不幹你事,一切都是我路辛在不識好歹!你為什麼不這樣做,而隻是這麼苦苦地、含了淚水望定我!

白瑜白瑜,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曆史?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童年?你知道不知道你們自家和我們路家的生死糾葛?是的,你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哪能理解?

白瑜,你哪能知道,自從我取名路辛,我的一生就注定了要充滿困苦、孤獨和艱辛。

我隻能姓母親的姓,因為我的生父是在被宣布戴上“右派帽子”的當天晚上,跳樓“自絕於人民”的。

“自絕於人民”。在我剛剛升人小學三年級時,從貼到家門口的大字報上讀到了這幾個字。我從此方才開了竅——為什麼我總比別的孩子不幸。為什麼我總戴不上紅領巾。為什麼除了那“文革”一開始就挨了鬥後來也“自絕於人民”的慈祥的老校長之外,別的老師都總給我白眼。為什麼我們家沒有親戚。為什麼有一次有一個同學罵我是狗崽子。為什麼媽媽常常彈奏那首悲愴的《出埃及記》。為什麼半夜裏常會被她的啜泣驚醒。為什麼她的眼睛會有病。為什麼我總要穿有補釘的衣服。為什麼我們家的家具會一天天少下去,偌大的房間裏幾乎隻剩下了那架我生父留下的施特勞斯鋼琴……

白瑜白瑜,你領受過這一切嗎?

你那麼舒適地躺在小小的搖籃車裏,由你的父親推了走,你的豐碩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親嬌嗲地挽著你父親的胳膊。你的搖籃車上掛了許多花,許多洋娃娃,還有一個丁當響的小鈴鐺。正是這脆生生的鈴鐺聲響,才吸引住了馬路對麵的一對母子的目光。母親的眼睛發直了。她在自己的家裏接待過你的父親。她為他準備過點心。他每次上門都捧著鮮花。他為她檢查眼睛,啜著茶與她久久地長談。她不曾料想到原來不但有妻子而且有女兒而且他們一家三口如此親愛美滿。她的眼睛大張著而且很快就溢滿了眼淚。她的兒子雖然隻有七歲,但讀懂了那淚水裏的失望和痛苦。他懂事懂得太早了。他懂事懂得太多了。他搖著他母親的冰涼的手,拉了她快快走開。他從此恨上了那美麗的搖籃,美麗搖籃裏的小女孩,更恨那女孩的父親,他記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白寅。

白瑜白瑜,你知道你父親是怎樣地傷害了這一對孤兒寡母嗎?

背脊,三角形的寬闊的光滑的滋潤的背脊!它終於壓到了母親的身上。皎潔的月光,映照出這不潔的一幕。這背脊屬於你的父親。你父親如鬼魂般跟蹤著我們。我們已經被遣返原籍。抄家時砸壞了的鋼琴是我們惟一的財產。我們的土屋陰暗潮濕每雨必漏。可是你父親居然也還是尋了來。母親不能抵擋溫情的誘惑。你父親不捧鮮花了卻總是送米送麵送點心送給我練習本五線譜鉛筆橡皮小人書。我們難以拒絕惟一的朋友,我們最終難以拒絕又一次將我們推下深淵的災禍!

白瑜白瑜,我能原諒一切,但我不能原諒你父親的逃離!他逃離時提著那隻人造革的旅行袋,袋口的壞拉鏈上還留著我母親手縫的針腳!他走向那輛他們回城去的大客車,步履雖然緩慢沉重但並沒有一步停留。在車門口他站住了,他一定感到了我的目光。我躲在一棵大樹後,恨不能把我的目光變成一對鐵鉤,拉住他,把他拉進我們的土屋,拉到我母親的身邊來。我怕失去他,我怕我的瘦弱的身子承擔不了日後的艱辛,我怕我的臨盆的母親目力一日日不濟的母親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在人後以淚洗麵的母親不能忍受他的逃離,我太怕了!我小小的心裏難以再盛下更多的屈辱和恐懼。我在大樹背後盼望著他回過頭來。他果真回過頭來了!我們又一次四目相對。不再是那樣的月夜,而是在熠熠的陽光之下。我不再是仇恨和嫉妒。我隻有哀告和懇求。我用目光苦苦地望定他,拉住了他,求他向我走近一步。隻要向我走一步就足夠了。隻要一步,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我甚至會喊他父親!父親,不要拋下我們,幫我們走出沙漠,走出深淵,走出黑暗吧!可是白瑜白瑜,他沒有走出這一步。這懦夫沒有這勇氣!他竟然回過頭去了!他跨上了台階!一步、兩步,他進入了溫暖整潔的車廂,向你們奔去了,向繁華的大上海、溫馨的小家庭、雅潔的醫院、高尚的救死扶傷的事業奔去了!他一去不返了!

哦,右派崽子又是破鞋兒子,我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你能想象嗎白瑜?

你什麼都不知道白瑜。但願你以後也什麼都不知道白瑜。你當你的研究生去白瑜。不要來沾惹我免得我因了積怨而傷害了你白瑜。我對歌仙子並未死心我期待著別來幹擾我白瑜。我將以自身的努力來證實自身的價值證實你喜歡一個歌手並沒有喜歡錯白瑜。白瑜白瑜,命運為什麼又要派了你來折磨我嗬白瑜!不管你是為什麼、或者說是命運為什麼讓我路辛如我母親般跌入你白家的陷阱,把歌仙子送上“申江”舞台這條路,我路辛是走定了!

十一

田田的發作突如其來。

按林林的推算,她起碼還要再過三天,才到那個時候。林林沒有把田田每逢例假便要發作的這個規律告訴路辛。臨離金涇時,盡管匆忙得連自己的短褲頭也忘了帶一條替換的,但田田娘還是把他單獨拉進小房間,千叮囑萬叮囑,不要把田田的發作周期、發作時該怎樣安撫她但又不抑製她的發作、什麼時候才可以抑製她讓她昏睡等核心機密說了出去。“姓路的把我們田田當搖錢樹呢!”田田媽說:“我費了多少口舌才讓他們同意也收了你!要是讓他們把什麼都摸清楚了,他們還會留下你?把你辭退了,他們還不把我們田田折騰死?”林林相信田田媽的話。到“申江”雖然不過三個禮拜,林林已經領教夠了路辛的凶相和霸氣。看他平時訓練田田時的那種麵無笑容毫不留情,跟電影裏的工頭書本裏的資本家真沒什麼兩樣!也不知是無意的呢還是得了吩咐有意來套話,哈益華幾次問過林林:“田家女婿你難道也不明白歌仙子什麼時候再次顯靈嗎?”林林知道這隻哈密瓜是路老板的貼心哥們兒,才不上當呢,每次都努力裝傻,大不了讓他“鄉下人”長“鄉下人”短地訕笑幾句。“鄉下人”?鄉下人也有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親人的本事!

林林是在騎了三輪黃魚車送田田回田林新村路家時,發現了田田的發作症狀的。

要說起來,田田下午在排練場裏就已經有點不太正常了。

她異乎尋常地合著方萬裏的舞步和老平頭的節奏,在場子裏踏著舞步。她仍然不開口唱,但嘴唇總在微微扇動。她的眼神不再發木,而是閃閃發亮,左右盼顧。路辛和哈益華馬上發現了她的變化,在一旁注視著,並且不時輕輕商量著什麼。報幕的白瑜也顯然感覺到了。她抽排練的間隙為田田送上飲料,後來還匆匆走出大廳,匆匆返回時大大咧咧地拿著一包婦女衛生巾。林林一眼瞥見時曾以為是她自己用,心中暗笑這上海小姐真開化大方,現在看來,卻是為田田買的!

平時總愛坐在黃魚車裏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嚕裏嚕嗦跟林林說個沒完的田田,一下如換了一個人般閉緊了嘴巴。這是在她大發作前最常見的情況,林林心中清楚。

林林使勁踩著車。他要盡快把田田送到路家,讓她早點躺下休息。可憐的田田,又一次難關嗬!

林林從田田口袋裏掏出鑰匙,開了房門。

路淩波在裏屋問:“誰?是辛兒嗎?”

眼神恍惚的田田一個激靈,低語道:“辛兒?我是辛兒?”

她的腳步一下子變得沉重而緩慢,像路辛平時走路一樣,將腳後跟重重地敲擊在地板上。

“是辛兒呀!”路淩波迎了出來。“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田田像路辛往常清嗓子一樣,重重地咳了一聲。

路淩波摸向廚房:“吃了飯沒有?田田怎麼還沒回來?”

林林連忙上前扶住她:“路老師,是我們,林林和田田,不是路經理。”

“不是……辛兒?”路淩波疑惑地站住了,“我明明聽到……不是辛兒?”

“媽!”田田冷不丁地以酷似路辛的聲音喚了一句。

路淩波渾身一抖:“噯,辛兒你——”

林林忙著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是不是,是田田……她的病,發作了。”

田田嚼著牙根,麵部表現一下變得跟路辛一模一樣,衝林林咬牙切齒地低吼:“跳起來!你是來幹什麼的?你以為是來當大小姐的嗎?”

“天哪!”路淩波搖著頭。

林林給田田端了凳子讓她坐到飯桌前,又轉身安慰著路淩波:“沒事沒事,路老師你別怕,田田是文癡,不是武癡,她就是會學人家的樣,別的什麼都正常的,而且就這幾天有點怪。這回不知道怎麼搞的,學上路經理啦……”

路淩波憐憫地歎著氣:“可憐……快吃飯吧,我做好了。”

林林為田田盛了飯,看她機械地吃了起來,噓了口氣,轉身想走:“路老師,我去劇團了……”

“等等!”路淩波喊住他,“就這麼讓她發作著?不能帶她去醫院嗎?不給她吃點藥嗎?”

林林苦著臉回答:“藥,就在我身邊……可是,不能給她吃呀……”

“為什麼?”

“路老師,”林林抖著聲音,“她……她一吃了藥,就會睡過去,睡過去,一睡就是三四天……”

“讓她睡,我會照應她的。”

“不行啊,路老師,”林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們是拿了‘申江’的工資的。路經理給的工資夠高的。我剛才一路騎著車就一路在想著,怎麼說也應該讓田田上台表演一回,不然怎麼對得起‘申江’……也對不起你路老師呀……路老師你還不明白?田田隻有在這幾天裏能唱,過了這幾天,她就又跟平時一樣,不肯開口,開了口也沒有歌仙子的本事了……我,我怎麼能馬上讓她吃了藥睡過去,耽誤了申江,的演出呀!”

他用衣袖胡亂抹了一下眼睛,走到門口,又扭過頭來:“我這就去跟路經理說,讓申江,馬上就開演……路老師你放心,田田絕不會傷人的!”

路辛和哈益華聞訊趕往田林新村,一進門就驚住了:那田田一本正經地坐在開了蓋的鋼琴前,姿勢酷似路辛。在胡亂地彈出一句不成調的旋律之後,她猛一回頭,衝剛剛進門的路辛吼道:“唱起來!看著我幹什麼?”

哈益華張大了嘴巴,一臉哭笑不得。

路辛邁了幾步剛想走近她,田田卻一砸琴鍵,喊道:“沒的事!你給我唱:快樂的星期天,嗨嗨嗨……”

那句“快樂的星期天”,是用了路辛的低音絕對準確地唱出來的。路辛又驚又喜,急轉身衝坐於沙發中不發一言的母親喊道:“感覺!這感覺對了!媽你這回信了吧!歌仙子,真正的歌仙子呢!”

不等路淩波回答,他一把拉了哈益華就走:“出海報!馬上演出!”

哈益華卻冷靜得多,在樓梯上提議道:“先彩排一下吧,誰知道她……她怎麼個顯靈法呢?演砸了可要臭遍整個上海灘了!”

白瑜終於撥通了華光醫院的電話。

“爸你無論如何也要來!”她苦苦央求著,“你先別問我什麼時候到‘申江’的,我晚上回家後原原本本向你彙報!你要相信你的女兒,真的,主要是為了那篇學位論文!次要理由?回來一定實說!對對,借了你那些書,都是為了那位病人。不說別的了,你就從你的科學研究出發也應該來看一看她!不錯,再次發作!症狀?你來看一看不就是最好的臨床診斷嗎?這是你的事業,爸爸!路辛?不用管他,我們今晚是彩排,團裏每個人都可以拉親戚朋友來觀看,你完全可以不跟他打任何交道了!等你了,爸爸!”

老規矩,哈益華訂了一輛出租車,去接路淩波。“申江”的承包人員是路辛,音樂顧問是他老母。每次彩排,路淩波必得到場作審定。路辛孝順老娘,從來都是喊了出租車接送的。

車子到了大樓門口,哈益華讓司機等一會兒,自己跨出車門準備上樓去。

卻不料迎麵遇到了正仰著頭在辨認著門牌號碼的田阿根。

“你可來得正好!”哈益華高興地帶他上樓,“你女兒今晚正要演出,你一起來看看,還可以幫我們顧問顧問。”

“今天就要上台?”田阿根訥訥地,“按理……還要過三四天呢!”

哈益華注意地望了他一眼,本想追問下去,但一轉念,當務之急是接了路淩波去,到劇場問他也不遲,也便不再多言了。見老頭兒手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就順手搭了一把。

“什麼東西?跑單幫呀?”

“嘿嘿,青玉米,田田最喜歡了……”

“你倒挺寶貝這女兒的。”

“唉!”田阿根卻隻歎氣,不接話。田田走後,非但他,連張麗珠、阿香、貝貝也一樣,都又想念又擔心。算算日子離她再次發作的時間不遠了。張麗珠也沉不住氣了,打發他來看一看。臨走時張麗珠說,實在混不下去,把田田和林林叫回來算了,自己家開的飯店收入雖少,畢竟熟鄉熟土熟人多,不會吃大虧的呀!

門開了,路淩波穿戴得整整齊齊地站著。

田阿根手中的蛇皮袋咚地一下失手跌到了地上。盡管時隔二十多年,盡管此刻的路淩波衣冠楚楚整潔高雅,那時候的路淩波蓬頭垢麵病弱不堪,但田阿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田田的母親、自己的養女的親生母親!

哈益華在介紹著:“路老師,這是田田的爸,正巧,從鄉下來看田田,喏,給田田送青玉米來了……田師傅,這是路經理的媽,路老師。”

路淩波側身讓客進屋:“田師傅你好!請進請進!”

田阿根耳邊響起的卻是這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呼喊:“孩子,我的孩子……”

“進呀!”哈益華一手拖蛇皮袋,一手拖他,“進去看看你寶貝女兒住的地方!人家路老師心疼著她呢,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倒反把自己兒子路經理趕到辦公室去住了……快看看,馬上我們就去劇場,下麵車子還等著呢!”

“不不!”田阿根直往後退,“我這就走……這就走……”

他逃也似的衝下了樓梯。

路淩波大睜著兩眼,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