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寅帶了女兒白瑜,去鬆江金涇鎮。
準確地說,應該是女兒白瑜陪了白寅才促成了這次遠行。白寅近期血壓驟升,不宜單獨外出。從上海到金涇,路程雖不遠,交通卻不便:最簡捷的路線是先坐火車,再換汽車,最後擺個渡。就這麼換來換去的,就夠讓白寅想而生畏了。可是關於那個大腦畸變病人的第一手資料卻是非到手不可。白寅曾見過那病人一麵。病人的父親陪了她來,一副很焦急很痛惜的樣子,吩咐他必須常來就診時那腦袋點得像雞啄米一樣。不料此後便如黃鶴一去不複返。讓助手發信相邀,也不知是地址不詳沒收到呢還是存心不予合作,一樣地泥牛人海無消息。幸而後來想起,金涇鎮衛生院的院長,似乎是哪一屆的學生,於是就貿然發了一封信去。回信很快來了。學生認真而熱情,詳細彙報了衛生院對本鎮這名病人所掌握的全部病曆,還附來了好幾張x光腦片。在那幾張拍得糊裏糊塗的X光膠片中,竟還夾了好幾張那病人的彩色生活照,注明是“僅供老師參考”。彩照上那病人打扮得妖形怪狀,頭上耳朵上脖子上隻要能掛東西的地方都掛滿了紅紅白白的首飾,那頭發也梳得一張照一個樣。白寅雖然明白,這正是因為病人在發病期內具有強烈的模仿欲;估計是在模仿著哪個明星歌星之類,但還是克製不了自己的厭憎。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是病人由她父親陪了來華光時的模樣:白皙的沒有一點瑕疵的臉蛋上,深嵌著一雙大大的眼尾長長的杏眼。端正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張不大不小但十分豐滿滋潤的嘴。如果沒有她父親陪同,如果沒有她父親的敘述,誰也不會把這身材高而苗條,靜靜地坐著而又活潑地轉動著那對黑眼珠的姑娘,當做病人,而且是“大腦畸變患者”!白寅雖然隻見過她一麵,但已經牢牢地記住了她那時的可愛的純真的模樣,他實在難以接受她發作了毛病時的妖形怪狀!他出於醫生的天職,也出於研究特殊病例的癖好,當然也明白這項研究的功利主義價值,下定決心緊緊抓住這一病例研究下去,從科學的角度對其病因作出解釋。或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這就是最後一個研究課題了,白寅想,畢竟早已年過六十,而且還有高血壓。
火車票是白瑜去訂購的。上海到鬆江不過一個多點小時的路程,白瑜卻通過一個老同學的關係,弄到了兩張軟座票。父親的高血壓持續不下,不陪了他去他又總惦著這件事,一坐到他那書桌前就發呆發悶。白瑜所能做到的就是放下手中剛開了頭的畢業論文,護送前往並且盡量讓老頭子輕鬆舒適些。母親自從迷上了麻將牌以後,比退休前更不關心父親,白瑜明白擔起責任早已非己莫屬。更何況還有兩點理由促使白瑜主動提出陪父親去一趟鬆江:一是她初擬的論文題目是關於“社會心理的某種畸變及其成因”,這與父親所研究的課題有相通之處,去看看那位生理畸變患者或許能觸類旁通受點什麼啟發多點什麼信息;其二,那幾張病人的彩照,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一眼就認出了病人所模仿的對象。“這是鄧麗君!這是陳美玲!這是奚秀蘭!啊哈,這是沈小岑呢……”她歡叫著,那種喜不自禁欣賞不已的樣子讓白寅不得不提醒她:“這是一個病人,是一個大腦畸變患者!”剛剛回複到十年前中學時代發燒友境地去的白瑜於是重新站到了研究生的立場上:“這實在太令人不可思議了!模仿明星,而且專門模仿紅歌星!這非但是一種自然現象,更是一種社會現象!我一定要親自去調查研究一番!”
汽車尚未停穩,緊閉的車門上已經一左一右吊上了兩條漢子。半分鍾前還像模像樣拉成一長條的隊伍賽似挨過一下衝擊錘立時三刻變成了一長團,粘住了開了的車門。明明排在隊伍前麵的白寅被彈出圈外,後麵的精壯漢子剽悍婦女強有力地衝上車撲向了座位。一片混亂中的白寅忽又覺得自己被擁到了車門口。他剛想抬腳上梯,不料卻聽到有人在車上猛喝:
“路辛!快上呀,還看什麼看什麼!”
白寅上抬的腳登時發了軟。後麵有人在推擠他。他覺得自己的髁骨撞到踏梯的棱角上,痛得鑽心。這公共汽車的踏梯怎麼造得這麼高,真是莫名其妙!這路辛怎麼也在這裏,怎麼也要上這車?更是莫名其妙!他想退出人群,辦不到。後麵緊挨著他們的一個什麼人已經在用胳膊肘頂他的腰眼了;他想回頭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路辛,小辛,又黑又瘦精靈般的孩子,嗬不,在醫院的走廊上,他看到的是一個穿了花格襯衫的留了過耳長發的背影,扶著她,早已不是孩子了——他也辦不到;辦不到把頭轉過來瞧,也不敢瞧!他隻覺得自己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在這擠成一大堆的人群中,在這狹小而高不可攀的車門口!
“爸,快拉住我的手!”已經上了車的白瑜死死地頂住擁上來的人群,向白寅伸出胳膊。
白寅像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女兒。女兒的小手溫軟但有力。他終於擺脫了身前高台階與身後胳膊肘的夾擊。
車輪動了。
哈益華在汽車後排的坐位上又揮手又叫嚷:“過來!路辛你過來呀,讓你坐!”
緊挨了白寅站著的路辛紋絲不動。
白瑜扶住父親,扭過頭衝路辛友善地笑笑:“你不就是路辛嗎?你朋友叫你呢!”她還盡量避開身子,示意路辛擠過去。
白寅沒料到路辛就在身邊,完全是出於一種條件反射,他猛地轉過頭,正遇上了路辛的那兩道目光。
如同劃過一道閃電,刹那間照亮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照亮了那裏外兩問的小土屋。
月色如水。
柔情和狂熱從兩頭挾持著白寅攀向峰巔。肉體和精神的雙向震顫使他難以離開身下這片溫熱的柔軟的沃土。他們倆久久地相吻著,再沒有動作,再沒有一絲聲響。淩波氣若遊絲,但呼吸平穩均勻。她在微醺中已漸入夢境,她的熱力和醉意滲入了白寅的肌膚。白寅輕輕地放鬆了她的嘴唇,把自己的頭埋人了她撒於枕邊的稠密黑發之中。
倏然間他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聲息!他裸露在那床已被蹬到腿間的被子之外的背脊,似乎遭到了刀紮劍刺,令他全身都起了無可名狀的顫栗!他如遭雷擊般猛地抬起頭,往身後看去。他遇上了兩道黑亮黑亮的目光!
通向裏屋的小門大開著,烏沉沉的門框之中,筆直站著又黑又瘦的小路辛。
這是兩道令他永世難忘的目光!如冰、如電、如火、如劍!月色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動不動,但卻從裏往外射出寒光,那寒光筆直地刺向白寅,迎擊著白寅瑟縮的呆滯的驚恐的目光,白寅不能抗拒。他下意識地一手扯起那床薄被,並且在遮蓋自己那羞恥的裸體的同時,緊緊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簾。
白寅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人類為了抵禦外敵而修築門窗,上帝為了讓人類掌握願看敢看與不願看不敢看的自主權而設計了可以自由關合的兩片眼瞼。白寅沒有料想到隔了二十多年又一次慘遭路辛淩厲目光的襲擊。除了掛起免戰牌之外,他還有什麼招架之力?
“爸你怎麼樣?你不舒服嗎?”白瑜在焦急地呼喚他。
他搖搖頭。女兒是貼心的,但她什麼都不知道。
“嗬太好了!那就多謝你了!”白瑜忽然欣喜地說著,挽了白寅就往後座擠:“爸,人家把坐位讓給你了!路辛,感謝你的俠義心腸了!”
白寅一時裏有點糊塗,女兒怎麼會跟他這麼相熟?
嗬明白了,自然是因為後座這位長得如香港電影中的黑道人物般粗蠻的青年,剛才亂叫亂嚷地喊出了路辛這個名字的緣故。
黑道人物站起讓座時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女兒看,那曖昧的表情讓白寅又是一陣不舒服。
淩波,你的兒子,當年那聰慧倔強早熟陰沉得過於乖僻的小路辛,如今怎麼跟這種蠻漢混到了一起?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女兒的聲音,“路辛,大路的路,艱辛的辛,成名作是《棟梁之歌》,自編自演的,一九八五年金吉他大賽的第一名得主,對不對?”
原來如此。女兒迷過流行音樂。路辛已經有了一定的成就。他幹的果真還是她母親那一行。可是他為什麼也要跟到後座來?他想幹什麼?
“小姐你可真是見多識廣,”蠻漢的啞嗓子,“我們路辛如今是申江歌舞團的經理了,歡迎您常來賞光……不過最近我們劇場大修,要停演個把月……小姐你們到哪裏去?”
“金涇。”
“哈,可真是太巧了!我們也去金涇。你們是……走親戚?”
“不。我父親有業務,我陪他。你們呢?”
“我們……也是有業務。別笑呀,我們是去招聘演員的。”
“您貴姓?”突然插進來一個低沉的、有著嗡嗡作響的共鳴音的聲音。白寅禁不住一個冷噤。不用睜眼,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是路辛。
“姓白。”女兒回答。
“對了。”冰塊一樣的聲音。
“對了?怎麼……你認識我……我們?”
沒有回答,隻有一聲冷笑。白寅的背脊,滾過一陣寒流,從車窗外射入的陽光,穿透了緊閉著的眼瞼,白寅麵前,流動著一片鮮紅的色彩。那是血,他知道,是從挑開了傷疤的心尖流淌出來的血。
六
金涇鎮衛生院的金院長畢恭畢敬地將白寅迎進院長室,扶進沙發,捧上香茗。
彌漫在空氣中的醫院所特有的由酒精、來蘇兒水和人體汗臭混雜而成的氣味,馬上就驅走了白寅旅途的疲勞,而且神奇地把那片從記憶深處心窩底下情感的最內層裏冒出來的一切,統統縮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潘多拉的盒子關上了,白寅頓時顯得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言語簡明而且鋒利。他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那位名叫田田的病人的全部病曆卡,對上麵寫得不明確不詳盡甚至不規範不整潔的地方一一批改過來,弄得那兩鬢也斑白了的中年院長一陣陣麵紅耳赤。
“光這些材料哪裏夠!”白寅將病曆卡往茶幾上一拍,三個月前我讓你參加這一選題研究小組時就申明過,你的主要工作是積累第一手的門診資料,為什麼到現在才這麼一些?
金院長在自己的老師麵前返老還童地囁囁嚅嚅:“病人,病人家屬不肯配合……我們醫院人手實在太少……”
“不能隨訪,那就收治入院!加強二十四小時觀察!加強階段觀察!為什麼不收?”
“這……”
侍立一旁的一名年輕醫生插了嘴:“病人沒有勞保的,白老師。”
白寅頓一頓,複又開口:“不是理由。我在信上說過,這個研究項目有專項經費。病人的一應開支,可以劃歸到華光的賬號上去!”
年輕醫生說:“也不光是為了幾天的住院費。那病人的家長,在鎮上開了個小飯店……”
白寅不耐煩了:“這跟病人住院有什麼關係?總不見得這飯店還要靠病人掙錢吧?”
年輕醫生卻開心地一笑:“白老師說對了,是這麼回事。”
白寅吃驚地張大了嘴:“什麼?”
“是這樣,”年輕人解釋道,“那飯店除了供應飯菜,還開設音樂茶座,近年來辦了個卡拉OK,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場,田田——就是那病人,不犯病的時候當服務員,犯病時就演唱……”
“犯病時還要她演唱?”白寅氣咻咻地。
“是的,隻有犯病時她才唱。老師您是知道的,這名病人的病症恰恰是強烈的模仿欲和由此產生的異乎尋常的模仿能力。發病期間她完全失卻了自我意識,在幻覺中把自己設想成他人他物,無論是言語動作還是表情神態,都會酷似其模仿對象,而田田——這位病人,還具有極罕見的音樂天賦,因此,她能把許多歌裏的歌舞表演,掌握得惟妙惟肖……今天她正在發病,所以那飯店生意格外好,許多很遠地方的人都風聞金涇出了個歌仙子,而趕來欣賞呢……”
剛為父親安頓好了住房的白瑜,在門口停住了腳。她聽見了那年輕醫生既像是很嚴肅很科學的業務彙報又像是津津有味的渲染,猛地憶起哈益華在車上的話:“我們是去招聘演員的……”
“豈有此理!”白寅在發火了,“利用一個病人的畸變狀態去謀利,是犯法的!”
那年輕醫生卻笑得更璀璨:“老師,至今好像還沒製定這方麵的法律。”
白寅吼道:“這至少是不人道。”
“鄉下人不懂這個。”年輕人說,“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們也還難以確定這到底屬於哪一種病症……連唐斯綜合症也算不上……”
白瑜轉身就走。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她要去親眼見見這名“歌仙子”。而且確信,那位人稱“歌壇怪人”的路辛和他那個生相醜陋卻熱情得可愛的哥兒們,一定是奔著那位“歌仙子”來的。
並不費多少力氣,白瑜就打聽到了以“歌仙子”的名字作招牌的“田田飯店”。
一個高大的頭戴廚師白帽子的小夥子很殷勤地為她掀開厚重的絲絨門簾,一股煙味酒氣和著咖啡牛奶味又裹了刺耳的走了音的歌聲直撲白瑜,差點讓白瑜閉過氣去。
“那邊也有兩個上海的客人!”白帽子對著她的耳朵眼叫,這才壓過了從劣質音響喇叭中噴出來的鬼哭狼嚎,“要不要跟他們坐一張台子?”
白瑜順著他指的方向透過白茫茫的煙霧望過去,看見了坐在火車車廂式座位上的路辛和哈益華,連忙點頭。
“阿香,領客!”白帽子高喊。
迎上來一個打扮得很得體但畢竟蓋不住鄉氣的姑娘,笑盈盈地,用手勢招呼著白瑜跟了她走。
哈益華在白瑜一鑽進門簾時就看見了她。
“看!那個研究生跟了我們來了!”
路辛顧自抽煙,眼皮也沒動一動。
“啊哈,她朝我們走來呢!”
“討厭!”路辛哼了一聲。
“兩位先生請擠一擠,”阿香笑眯眯地躬身說,“給這位小姐讓個座吧!”
路辛像沒聽見沒看見一樣。
哈益華卻如同一隻蛤蟆般往外一跳,並且作了個很誇張的謙讓手勢:“請了,白小姐!”自己則硬擠到了路辛的旁邊。
“這麼說起來,今天是不可能見到那病人了?”白寅說。
“是的。”年輕醫生回答,“按我所掌握的規律推算,今天該是田田發病期的最後一天,因此也是田田飯店營業額最高的一天,她晚上說不定還有演出……”
“等等,”白寅摘下老花眼鏡,注視著麵前這位唇紅齒白麵孔光滑幼嫩好似一隻剝了殼的雞蛋的年輕後生,“你是怎麼掌握了病人的發病規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