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醫生的頂頭上司金院長從鼻孔中嗤了一聲:“小李是田田飯店的常客呢,時髦點說也是‘歌仙子’的崇拜者之——……”
“時髦點說現在叫‘發燒友’。”小李心平氣和地作了糾正。轉過頭正麵回答白寅的問題,“她的發作跟她的經期有關。發作期一般是三天,兩次發作之間相隔二十八或二十九天。發作期間她對暗示特別敏感,暗示可以誘導出她夢魘般的無意識的行為。行為之後病人又會發生短暫的抽搐,類似癲癇。抑製的辦法很簡單,一般的鎮靜藥如撲癲酮苯巴比妥甚至安定就管用。隻是一旦使用了鎮靜藥,她的亢奮狀態就會結束,那種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也便消失,隻有等待下一次的發作了……”
“什麼叫等待下一次發作?”白寅打斷了他的話。這小醫生的敘述語氣絕對規範簡潔準確。白寅沒料到在這偏遠市郊的衛生院裏,在那位雖然唯唯諾諾但顯然早巳把學過的專業大多還給了老師卻為一方之主的老院長的統製之下,竟還隱埋著這麼出色的好苗子。愈是對待這樣的人才,白寅的要求愈嚴格,所以愈不允許他在相當專業化的陳述之中,夾雜了不倫不類的或者表達不清的句子。
那小李醫生又笑了,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對不起白老師,我偷換了敘述角度了。我是說,那個田田飯店是依靠田田的發病賺三天大錢的,若是田田一發病就讓她服鎮靜藥,她一服了藥就昏睡過去並且失去了表演的能力,那不是還得‘等待下一次的發作’而放棄了這一次因發作所帶來的贏利了嗎……”
“不像話,不像話……”白寅搖著自己花白的腦袋。
“你就不要再說下去了!”金院長喝令小李,“我早跟你說過,你就是廢話太多!”
白寅對自己這位高足的低智商哭笑不得,暗自下決心非把他從本課題研究小組中清除出去不可。給他的任務,可以轉交給小李。
阿香送上三杯咖啡、三包魚片幹。
哈益華抿了一口那淡褐色的飲料,笑了:“怎麼像咳嗽藥水一樣味道?每人最低消費價拾伍元,你們這店也夠斬的了!”
阿香回眸飛個媚眼:“先生明天再來,每杯咖啡隻要你二元!”
“這是什麼意思?”哈益華莫名其妙。
“因為今天有歌仙子演唱。”白瑜說,“浮動價格。”她剛才在醫院裏聽到的正可用上。
“她就是歌仙子?”哈益華望著阿香不失苗條的背影。
“不是。”白瑜說,“我見過歌仙子,的相片。”
始終沒正眼瞧過白瑜的路辛第一次將目光轉向她。
“你不信?”白瑜說,“我真見過。她是我爸的病人。我爸那兒有許多她的相片,當然,是作為病史資料收集來的……”
有個素質尚可的人在點唱《知道我在等你嗎》,委婉的歌聲在煙霧騰騰的小廳裏倒也很動聽:
莫名我就喜歡你,
深深地愛上你,
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
哈益華離開座位,走進洗手間。路辛專注地望著白瑜。
白瑜在滔滔不絕:“她的名字叫田田,這你們應該知道了。我爸已經把研究她的病情,特別是探究她的病因,列為今後五年的專題研究項目了。這個項目已經得到了有關上級部門的認可,並且得到了專項經費。我們這回就是為她來的。我爸打算先觀察她一個星期,如果認為有必要,就把她帶到上海去,讓她住進華光醫院……”
“做實驗?”路辛突然插了一句,表情一下子變得極尖刻。
“什麼?”白瑜一愣,“這是……什麼話?我爸是為她治病。”
“當然必須說是治病。”路辛說,“不然別人怎麼會上當?”
白瑜有點氣急敗壞了:“我再強調一遍:是為了治好她的病,一種目前暫時定名為‘大腦畸變’的不明原因的病!我爸是醫生,他的天職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
路辛嘴角噝噝響著,接續她的話:“是利用。”
白瑜猛地站立起來:“你!”
廳裏爆發出一陣哄笑。白瑜趕緊坐下。坐下才發現原來那陣喧嘩不因自己而起。有幾個搗蛋鬼,故意在“知道我在等你嗎”這句歌詞中加了一個“的”,使它變成了“知道我在等你的媽”,所以好端端的一支歌,一唱到那地方就走了樣。有人在頓腳,有人在打呼哨,場子裏有點亂了。
哈益華甩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坐回來了。“怎麼搞的,歌仙子不下凡了?”他說。
衛生院裏,白寅仍在不依不饒地向一老一少兩個鄉鎮醫生提問,好像在主持博士論文答辯會一樣。那個金院長愈來愈委頓落寞,五月份的天便總掏手帕擦汗,而嫩雞蛋似的小李卻愈來愈容光煥發,如魚得水。
“我跟她小時候是同班同桌同學。她那時候很聰明,很正常,戴紅領巾都比我早一個學期呢……”
“你怎麼不說你媽還差點要為你倆定親呢!”金院長插嘴道。
白寅瞪他一眼,心想怎麼這麼無聊!
小李卻很不在乎地笑笑:“是事實。隻是她從十二三歲發身開始就顯出不正常來了,總是賴學,總是鑽進鎮文化館裏去看戲看電視,一個人哼哼唱唱舞手舞腳,不久就跟不上學習了。農村人缺少醫學常識,說她是發了花癡,有些無賴得便就對她動手動腳,她父母隻好整天把她關在家裏。最初一個階段愈關愈呆,後來還是她爸,叫田阿根的,一個很忠厚老實的人……”
“我見過。”白寅說,“帶了病人來上海,陳述病史時老淚縱橫。”
“是的,他特別心疼她,借了錢去買了一台電視機——那時候電視機還稀奇呢——專門給她看,這才算穩住她了。她隻要一看到歌舞表演,就可以完全安靜下來,而且顯示出超凡的模仿能力。再往後,就是白老師您知道的,她那非常精明能幹的老娘,專門開了個小飯店,還設了卡拉OK,她就成了田家的搖錢樹了。”
金院長討好地問:“白老師要不要去看看?不遠的,就在街上。”
白寅好不耐煩:“我不去那種地方。”
路辛、哈益華、白瑜三個人,在看到裝扮成港台歌星模樣的田田,從那位頭戴白帽子的壯實小夥子所掀起的門簾後走出,微笑著頻頻向左右兩邊的顧客優雅地點著頭,邁著絕對符合標準的台步走進卡拉OK廳時,由不得全都呆住了。
常客們顯然是看慣了,亂哄哄地發了一通茶園裏聽戲才有的喝彩聲。
卡拉OK機播放著鄧麗君的拿手曲《月亮代表我的心》。鄧麗君在屏幕上出現了。
幾可亂真!那神態,那麵容,那動作!除非仔細辨別那過濃的化妝,那粗糙的服飾,還有那雙眼睛:鄧麗君的眼睛流光溢彩,活潑得如兩滴水珠,她呢,這“歌仙子”,大而無神,而且發直!
可是,在應該拿起話筒的時候,她竟準確無誤地抬起了胳膊。
在屏幕剛剛顯出暗示時,她就恰恰扣在那點子上開口唱了!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歌聲的圓潤甜美,用氣的輕鬆自如,感情的上下張弛,絕不遜於真正的鄧麗君!
還有那舞姿!長長的臂、柔軟的腰、著了拖地紗裙而顯得特別雍容華貴的總體素質,全都恰到好處!
“媽呀,真是神了!”哈益華壓低了嗓子歎著。
路辛不動聲色,惟有嘴角在微微抽動。
白瑜隻覺得心頭突然泛起一陣強烈的酸楚,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她強忍著,緊緊咬住了嘴唇。
那“卡拉OK”機想必是出了故障,突如其來地跳過了一大截,屏幕上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猛然間變成了《快樂的星期天》,鄧麗君的古典式舞姿一下子轉為現代派的迪斯科。
手持話筒的田田,竟好似被按到了一個轉換電鈕,立時三刻地跟上了屏幕上的節奏,瘋狂地邊扭邊唱起來:
讓我們共度那,
嗨,快樂的星期天!
有幾個人半是喝彩半是起哄地鼓掌頓腳,不幹不淨的水泥地上,揚起了一蓬蓬的灰土。
田田的動作與那屏幕上的鄧麗君仍然完全一樣。
哈益華嘖嘖地驚歎著,扭頭對白瑜說:“了不起的歌仙子,這絕對是進入了最準確的、最無我的、最全身心投入的狀態!”
不料那白瑜咬牙切齒地回答他:“胡說!這是病態,是一種最典型的病態。”
哈益華一下張大了嘴,如夢初醒:“嗬是的,我忘了……是的……”
“不是!絕對不是病態!”路辛突然惡狠狠地向白瑜吼起來,“這恰恰是她的全部力量、全部感情、全部才能、全部魅力,得到最充分釋放的時刻!隻有在這個時刻裏,她才是個最正常、最豐滿、最完善、最有價值的人!她是真正的歌仙子!你,”他大大喘了口氣,“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
白瑜毫不示弱地正視著他:“你懂醫學嗎?這是癲狂!典型的癲狂!”
路辛冷笑道:“你懂藝術嗎?這是天才,少見的天才!”
“既然從來沒有腦外傷史,那麼,有沒有查過她的出生記錄?”白寅將手中的病曆卡又翻了一遍,從老花鏡的上方望出去,盯住了金院長。
“出生記錄?嗬出生記錄……”院長一副又一次蒙受打擊的可憐相。
那小李卻很有見義勇為救苦救難的心腸,馬上為頂頭上司解圍:“白老師,這裏的鄉民,並不都到醫院生產,所以這方麵檔案並不齊全,特別是在這位病人所出生的一九六八年,不是在搞運動嗎?格外亂……”
“一九六八年,哦,”白寅的思緒刹那間有點散,“是很亂……”
小李追問道:“老師為什麼要查出生記錄?教教我們好嗎?”
“哦,”白寅立即調整了自己,回答麵前的好學弟子,“若是難產過程中動用了產鉗,或是由於臍帶繞頸窒息時間過長,甚至因母體妊娠期健康狀況精神狀態異常,都有可能對後一代產生影響。我們應該從多方麵推斷致病的原因……”
“不過,這個病人不是她爹媽生的。”小李說。
“什麼意思?”白寅有點莫名其妙。
輪到金院長滔滔不絕了。他是本鎮老土地,對許多人家的來龍去脈可以倒背如流:“田阿根跟他老婆張麗珠結婚十年不生育,就從外縣抱了個小姑娘來,就是這田田。沒料到再隔六七年,張麗珠都過了四十歲了卻生了個兒子,先天性殘疾,下肢高位癱瘓。張麗珠開這爿飯店,就是想為兒子積好了娶媳婦的錢呢……”
“恐怕並不盡然。”小李卻反駁道,“田家也要為田田準備醫藥費,準備嫁妝。他們對田田不薄……”
“嫁妝?”白寅緊皺了眉頭,“病人還需要嫁妝?”
“是的。她有個未婚夫。”小李答。
田田的未婚夫林林,那個頭戴廚師白帽的小夥子,跟哈益華打了起來。
他從路辛和哈益華一進門就注意上他倆了。這兩個家夥怪裏怪氣地,一個滿臉橫肉像土匪,一個陰陽怪氣像鬼。還沒進門就先打聽“是不是有歌仙子”,坐下後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一副隻等著田田亮相的急煞模樣。林林明白他倆是直衝田田來的。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是幹什麼的?難猜。猜也無非隻能猜到是花了錢來尋開心的。後來白瑜來了。很漂亮的一個上海人。把她送到那兩個家夥台子上去,可以分散點他們的注意力。再老實的人也會有鬼點子。果然,土匪骨頭輕兮兮地忙不迭讓座了。隻是那個咬牙切齒的家夥仍然是一副吊喪模樣,竟還跟那女的吵起來了。吵就吵罷,就是不許動手,若是動手,林林作為本飯店的治安人員就一定上去幹涉,給他點顏色看看。不過上海人總還是嘴巴凶,來真的是不敢的。田田的歌還沒唱好,這二男一女就都閉了嘴了,氣哼哼地誰也不理誰地隻望著田田。
可憐的田田,她總算又捱過了這場表演,阿香把她攙進去了。
熟客們都懂規矩,曉得田田每場隻唱兩曲,拍了手頓了腳喊幾聲好之後也就作罷了,隻有那張台子上的那兩個強盜坯子,竟然叫住了從裏間走出來的阿香。
他們想做啥?林林抱著臂走了過去。
“不行呀先生,”阿香說,“我們歌仙子向來是一場兩曲,從來不加演的……”
哈益華問路辛:“哥兒,放放尺寸怎麼樣?”
路辛點了點頭。
哈益華將一張一百元的大鈔往桌上一拍:“不要多,隻要再唱兩首!”
阿香呆了呆,咬了咬嘴唇,說一聲“請稍等,我去商量商量”,轉身又返回了裏屋。
林林一步跨到了哈益華麵前。“收起來!”他悶悶地說,“滾出去!”
哈益華先一愣,馬上就從座位上彈跳了起來:“兄弟你客氣點!這裏本來就是營業場所嘛!買賣自由,還用得著你來當保鏢?”
林林一揮手掌就把桌上的錢和魚片幹瓜子之類擼到了裏座路辛的懷裏:“張把臭錢就到此地來抖威風?癟三!”
哈益華喊著:“你罵人哪!”一拳就向林林的下頦打去。他學過幾下花拳繡腿。
沒料到那戴了廚師帽子的林林可是有點真功夫的,一伸臂膀擋住了哈益華軟撲撲的拳頭,再用另一隻手一拖,哈益華頓時就跌到了卡拉OK的正中。
廳裏坐著的大多是當地青年。路辛一桌子人無論裝束氣質都顯示出是上海市區人,如同幾隻誤入了別一欄雞圈的另一品種雞,本地雞們早就側目而視恨不能上來啄幾口了。現在見到哈益華膀大腰圓卻如此不堪一擊,頓感大快人心。眾人發一聲喊,情緒格外高漲起來。
哈益華一個鯉魚打挺,從水泥地上彈跳起身。這是舞蹈基本動作,他表演得很漂亮,引起了觀眾的一陣喝彩。
林林不等他站穩,上去就是一個掃蕩腿。哈益華反應倒也敏捷,弓身一跳躲過,順勢搶上去一個巴掌,雖然力量並不很大,但因為是同方向作用力,倒也推得林林趔趄了好幾步。
白瑜一把抓住了路辛的臂膀:“走吧走吧,這個人神態也有點不對頭呢……”
路辛甩開她的手,站起身。向那格鬥著的圈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