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尋覓(3 / 3)

林林以為他要上場幫忙,一個騎馬蹲檔式,作出了一對二的準備姿勢。

要不是布簾後伸出了阿香的腦袋,阿香又一臉著忙地喊著:“林林,還不快過來!田田……-”

這場武打戲,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促使病人情緒穩定、消解痙攣的辦法,除了用藥之外,還有精神上的安慰。所以田家本來並不同意林林和田田的接近,後來一方麵是阻止不了,另一麵是出於需要,幹脆把林林招到飯店裏當幫工了……”

“能解釋一下所謂‘精神上的安慰消解痙攣’的方法嗎……”白寅饒有興趣地追問小李。

“病理學上我解釋不清楚。但我們鎮上的人都知道,那田田一抽筋,林林自有辦法讓她鬆弛下來……”

卡拉OK作鳥獸散。

白瑜在林林衝進布簾後麵不一會兒,仗著自己也是個女的,自說白話地也一頭鑽了進去。

路辛與哈益華悄悄交談了幾句,候著阿香捏了掃帚走近,告訴她說晚上再來聽歌,請代留兩個好座位。那阿香看也不看他倆說:“我們田田今晚不唱了。她身體不好,明天要到醫院去住院了。”哈益華與路辛交換了一下眼色,追問道怎麼啦,剛才還不是活蹦亂跳的嗎?阿香一邊掃地一邊有點不耐煩了。先生你們不是本地人,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們這爿店的事,要是還想聽田田唱,下個月再來吧。路辛這時候就開了口道,我們是上海市申江歌舞團的,我們想聘請你們的歌仙子去上海演唱,所以想跟她本人或者經紀人談談。阿香直起腰來發了呆。哈益華說,經紀人就是阿爸阿媽,要是結過婚,老公也可以的。阿香說,我做不了主,我去問問田師母去。噢,哈益華說,田師母就是田田小姐的娘是吧?阿香說是的,然後一閃身又隱人布簾後,不一會兒阿香出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半老婦人,亮亮的眼睛閃著精明能幹的光,用很地道的城市派頭與路辛和哈益華一一握手。一場關於田田的聘與被聘的正式會談就開始進行了。

布簾遮著的另一頭,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在那間陳舊陰暗而淩亂的內室,白瑜正在進一步動員田田的爸田阿根,明天一早把女兒送進鎮衛生院,並且向他保證,住院費和醫療費都是可以考慮減免的。

她親眼目睹了這位大腦畸變患者可怕的發作。

她跨進這間烏洞洞的房間時,還沒來得及卸妝的田田正橫躺在地上,口鼻發斜,四肢抽搐,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林林像一條狗一樣,膝蓋著地,跪伏在她的身旁,用闊大的手掌撫著她的麵頰、兩耳和脖頸,一麵嘴裏輕輕地喊著:“田田、田田、田田……”

白瑜剛想上前幫林林一把,將病人從肮髒的泥地上扶起來,那林林卻是猛地回過頭,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瞪著她:“走開!不許碰她!”

“碰不得呢!”田田身邊蹲著的一位老人,抬起他那多皺的臉,好像是對林林的粗魯很過意不去似的,“手腳僵著,硬彎了就會斷呢……要等她緩過這口氣來。”

“你是誰?”站在白瑜身後的田田的娘問。

白瑜回答說我是上海華光醫院白醫生的女兒,陪了我父親來的。田田的娘連忙拿過一張椅子來請白瑜坐,伶牙俐齒地說多謝送醫下鄉,送醫上門了,我們田田明天一定去衛生院。說話間,白瑜看見田田手鬆弛了,林林就勢坐在地上,把她摟進了自己的懷裏,繼續撫著她的口鼻,而那歪斜的五官,竟很快地複了位了。

喂藥吧?一臉皺紋的田田的爸問目光閃閃的田田的娘,田田的娘沉吟了一下,睃了一眼白瑜,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喂藥!田田爸如得了將令般跳起來撲向屋角,從一張方桌上拿起一個藥瓶,端了一碗水,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回田田身邊。白瑜這時候才發現,房裏還有一個人,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十四五歲的少年。

阿香進來了,湊在田田娘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田田娘又是飛快地睃了白瑜幾眼後,才急急走了出去。

白瑜不知怎麼地打心底裏厭惡這個目光閃爍得過於明亮的半老女人。

白寅怎麼也不會料到,隻隔了一個晚上,路辛就夥同他的黑道人物般的朋友,把他的病人,他的專題研究對象——大腦畸變患者田田,悄悄地帶走了。

據說,他們還同時帶走了田田的未婚夫林林。

據說,他們是聘用了他們倆去歌舞團當演員。

歌舞演員!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這豈不是利用家長的無知和貪小,利用病人的智力發育不全無自我防範能力而進行誘騙和摧殘嗎?女兒晚上在招待所裏將田田飯店裏的見聞詳細描繪過了,白寅本來已經大致清楚了病人的臨床症狀並且訂出了後幾步診治方案。可是這病人竟然連同她的護理人一起去當了什麼歌舞演員!路辛嗬路辛,你究竟要幹什麼?難道你真的以為一個大腦畸變患者會成為一個天才為你的劇團帶來財運嗎?你這聰明得有點太過分了小辛,你能糊塗到這種程度嗎?你的目光依然那麼尖刻淩厲如刀一般如電一般,你難道,是為了追索我曾辜負了的責任而存心跟蹤了我來,特意來破壞我的研究計劃的嗎……白寅不能再往下想了。他隻覺得心頭突突亂跳,背脊一陣陣發冷,憤怒和畏怯、猜疑和恐懼、委屈和不安、摻雜在一起填滿了自己的每一根毛細血管。他緊緊咬住自己的牙關,盡量作出恰如其分的、冷漠中略帶不悅的表情,吩咐女兒收拾了東西準備打道回府,同時對小李說:

“請向金院長轉致謝意。我們要趕最近一次班車回市區,不再告辭了!”

小李好大過意不去地表示要送行,而且安慰著這位白跑了一趟的醫界名人:“病人到上海去了也好,老師以後派人去隨訪也方便。那個劇團叫申江歌舞團,就在徐家彙地區的。老師如果需要我,一個電話打過來我隨叫隨到。”

白寅猛地想起,頭天晚上已經明確通知過這位小醫生,讓他參與此項選題研究。可是如今有路辛摻雜了過來,這選題的走向如何,實在是太難以預料了!

返程路上,女兒白瑜竟也出奇地沉默。

路辛當機立斷地聘下田田並且決定立即將她帶走,甚至還同意了田田娘提出的必須同時聘用林林,讓林林照顧田田的要求,主要是出於劇團演出的需要,並不因為如白寅所猜測的企圖對他進行報複的搗亂。二十多年都過去了,若不是邂逅相遇,路辛還有什麼興致把埋葬在記憶深處的腐肉朽骨挖出來細細品味?隻有有愧於人的人,才格外多心。

可是,等一行四人鬧鬧哄哄又乘船又轉車地終於坐上了最後一程火車之後,路辛眼望著一塊塊往後退去的綠的麥和黃的油菜花,卻忽然醒悟到,自己如此果斷地決定以每月千元的高薪聘下田田和林林,如此倉促地不顧田田還處於半昏睡狀態讓林林扶了她就一起趕頭班早車離開金涇,實在還是因為遇到了白寅,而且從他女兒的嘴裏知道了,他竟也是為了同一個田田而汽車火車輪船地趕了來的。

潛意識裏他希望看到白寅的失敗。

一想到他佝僂了腰由他那一臉傲氣自以為是的公主般的研究生女兒扶著,垂頭喪氣一事無成地轉汽車轉輪船轉火車怏怏而歸,路辛心裏掠過一陣深深的快感。

這是一種好似用一把刀子劃開了一隻毒瘤的久封多年的硬殼,眼看著汙穢的膿和血噴湧而出的快感。

火車掠過了一個小站。身旁的哈益華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對麵座上的林林和田田,像一對路在一起的雞,互相把腦袋塞進對方的羽毛之中,繞成一團也睡熟了。為了趕這頭班車,大家都忙了一晚。

綠的麥子和黃的菜花在車窗外飛速地向後退去。

路辛永不能忘記那次批鬥會。

母親低著頭,站在一長溜被批鬥的人中間。各種各樣的木牌紙牌上寫著各種各樣的名稱掛在他們的胸前。隻有母親沒有牌子。她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別的人彎著腰,母親不能,母親的肚子毫無辦法遮掩地凸著。她隻有一個遮掩自己的屏障,那就是她的濃密的長長的黑發。黑發從兩邊垂掛下來擋住了她的眼睛和臉麵。隻有遠遠地躲在一棵大榆樹後麵的路辛,看得見那黑發後麵的兩行淚水。

黑壓壓一大片席地而坐的人,黑壓壓一大片舉起來的拳頭,黑壓壓一大片張開了的呼著口號的嘴。

有一個也席地而坐的人,那是白寅;有一個也在那裏舉起落下的拳頭,那是白寅的拳頭;有一張也在一開一合呼著口號的嘴,那是白寅的嘴!他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批鬥母親的人群中間!

他一定是感到了從大榆樹碩大的樹幹後麵射向了他的目光。他就像在那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一樣,倏然扭過頭來,慌亂地驚恐地往自己身後望了一眼。他雖然衣冠楚楚,但也像那天夜晚一樣,目光中深含著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而被暴露於一片光亮之中的恐懼和羞恥。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這雙眼睛親眼見過他的罪惡。他躲遁不了。躲遁隻能增加他的罪惡。

車速在加快。經過了一座鐵橋。隆隆的聲響空洞而沉重。離上海不很遠了。

他不久就逃回了上海。一輛大客車,把他們這一期“五,七幹校”的幾十個男女老少統統拉了走。客車就停在那開過批鬥會的曬穀場上。他拎了一個大旅行袋,佝僂著腰,慢吞吞地向車走去。他一定又感到了從大榆樹背後射向了他的目光。他猛地回了頭,旅行袋沉重地摔到了地下。他的眼睛裏不光有慌亂,還有下流的哀憐,無恥的乞求,那哀憐和乞求都源出於逃遁時的怯懦。他把罪惡裝在自己的心裏帶了走,把恥辱的十字架無情地留下壓在了孱弱的別無依靠的已經淪為末等賤民的一對孤兒寡母身上!

有過如此可恥的逃遁的人,還能再次麵對那目睹了他的逃遁的目光嗎?路辛憶起了長途班車上那花白腦袋如遭雷擊般的顫抖以及見他好比見了鬼似的表情,完全能想象出白寅在知道他路辛搶先一步帶走田田的震驚、疑慮、失望以及無可奈何。路辛品嚐到了報複的快意。報複並非有意為之,卻是天意使然!

素來對自己精明能幹的妻百依百順的田阿根,送走田田後卻總是心神不寧,嘴裏咕嚕聲不斷。張麗珠裝著沒聽見,跟阿香張羅著應付了幾個來吃早餐的顧客,又打發走那個鎮衛生院的小李醫生,然後開始和麵剁菜準備蒸出中午供應的菜肉包子來。田阿根憋不住,走到她麵前明確表示道:

“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去把田田領回來……”

張麗珠打斷他:“不可以反悔的。已經收了人家一千元錢了,還在合同上蓋了章了。”

“我們把錢退回去,又不是賣身費。”田阿根執拗地說。

“壽頭!覓都覓不到的好事,怎麼弄得像賣兒賣女似的?人家路經理都講好了,第一個月不演出,隻學習,訓練訓練。讀書還要交學費呢,我們田田學唱歌還領工錢,你倒想去退?”

“我們自己心中有數,田田是有毛病的呀!”

“人家會不曉得?人家就是衝她發毛病時會唱歌才要了她去的!兩廂情願的事,誰也沒騙誰呀!”

“耽誤了田田治病了,上海的白醫生都親自來了……”

“少提那醫生!路經理說了,他是想把田田當試驗品呢!連那個醫生女兒不也漏出一句兩句了嗎?要拿田田搞‘研究’呢!”

“作孽呀,我們田田……”

“好了好了,不要擔心了,我也一樣心疼她,我不是硬逼了他們把林林也招了去嗎?有林林照顧,還怕啥人欺侮我們田田?”

“做人不能隻為了幾個錢呀!”

“你這是什麼話?”張麗珠把麵團使勁一拍,亮眼珠立了起來,“我為了錢是為了我自己嗎?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店堂裝修的債還沒還清呢!貝貝早晚要討娘子……”

正坐在輪椅上看連環畫的貝貝連忙抬頭表示:“我才不要討娘子。”

“你不討,田田還要嫁!林林這隻憨棺材一點都不會扒錢,我們田家明擺著要倒貼!我前世裏造了什麼孽,今世裏專門遇到討債鬼……”

她將一把眼淚鼻涕和到了麵團上。

白瑜輕輕地用身體撞開了父親的臥室兼書房的門。

白寅猛地一驚,手中長長一段煙灰掉落了下來。

他一邊撞去那灰,一邊惱怒地頭也不回地說:“關門關門!進來之前也不敲一敲!”

白瑜一手托了藥,一手端了水,走到他的書桌前:“爸爸,是我。”

白寅望了女兒一眼,臉色和緩了。

他站起身,關了門,把那陣稀裏嘩啦的麻將骨牌聲擋在門口,這才覺得鬆了口氣。

白瑜伸手奪去了他的煙:“爸你怎麼又抽了!還諄諄教導我必須鍛煉自己的意誌力呢!”

白寅聽由女兒摁滅了煙頭後還把桌上剩餘的半包煙扔進了字紙簍。這個家如果沒有了女兒的溫情,就無異於工作室、圖書館、旅店和食堂了。女兒於是就對他享有了命令權。

監督著他服下了藥,女兒卻還不走,隨手翻撿著他桌上壘得高高的各種書籍。

“找什麼?”白寅問,“我這裏都是自然科學類的,不會對你這搞社會學的有用。”

“有時候是相通的呢!”白瑜說。

她突然皺著眉頭,望定了父親:“爸你說,那路辛,就是那個歌舞團的經理路辛,會不會也是個大腦畸變患者?”

白寅避開眼光:“你怎麼問起這個問題了?”

“我總覺得他有點反常。他那麼急匆匆地聘用了一個明擺著是處於不正常精神狀態的病人,似乎除了那種急功近利的營業目的之外,還隱藏著其他什麼……什麼……爸,你們以前認識嗎?”

“不。我怎麼會認識他?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總感到……或許是我多疑了……他好像對你、對我們懷有敵意。”

“他說了什麼了?”

“倒也沒有。如果他並不認識我們,卻對於我們懷有莫名的敵意,那麼,這敵意就是無具體的實指對象,隻是針對某一社會群體的、抽象化了的、有特殊成因的社會心理畸變狀態了!”白瑜沉浸入了專業化的邏輯推理之中,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好極了,我可以確定我的論文選題了!”

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留下白寅,從字紙簍裏挖出那半包煙,又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