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發言之後,曉光、洪根兩先生亦相繼講話,均極有見地,洵乃多年潛心地方法律史地研究之專家。國君博士則通報契約文書整理情況,就疑難問題逐條征求意見。討論發言甚為積極踴躍,乃至餐敘時仍爭論不已。
下午二時,餐畢即趕往車站,乘大巴返歸築垣,路上與黃誠、國君、廖峰縱論天下大事,雖三小時亦未疲倦。天黑抵家,始稍有困意。餘之未老,可證明矣。
返歸築垣途中,總結調研所得,雖時間頗短,仍感收獲甚多。尤其當地民眾情摯而品端,恰好與城市文明形成巨大反差,非特令吾印象深刻,亦激餘思緒翻滾。餘於“文革”期間,嚐有四年鄉居生活,雖年青未諳世事,然亦與鄉民融洽無間,至感親熱,視同胞人。而胼胝於田畝,歌嘯於山林,行吟於溪畔,亦有至樂存焉。返城後終日坐牖下,昕夕讀書無倦,每涉及地方誌書,於丘陵原隰之殊,風土人倫之異,輒往往再三致意。蓋以為若非鴻博通貫,則難以成專門絕業。故好博之弊日深,而精專之業久疏矣。以後雖縱遊名山大川,遍交海內外英儒碩彥,然終未忘與田夫野老交往之樂,共晚鶴曉猿雜處之快也。此次重訪清水江鄉民,殊感往事煙逝無痕,然亦時生回憶暇想,以為久滯城市文明生活方式,深知西方都市文化禍人甚深,非特市場導人以功利,消費誘人以淺薄,且“文”驅逐“質”而高歌,“質”遁跡於“文”而哭泣。
人與鄉村生活之聯係,不能隻是文本之聯係,而應為實際生活之聯係,切不可輕易割裂原有之生命臍帶。或許在城市與鄉村之邊緣地帶,透過大傳統與小傳統之文本張力,出於比較互現之慧識眼光,才能找到更可靠之學術定位,湧出更深刻之批判力量。惟“文”過之弊雖有切身之痛,救弊之“質”則多已疏離,若問“真禮”究在何處,返諸民間鄉野是也。莊嚴世界之呼聲,山間清風明月,田頭村農樵夫,或許尚能透出一絲信息。故欲對治西方物質主義甚行之災難,重走質文互補彬彬興盛之道,尚有必要隨時歸隱鄉村,回歸久違之田園故地,再建鄉規禮俗自治秩序,振興鄉情融融之民間製度。同時兼以大學“親民”之說為工夫,非僅采詢民風習俗,亦絢麗複返素樸,乃至教二、三村童讀書遊戲,踐履餘所提倡之以質救文、依質節文人格實踐方法,而得以摸索現代文明日益虛偽化之解救路徑,展示“質”真“文”正之文明新形態。至於治學固乃終生職誌,亦當上下兩重眼光兼具,國家之興衰治亂自必關注,生民之休戚憂樂亦不可輕忽。斯雖二事,然皆國運所係,備述俱書,微意在焉。
昔梁啟超嚐有言。“國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無國史。”然又謂。“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則表麵自相抵牾,實亦眼光上下兼顧,崛起於曆史上之個體英雄固當重視,普通民眾之“一群人”亦不能輕忽,二者合為觀之,方可構成曆史之大全。而傳統鄉土社會意義之“一群人”,則往往為血緣家庭、宗法族群,或具有共同價值訴求且構成生活共同體之社團、社區,一般均有共同之凝聚符號及相應之凝聚資源。梁氏既熟悉傳統史學,又大受新史學之影響,故兩可之間,仍可自行彌縫。而上下互觀,左右兼顧,四維空間,縱橫任意,不可跼蹐於一隅,不能偏執於一端。商略雲端,超然物外,而又紮根大地,潛修俗世。吾儕心事,天必鑒之。而學問、性靈、道德三者齊頭並進,方可臻於人生至善至美至真之境耳。
餘襄昔讀書,嚐記得一聯,迄今尚能背頌,惟出處已忘,不及翻檢文獻,姑記之於此。
對鄉人說鄉語,靈爽式憑,似講格物致知於黃山白嶽。
明聖學接聖傳,羹牆如見,有驗存神過化於漢水方城。
具見凡有心之處,皆為學問之場。中國古代,軒氏所采,太史所陳,類皆藉以驗風俗之盛衰,考政事之得失,覽其山川,詢其民物,溯其肇造之始,悉其沿革之由,乃至化為製度,成為職事。故凡逢孟春,必以木鐸詢諸鄉路,采其風謠而觀之。至於俚言巷語,亦有所擇取,不因出於田夫野老之口,即輕率棄之而不顧。其所作所為,正乃西方所謂田野調查,實已開今日人類學之先河,而早西方二千餘年。餘此次調查,追溯往事,思念來者,益感中國學術如欲賡續發展而彬彬興盛,輒斷不可脫離久遠深厚之傳統耳。
清水江文書及清水文明之重要,餘已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蓋無論研究任何民族地區之曆史,均務必以史料之蒐集為第一步。史料之搜求整理越集中越係統,清水江文明之揭示亦越清晰越具體。此次調查,仍深感民間族群生存智慧,以及憑此智慧積累而成之知識係統,仍多藏納於深澤大麓之中,有待今人認真挖掘整理。而普天率土,人物弘多,史跡紛繁,事態複雜。國史記事,視聽不該,必有遺逸,難免訛漏。故自孔子以來,即有史多闕文之歎,不能不窺別錄,討異書,考檔案,查野乘,乃至開展社會調查,旁采歌謠口說,取證地下遺物,凡足以反映人間情狀者,皆無不互參比證。如此不斷擴大史料征采來源範圍,敘事立論無不有堅強之證據,則比次之學既已紮實可靠,論斷之學亦允洽高明,非僅清水江文明原貌得以昭示,即吾國史學亦駸駸乎發皇光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