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與鮑塘相較,坌處之窨子屋,數量當亦不少。惟排比錯落稀疏,類型略有差異,風格亦稍感遜色。然作為祠堂建築,一樣透顯儀式禮序之規範要求,體現凝聚族群之倫理目的,頗具文化符號之深刻涵義。街道盡頭寂靜處,有一白牆大院,院中悄無聲息,房屋門鎖緊閉。透過紙窗縫隙窺探,原來竟是道觀。屋內供奉太上老君,幾案潔淨,座次有秩,可證常有儀式活動。院內堆放四、五挑柴火,均未禦扁擔,橫斜仰倚石階,似乎剛從山中砍下擔回。餘甚好奇,詢之村長,乃知道觀定期舉行活動,信眾全為當地婦女。活動期間集體起居作息,共同用餐,柴火即專為煮炊所備。道教信眾極為團結清整,互幫互助,相攜相扶,實為重要之社會認同團體,非僅反映當地文化結構之複雜,且亦表明精神信仰之多元。舉凡儒道釋三家,均無不具有深廣之民眾基礎,能夠以民間化形態紮根鄉村社區土壤,隨處都可觸摸其微妙跳動之生命脈息。而民間宗教也者,尤為古今風俗之淵藪。故關注儒釋道三家之民間形態,亦必重視鄉民之精神信仰。
餘已在金鳳山目睹釋教勝跡,而坌處之佛教古庵,分布數量亦不少,其中規模最大者為潮源庵,遺跡至今尚有保存。餘嚐數次訪問三門塘,亦嚐參觀當地回龍寺,見其所供奉者,兼及儒道二家,則餘所謂複合型文化之結論,雖不中亦當不遠矣。至於地方巫文化信仰,亦早已化為習俗風尚,迄今隨處都可見其象征物遺跡,亦時或能睹其儀式場景。蓋多種宗教複合混雜,皆能滿足其解決人生社會問題之需要,實為民眾生活必不可少之有機組成部分,亦乃把握鄉土社會極為重要之觀察渠道,遠非學問科學體係多歸屬精英,僅局限於觀念與抽象之層麵,缺少大地本來含藏之靈驗氣息,總與民間大眾保持鴻溝式之距離可比。
薄暮返歸縣城,邀文物局局長姚敦屏先生共用晚餐。酒酣耳暢,縱論天下,話題涉及考古發掘,相互頗為投機。蓋當地近年興修大型水庫,沿江兩岸考古成果甚多。時段上至史前新、舊石器,下迄明、清兩代,中則自殷商至唐宋,均有大量遺址陸續見諸天日,引起世人矚目。其中最突出者,則為戰國楚墓,非僅遺址規模大,而且出土文物多。餘近撰有《在苗疆發現曆史》一文,主要涉及清初設置新疆六廳以後之曆史,以為傳統史家長期忽視當地文明成就,當有重新理董發現之必要。而地下考古材料已足可昭示,清水江文明極為燦爛悠久,非僅為長江文明上遊支係發源地之一,即華夏文明亦不可忽視其局部組成之重要意義。而苗疆曆史之發現,不過僅屬起步。契約文書之係統整理公布,雖隻能揭示其冰山之一角,然亦涉及繁複之內部機製結構,前景意義尚有待賢達高明共同努力以實現。
四月五日,上午九時驅車赴凱裏,下午一時始達,下榻銀盤山飯店。天柱縣副縣長李滕剛專程從貴陽趕回,設宴款待,相談甚歡,晏畢已三時。欲拜訪單洪根先生,困極未果。晚招待同行者品嚐酸湯魚,餘告眾酸湯之所以盛行,乃至今人無不視為美食,原因實為黔省自古以來即缺鹽,不得己遂以酸湯代之。茲說雖尚俟材料佐證,然明清兩代之貴州鹽政,始終皆為一大棘手問題,則史實斑斑可考,實乃無可爭議之史實也。晚讀博文,睽之既久,如逢故人,物亦有情焉。
四月六日,上午與凱裏學院及當地專家座談,共同討論清水江文明及契約文書之整理研究問題。餘先在賓館門前迎候客人,錯過徐曉光而迎得單洪根。洪根先生長期研治木商文化,見麵即贈餘新著一部。以文會友,斯亦樂事也。九時會議正式開始,由黃誠博士主持。餘亦會議東道主,出於禮義,遂先發言,以示尊重。
餘發言之內容,主要為如何重新發現已被遮蔽之苗疆曆史,如何還複清水江文明之本來真實,如何重現百姓日常生活世界之具體麵相,如何了解中國文化紮根之鄉土社會。大意為清水江文明乃華夏文明不可或缺之重要組成部分,華夏文明實乃集多數地緣文明組合而成之文明。所謂組合當然為有生命之機體式組合,而非無生命之機械式拚接。因此,大有必要重視結構之分析,關注結構內部之交織互動關係。易言之,不僅要從國家看地方,亦要從地方看國家,兼顧上、中、下三層理論。上層理論必須隨時注意國家之邊疆經營方略及其行為方法,中層理論尚有必要考慮地方行政機構之管理模式及其施政特點,下層理論則需重視地方民眾勞作、生活、交往、信仰等行為構成之日常生活世界,分析其現象學發生機製及秩序化特點。錯綜複雜、變化萬千之國家政治事件史固然值得關注,穩定可靠、長久持續之民眾生活史亦不可忽略。而大量地契、林契之發現,恰好有裨於百姓生活史之還原,呈現華夏民族全麵而具體之曆史進程及其地域麵相,揭示大傳統文化紮根之民間土壤運作機製及其環境生態內容。反之,任何局部都是與整體關聯之局部,了解整體亦為了解局部之必要前提,故研究清水江文明史或鄉土社會生活史,又必須顧及華夏民族之整體史。二者比照互觀,或從局部看整體,或從整體看局部,正可謂詮釋之循環,當作為方法論大力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