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鮑塘,驅車途經中寨,複沿清水江畔行駛,沿途隔江眺望遠山腳下之三門塘,欣賞煙雨迷蒙中之侗族古建築,最後抵達坌處鎮。清水江沿岸港阜甚多,據雲坌處鎮本為原始大森林,明代以來即緩慢開發,主要依靠木材貿易招引外來人口,乃至漸成街市,為皇木采辦要地,規模雖不能遽雲興盛,然商賈往返始終不絕。原住居民據說為滾家,以後則陸續遷入曹、王諸氏,皆為當地大姓,今則達三十餘姓氏,反映外遷人口甚多,水陸交通頻仍。其流動變遷發展之原因,輒與木材貨易有關。而契約文書之考釋,當地亦為重要取證對象。

餘欲調查之村寨為孔阜,村長李紹華為迎接我們,早已步出家門一裏餘,站立街市橋頭路口等候。下車後即由其向導,轉身步行下橋,觀摩江畔新遷彙集之碑林。原來此橋本名歸宜橋,乃鄉民集資合力所建。今雖已改建為鋼筋混凝大橋,然原有石墩遺跡尚在,仍可依稀感受昔日古風韻味。站立江邊逃眺,水石奔異,花樹幽芳,清風拂岸,蹬徑曲蜿,真乃絕佳之地也。石壁摩崖“橫眠半月”四字,雖漫漶而仍可大致辨識。碑文亦多為入清以來,鄉人捐資請工鐫刻者。唯因水庫築壩淹岸,遂由政府統籌移遷於此。其中一塊為文昌會碑,刻於乾隆五十三年。覽其內容,雖年祀已久,尚勉強可讀。斑斑史跡,皆可見證雍正開辟苗疆,軍事征剿之後,則繼之以文教。漢代以降,凡祀天神,輒祠星宿,蔚成風俗,南國尤盛。文昌之名,析而言之,所謂文者,乃精氣所聚,而昌之含義,則為揚天之紀。目的無非福善禍淫,勸良祛莠,雖為有形之物,亦暗含無形之理。表麵隻是神道設教,用心則為秩序建構。處俗設教,斯亦良法耳。而南方相沿已久之尚鬼習俗,亦可從中略窺一斑矣。

據餘所知,明代以降,地方社會結社者甚多,如文昌會、世忠會、關帝會、元宵會、地藏會、正義會等等,兼有會規,或共立誓約,名目不一而足,且有會租,以作經費來源。初一接觸清水江文書,即時見此類材料,或可稱為“會書”,乃宗法外之另一類組織,非僅祭祀衍為故常,亦時有公益活動。其祭祀內容則與宗族祖先崇奉略有不同,尚有更廣泛之神靈係統,代表鄉民社會信仰世界之多元取向,體現地方文化秩序複雜自治體製特征,實為具有鬆散結構之另一民間發展力量,不可不結合“會書”與田野調查認真研究。

天柱之建縣,始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原先乃千戶所,亦漢人駐軍之地,故族群交流視他縣尤為頻繁,“國家化”(內地化)進程亦較其他生界為早。所謂“建縣學,築城樓,清田賦,編裏甲,安哨堡,立市鎮,尊賢養士,易風移俗”雲雲,凡萬曆年間首任知縣朱梓所為之事,皆可視為國家力量之直接介入。廣袤苗疆再造之曆史進程,至遲明代已正式啟功。其中最明顯者,即為文教之興起。蓋“學校為人之藪,教化之地,士先德而後文,端所始也”。憑借軟性之文教力量,以開發異質文化區域,表麵速度甚緩甚遲,實則功效甚钜甚著。“天無從與,唯善是與。民無必從,唯德是從”,斯乃古今之通義,餘堅信而不疑。惜今人反不如古賢明白此理,未免不令吾儕悵悵然興歎也。

自有明一代以後,延至清初大規模開辟苗疆,雖難免霸道暴力流血,而終讓位於撫主剿輔。王道政治盡管時遭錯置,然終將展現為曆史主流。而論其地緣因素,天柱實為儒家文化之首要轉輸區,清水江亦為文化幅射之一大通道,則又證諸史籍即可知之也。尤其清初憑借國家力量,疏浚清水江險危河段,航運負載能力明顯加強,其文化走廊功用愈加突出。惟大量考古村料證明,王朝國家力量介入當地之前,世居民族已憑借清水江交通便利,形成聯結南北,橫貫東西,聯結眾多族類生活群體,足可自成一區域文明,範圍極為廣袤之文化交流圈。據此則清初疏浚清水江,其“官道”色彩明顯加強。而此前則民間交流亦亟頻繁,則不妨稱其為“民道”。而無論“官道”或“民道”,千年流淌之清水江,實不愧為苗疆人民之母親河,其所創造養育之兩岸文明,已足可令世人稱羨,自可徑將其稱為“苗疆走廊”文明。可謂隨江水之流動而流動之文明,經流動而不斷變遷發展之文明。而天柱位處開發較早之清水江下遊,較諸清初始設之新疆六廳,當地不僅文化風氣日趨漢化,即書院數量亦逐漸增多。其中如居仁書院、循禮書院、龍泉書院、白雲書院、邦洞學館等,均培養不少地方精英人才,雖未必就形成一範圍廣大之士紳階層,然皆樂於接受或利用正統儒家漢文化,汲汲於提倡風雅,欣欣然鼓吹休明。數量不少之地方精英群體,或為閭裏楷模,或為鄉族表率,嘉言懿訓,垂範四鄰,乃至戶誦家弦,彬彬然風氣大變。據雲當地遠口鎮鸕鶿渡口,即有一大戶吳水祿,非特家族多出舉人進士,且憑借木商生意富甲一方。其家族莊園大門,嚐大書聯語一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