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又雲。清水江文明之特質究竟為何?據餘之長期調查判斷,實乃複合型文明,亦不妨稱為多元文明。苗侗兩族所創造之文化固然為當地之主體文化,具有鮮明之地緣特色或民族特色,然亦糅入大量漢文化因子,無論儒道釋三家孰重孰輕,其文化構成比例及其事相特征均極為突出。而清水江憑借其航行之便利條件,實乃各種文化碰撞、磨合、吸收、融彙之最佳試驗場。揆諸明清兩代曆史,一方麵漢文化持繼不斷地湧入,成功滲透於本土民族文化之中。一方麵本土民族文化亦頑強延續,積極有效地改塑或重組漢族文化。故謂之為采借可,謂之為整合亦無不可。要皆證明無孤立封閉單元發展之文化,惟有相互交流涵化共同發展之文化。而總結其曆史經驗,無論得失利弊,斑斑史跡俱在,非特有利於了解吾國曆史文化之發展趨勢或演進曆程,而且亦可轉供今日建構所謂地球村民族交往模式選擇或參考,代表主體間性多元文化成功融合之典型範例,說明邊疆治理“王化”策略之成功。今日國際社會欲化解民族(宗教)衝突,中國經驗仍可為其提供有效解決之路徑。而無所不在之國家認同,亦為苗疆民眾之主動選擇。尤其華夏文化身份之選擇,無論自覺或不自覺,乃至出於策略利用或情感歸依,在在均足以說明國家“王化”開發拓殖力量之巨大,體現地方民眾生存或生活智慧之高明,反映國家與地方互動關係之微妙,大小傳統交流渠道之多樣,不能不成為清水江文明史研究之一大重要論域。
清水江文明史形態生動多樣,必須采取文獻與田野互證之方法,走出一條雙語或多語(如苗侗漢語)互證之解釋學新路徑,力求多方比勘對照,反複折衷互詮,以求獲取更可靠之實證成果。餘最近之所以提出重新發現苗疆曆史,乃是有感於書缺有間,文獻記載簡略,地方史跡若明若昧,清水江文明史大多沉晦不彰,乃至早已為人淡化遺忘,不能不憑借知識考古學之方法鉤沉發覆,以證長江中上遊文明仍有其可圈可點之處。舉例言之,清人視域中之邊疆治理大事,足以震動朝野上下者,乃至奏折廷議堆積如山者,長期以來以為凡有三件,均主要發生於康雍年間。一即開辟苗疆,再為經營西北,三乃收複台灣。三事互衡互較,清人以為開辟苗疆厥功最偉,不僅因為用兵時間長,奏議多,而且以為收獲大,功烈巨。試問何以如此?答曰。殊方異域,鹹入版圖,朝野上下紛紛上奏獻策,舉一國之力經之營之,最終則“生苗”化“熟苗”,“熟苗”化“民人”,“邊地”變“內域”,“新疆”變“舊邦”,清人豈能不視為邊疆治理之一大盛事乎?然晚近學者撰作通史,無論經營西北或收複台灣,均津津樂道,敘之綦詳,載之甚夥,惟一涉及開辟苗疆,則語默如諱,噤若寒蟬。偶見一、二論文,則多視為孤立之改土歸流事件,不知實乃西南、西北、東南相互關聯之國家治邊施政方略,尤其善後經營貫穿有清一代曆史,數千年“言類侏離”之地,竟成為多民族和睦相處之示範區,誠可謂當時後來之一大國是問題。不謂其為清人治邊之成就,不指出今人治史多有遺忘,學界一概對此始終不聞不問,又曷能對後世他人有所交待耶?
當然,如同薩義德《東方學》一書所提示,西方人表麵皆為研究東方而研究東方,為獲取東方知識而獲取東方知識,實質則憑借研究及其所獲取之知識,不斷抹黑東方,妖魔化東方。而無論抹黑或妖魔化,暗含目的則為征服東方,改造東方。就西方與東方落差甚大之價值梯級而言,西方人理性、和平、寬容、大度、合乎邏輯,東方人則幼稚、好鬥、偏見、狹隘,後者相對前者永遠皆為一他者化之異域,此正可謂西方之東方主義。餘近來發現日本學者筆下之清水江研究,也存在類似問題,可稱為日本之東方主義,不能不引起國人之高度重視。餘之研究取向,則主張反其道而行之,以客觀事實為前提,尊重地方少數民族之生存智慧,理理其文化選擇,表彰其文明創造,實出文化交流融合之整體地緣麵相,反思暴力衝實矛盾之局部流血過程。看到前者實為主流,後者則為伏流。文化發展之大趨勢從來皆為交流與融合,誰也無法任意抹黑此一基本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