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家譜序言,可以發現清代清水江下遊邊緣族群的家譜編寫有如下特點。

(一)家譜編寫的主要人員是家族中的儒學知識分子。

以表二為例,家譜編寫的主修人中具有科舉功名或官員身份的占到一半。有些雖然沒有科舉功名,但如蔣氏家譜的首修人蔣宗綱自稱“業儒”,也有可能是進過縣學的生員,從其所寫的序言中透露了其身份為私塾教書先生。有些雖然從家譜序言中看不出什麼身份,但從他們對文言文寫作的嫻熟程度來看,自然也是飽讀聖賢書的夫子。

清代清水江下遊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有強烈的修譜願望呢?這是邊緣族群漢族認同或國家認同的體現。從表二可以看出,這些清水江下遊地區家譜的入黔或入湘黔邊的始遷祖都要上溯到明朝初年甚至更早,至清代乾隆以後首次修譜時已經傳了十餘代兩百餘年。即使其祖先確為漢族移民,但在清朝乾隆以後早已土著化。由漢變苗的敘事在這些家譜中屢有記載。如天柱《龍氏六公宗譜》(2005年油印本)記載,其始祖龍騰漢原籍江西吉安府太和縣東關人氏,明朝洪武年間,因商入黔抵清水江頭,見山川秀麗,風俗淳樸,遂定居於清水江頭柳富寨(今屬貴州劍河縣)。由於久居“夷地”,習俗所染,“變漢語而侏離,易冠裳而左衽”,其子孫遂化為苗族或侗族。清水江下遊乃至整個湘黔邊的大姓為楊、龍、吳三姓,今三姓總人口約占當地人口的一半。在這三姓的家譜中,大多數楊姓認同的入湘黔邊始遷祖是唐末五代的“飛山蠻酋”“十峒首領”楊再思。龍姓的始遷祖則為北宋神宗時(1068-1085)“鎮撫苗疆”的荊湖南路安撫招討使龍禹官。吳姓始遷祖則為南宋理宗時(1225-1263)任大理寺丞的吳盛,因避奸臣賈似道迫害而避難於“苗疆”。至清代中前期,這些所謂中原漢族移民的後代已經在這裏繁衍生息了數百年,遠的近千年。而侗族先民仡伶族群見諸於文獻記載的時間是宋朝。也就是說,有些漢族移民的曆史甚至早於侗族族群形成的曆史。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清代清水江下遊的宗族化活動是土著族群的知識精英們建構正統性文化身份的手段,是對大一統國家認同的表達。如下麵兩則序言。

序一。清世祖撰廣訓十六條,首敦孝弟,次睦宗族。海隅蒼生,罔不率俾。生今之世,為今之民,敢不仰體元首之教,序昭穆,明尊卑,登一族於惇龐,共昭太平之盛哉。

序二。庶幾尊其祖,敬其宗,敦其本,睦其族,不墜帝廷大孝之風,即聖帝協和之法也。然異姓傳道統,同姓傳世統。傳道統者,祖述憲章。傳世統者,希聖希賢,寧不傳道統哉?是故譜牒不修,則前何以繩祖武,後何以貽孫謀。餘約眾族於天柱城之家祠內公修譜牒,前可以繩其祖武,後可以貽厥孫謀,俾子子孫孫勿替引之矣,是為序。

序一、序二都把敬宗睦族、親親之道視為“元首之教”、“帝廷大孝之風”、“聖帝協和之法”,體現了對國家權威的高度認同。這種認同的形式便是邊緣族群中的精英分子通過建構華夏世胄身份,並極力與“苗”劃清界線,進而通過讀書應試的途徑而躋身國家的官僚係統。從《龍氏迪光錄》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即龍氏子弟出外求學時,似乎都要帶上家譜作為自己正統華夏世胄身份的證明。如道光十七年(1837)貴州巡撫賀長齡為龍氏家譜所寫序言,便是應一位在省會貴山書院學習的龍氏子弟之請而寫。賀長齡的序言記敘了這一過程。“一日(龍生)詣署謁予。予觀其人,沉靜溫雅。座間詢其家世。次日以家乘進,並呈其先人嘉會、仁山、約齋等詩文及長官禹夫所輯全黔人鑒一書於予。讀之,因悉其家學淵源。龍生之所以拔起特出者,其來有自也。龍生勉乎哉!恢先緒即迪前光,爾能為家作白眉,即能為吾副青眼也。”當時這位龍氏子弟遠赴省城貴陽求學,家譜卻隨身攜帶,足見家譜在身份證明上的重要意義。道光二十一年(1841),貢士龍紹訥到京城會試,雖然萬裏之遙,仍然把家譜帶在身邊,並請當時的軍機處官員王積順為之作序。如序言所記。“龍君紹訥,予典試黔南所取士也。今年來會禮部試,攜其家乘一冊至京,求予一言以為序。披閱之,見其規模製度井井有條,譜牒分明,尊卑不混,而於遠支從略,於本支則獨加詳焉。夫龍氏之先,代有顯宦,豈不可引之以為當世耀。”

(二)清代地方官員積極支持民間修譜。

清代清水江下遊各個姓氏家族所修家譜中,基本上都有地方官員的贈序。當然,能否獲得地方官員的贈序還和家族在地方上的聲望有關。其中最突出的是錦屏縣亮寨長官司龍氏土司家譜《龍氏迪光錄》,該家譜收錄了曾在貴州任職的四品以上地方官的序言六例。為什麼地方官員積極支持民間修譜呢?從他們的序言中可以看出,建宗祠,修家譜等宗族活動正是地方官員推行封建教化的重要手段。

序三。予謂觀於前可以勵於後。長官之先人有守有為者,班班可考。從此激昂奮發,使宗族人人有繼繼承承之思,入則為家之孝子,出則為國之良吏。於以鼓吹休明,而匡扶時事,不亦善乎。若乃敬宗收族,以時習禮於祠堂,長官宗族知之矣,予又何言。

序四。予惟廣教化,美風俗,使地方人知尊祖敬宗,於焉親睦,固太守事也。龍氏之先,侯王封諡,代有顯宦,載之家乘邑誌,其子孫類能道之,予可以不論。至其長官一職,上下數百年毋亦先澤實有不可斬者耶。君其講明理一分殊之旨,相與立師以教之,篤恩以聯之,於以發其孝弟之心而長其淳睦之意。行見禮族之盛,達於州閭。予守茲土,亦樂夫俗之有成而可為鄉裏法也。君與宗族勉乎哉。

序五。儒者出宰方隅,苟有關於人心風俗,莫不誘而張之。誠以治亂起於風俗,風俗本乎人心,兩者厚而操刀無難矣。迄乾隆十八年,餘奉憲檄修邑乘,(龍)豔衢偕兄侄數人懇以太祖忠悃登誌。餘命呈譜以驗,乃宋世中葉禹官父子也,何為而至今不劂也?……子之來丐我者,誠有關於人心風俗之大,而其量不僅於家也。凡無所挾而來者,吾皆誘而彰,況歿而祭者之俎豆常馨。生而足師者之學行兼舉,而顧不為之掇一言以吹噓其祖德,可許其子孫以附春秋蔡季之義也乎,是為序。